「08……08年……現在是秋天啊。」
流浪漢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一樣，又再次從口中吐出一大團白煙。
「可不可以不要在這裡抽煙……被我媽發現會死得很慘的。」
我忍不住埋怨道，隨後忍著劇痛用生理食鹽水漱口。
──就在剛剛，流浪漢自顧自地從我身上摸出了鑰匙，不知道為什麼知道我家在哪，又擅自闖了進來，直接霸佔了我的房間。
而我，完全不敢跟他共處一室，卻又不知道要跑去哪裡……只好一直在房門口盯著他。
「喂、流浪漢，你說你是我……這是什麼意思？」
我忍不住發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後的你──你這樣會比較好理解。」
「你騙人，我怎麼可能會變成像你這樣邋遢沒用的流浪漢。」
「誰是流浪漢……你可不知道你之後──」
流浪漢話說到一半便眉毛一皺，隨後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床上。
「……你這傢伙，想從我這邊套出未來的事情吧？我差點就中了你的計。」
被發現啦？我還以為能惹他發火，說出一些可以信服別人的話。
「可是，你總給我一點東西，來證明你說的是真的吧？要不然隨便一個流浪漢衝出來說是未來的我，那我不就是個智障嗎？」
「你媽叫做梁寶兒。她打算把你妹妹取名叫高雅婷或是高語夢，但現在都還沒有決定。你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但你國小最要好的朋友其實是桂小瓔，只是你當上四天王之後就再也不敢常常跟她膩在一起。你喜歡在洗澡的時候先洗頭再洗身體，最後再洗一次頭。你每次都把東西藏在挖空的成語字典裡，但最重要的東西你都藏在浴室洗髮精的暗層裡頭。你自己畫了一篇漫畫叫做無敵最強神ZZZ。你最喜歡的A書叫……」
「好好好！別說了！我相信你就是了！」
「很好，因為再多的東西我也想不起來了。」
流浪漢嘀咕著，隨後動手翻翻牆上的月曆。
「不要開口閉口流浪漢的……這很羞辱人。」
什麼嘛，這傢伙也會感到羞恥啊。
不過、如果是我之後混成這樣，我大概也不想被認識的人認出來。
「那，要怎麼叫你？總不能兩個人都叫高拾己吧。」
「……奧米迦。」
「哈？」
「你一直都叫我奧米迦。」
這也太中二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為了讓煙味散去，我特意讓窗戶大開，還開了最強的電風扇。
奧米迦──年老版本的我靜靜地吸著煙。
「……未來肯定不好受吧？」
「……嗯。」
奧米迦並沒有哭或是表現得很難過，那雙眼睛空洞地注視著牆上的海報，彷彿目空一切、又似乎是不想看見任何東西。
「為什麼會變成那樣……我是說，是我做錯了什麼事情，才會變得那麼悽慘？」
「……我也不知道。我做的所有選擇，在當下我都認為是對的。」
這時、奧米迦開始劇烈地咳嗽，接著把煙捻在我的連假作業上，用手掌將火苗壓熄。
「只不過，隨著一件一件事情被解決，就會出現新的問題，越來越難處理後果越來越嚴重……到最後，我也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得對還是做得錯了。」
我聽著自己的話，感覺很不是滋味。
「那，為什麼奧米迦可以從未來回來？」
「不知道。和你一樣，從小時候開始我就會遇到未來的自己，而如果回到過去，就會遇見混蛋版本的自己。」
混蛋版本……你是在說我吧？
「那，你每次遇到未來、或是回來，都沒有改變自己的現實嗎？」
我記得我在電影跟漫畫裡看過，輕易改變過去的話，應該會對現在也有所影響才對。
「沒有用……你以為我不想改變我的人生嗎？」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那個語氣、那個抑揚頓挫，那個像是窒息而希望獲得氧氣、卻又徒勞無功地將胸腔中那股苦悶傾洩而出的嘆氣，就跟我一模一樣。
「即使未來的我跟我說了什麼，逼著『高拾己』做了哪些事情，他們的現實也未曾改變過──我們是兩個拿到一樣考卷的人，只不過你的分數不會和我的分數相同罷了。」
「這樣啊……」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奧米迦會討厭現在的我的原因。
因為我可以靠著他知道可能發生的事情，但、他的人生即使充滿後悔，也無法再一次重來。
「總之……先跟我說一下接下來十年會中彩票的號碼吧，雖然很對不住你，但我飛黃騰達之後，會用盡財力不變成你那樣的。」
「沒有用。在你知道彩票號碼的瞬間，中彩票的號碼就會變化。」
奧米迦的手又忍不住往懷裡掏，卻發現已經沒有香菸，索性將空無一物的煙盒往窗外一丟。
「那個是叫做哥本哈根詮釋嗎？當你在觀察一個隨機性很強的發展時，就會影響到它發生變化的結果。在你知道彩票號碼和不知道彩票號碼的兩種狀態，你去買彩票和你沒有去買彩票的結果，都是不相同的。」
我已經被繞暈了。
「如果你回來跟我說的事情，結果都會有變化的話，那你回來有屁用啊？」
「還是有點用的。」
奧米迦靜靜地望著窗外。
「假設你今天直接把彩票箱裡的彩球全部拿掉，只留下一顆一號球的話，無論你怎麼抽，抽出的都是一號球──換句話說，只要把隨機性強烈的因素一一排除，結果就會越來越接近你設想的發展。」
我努力地思考著我說的話。
假設我今天會被車撞，那無論我騎腳踏車或是走路，都有可能被車子撞到。
但，如果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出門，就會大大降低遇到車子的機率……所以除非車子直接撞進我家，那我就不可能被車撞。
或者，直接把會撞到我的車子給排除──這種方法也是可行。
「那好像也不錯欸？能避開不想遇到的壞運氣，或是提前做出應對，應該可以避免所有發生的不好的事情啊？」
「理論上是這樣。但、如果你今天全力避免一件事情的發生，那除了那件事情以外、其他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因此你得到的結果依舊是不可控的。」
所以，我只能讓一件事情盡量不要發生，但會產生什麼樣的結果依舊是不可預測的囉？
「簡單來說，雖然一開始是同一份考卷，但如果你一直去更動試卷上的題目，把選擇題的選項改成你喜歡的，那麼到最後你的考卷就會和我長得完全不同──我的干涉到最後也會沒什麼效果。」
「那你還真是沒用欸──」
我忍不住大聲埋怨。
「隨便吧，反正我就是你。」
奧米迦一臉無所謂地說道。
「那，為什麼剛剛那個女人要攻擊我？」
我記得、最一開始她是打算要保護我的說。
結果、一聽到我的名字，她就開始發狂要攻擊我。
我到底是有多討厭啊？
「那個傢伙……她的事情你先不用知道。如果你太早防範她，那我做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奧米迦一邊說著一邊拿出磚頭，像是很珍惜一樣開始用衣角擦拭。
「──盡可能當作你從來沒有遇過那個女人，這樣以後對付她才會更有效。」
原來如此，簡單來說就是不要影響到可能發生的結果是吧？
為了要避免一個人會做的事情，我要做的反而是什麼都不做。
真是有夠矛盾的。
「那你就沒有可以預告我的事情嗎？」
「預告……我已經離你幾十多年了，還要記得那麼雞毛蒜皮的小事……」
奧米迦說著說著便陷入了沉思，隨後他注視著我、像是要記住我的長相一般，喃喃自語地說道。
「……算了，反正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
接著他站起身來，開始亂翻我的東西。
「喂喂、你在幹嘛啊！」
「找同學名冊。你有的吧？畢業紀念本、或者是課桌表，班級合照也行──」
說是畢業紀念本，現在才剛開始四年級而已，哪有人會寫那種東西。
這時，奧米迦從我的書包中翻出了一疊紙。
「這是……班長大會的資料，你從哪裡搞來這個的？」
「這還用說嗎？我是班長啊，你不知道這件事情嗎？」
我好沒氣地說道。奧米迦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你最近有沒有收到任何東西？不可能會給你，或是莫名其妙出現的物體之類的？」
「不可能給我的東西……」
是那個吧。不管怎麼想都只可能是那個東西。
我把從袋鼠肚子中找到的金屬魔術方塊拿出來。
「這個是……！」
「那是……！」
「──就只是普通的魔術方塊而已。」
奧米迦隨手將方塊丟到一邊。
「不是這種破爛，有沒有更加不可思議，這輩子感覺都不可能會得到的，神秘一樣的東西？」
我搖了搖頭。
「是嗎……這樣子的展開啊……」
奧米迦嘀咕著，重新將注意力放到了班長大會的資料上。
「唔，這些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信息……副班長是魏舞香嗎？那倒是不錯。」
「對了，魏舞香以後過得怎麼樣啊？」
「平平凡凡地畢業，讀了還不錯的中學，變成平平凡凡的美人，結了婚吧。」
奧米迦隨口應付，接著繼續閱讀上面的內容。
「這些資料還行……班上的名單呢？有沒有學生名冊之類的？有住家地址父母資料那些會更好。」
「小學生沒事誰會造冊啊，會閒到一一進行戶口普查的人根本……」
我頓了一下，好像還真的有。
「染盡有大家的電話，我記得他有抄過一本給我。」
我從課桌抽屜取出了複製的電話簿，接著交給了奧米迦。
「幫大忙了，染盡……」
「對了，染盡之後呢？他未來在做些什麼工作啊？」
「他開了一間服裝公司，到米蘭去設計服裝參展。」
是這樣嗎？那感覺染盡也是能投資的對象。我默默記在了心裡。
我偶然抬起頭，正好看見奧米迦面無表情，一滴淚從那遍佈皺紋、滿面滄桑的臉頰歪曲地流下。
「怎、怎麼了？」
「我只是突然想起國小的同學了。」
奧米迦隨意地將眼淚抹去，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我默默地抱起了袋鼠玩偶，坐到了床邊。
「39年夏蓮安、52年魏舞香、12年秦葉、63年楚雲昇、41年謝小敏、41年軒轅安、54年嬴迎汝……桂小瓔……」
奧米迦一邊過著那些人名，偶爾穿插一些我沒聽過的名字──為什麼染盡要把不認識的人名複製給我？
「……現在是秋天……班長大會……魏舞香……嗯。」
奧米迦像是打定了什麼主意一般，隨後將電話簿丟給我。
「最近應該會有一個特別強的小鬼出現……如果處理不好的話，你會沒辦法進行下一步。」
「特別強的小鬼……是怎樣的人？」
奧米迦抓著腦袋，不斷地掉落著皮屑。
「迷之轉校生，還是個超人氣偶像。」
「嗚哇……聽起來是個難纏的對手。」
不過、如果只是一般的偶像的話，我們班的蕭婧蓉可是不會輸的。
「再過不久就是星空晚會了，務必在那之前把那個小鬼給打倒，不然之後事態會不可控制。」
「等等、一個轉校生怎麼會影響到我變成一個流浪漢啊？會不會太誇張了？」
「別那麼著急……在正式重新規劃人生之前，得先把一些不穩定因素給排除掉……轉校生也好、四天王也好，不讓隨機性強的對象穩定下來的話，我觀測到的未來就沒有用了。」
奧米迦冷冷地說著。
意思是，還沒進主線任務就對了？
「嗯……？你剛剛說四天王？莫非是指我們四忠嗎？」
我頓了頓，吞了吞口水。
「……四天王的某人也會影響到我的人生嗎？」
奧米迦沉默不語了一會，像是在回憶著什麼。他拿起我喝剩的水，一飲而盡。
「四天王之中有一個名字特別蠢的……那傢伙叫什麼來著……？」
「莊嘉亮？」
「不，那是混蛋的那一個。讓我想想，他爸因為喜歡星空，剛好又在夏天出生──夏宇宙，那個笨蛋，16年，對。」
「夏宇宙，怎麼了──最近有人說要打斷他的腿！那是怎麼回事？」
「那是我貼的紙條。」
奧米迦蠻不在乎的說。
「什、什麼！？你知道我們有多緊張嗎？染盡還因為這樣哭出來欸！」
「……不那樣做，你今晚就不會晚回家了。總而言之，你要想辦法弄斷他的腿。」
「哈！？我怎麼可能會弄斷夏宇宙的腿？我要怎麼弄斷他的腿啊！」
奧米迦不理會我，而是開始在房間內到處走動，亂翻著我的東西。
「為什麼你想弄斷夏宇宙的腿？」
「──這是為了你好，弄斷夏宇宙的腿，如果你不想和我一樣的話。」
「什麼東西跟什麼東西？夏宇宙會害我嗎？」
「不……該怎麼跟你說好呢──」
奧米迦抓著腦袋，隨後拍了手掌。
「在星空晚會前後，夏宇宙大概會無聊個一陣子──不論他出什麼蠢意見，都不要接受。」
這是自然，夏宇宙出的意見沒有人會聽好嗎……不是、這跟他的腿有什麼關係？
「那就不要讓他惹是生非就好了啊！為什麼要打斷他的腿？」
「打斷他的腿是最快的。你安撫他打消一次莫名其妙的念頭，清靜個兩三天。但如果你直接讓他韌帶斷裂……」
流浪漢用手擤了擤鼻涕，接著胡亂抹到自己身上。
……我絕對不要變成這傢伙。
「夏宇宙會幹出什麼我完全掌握不了，我見過無數個回來的自己，但每次得到的訊息都他媽的不一樣。」
奧米迦說著，突然開始咬牙切齒。
「……那傢伙真的是有病，即使我先做好心理準備、決定先處理他……但那傢伙永遠會超前我一步搞出莫名其妙的事情……他媽的，那傢伙簡直就是個混沌神。」
聽起來相當不妙啊，夏宇宙。
「總之，你先別想著處理夏宇宙。操之過急的話會被他坑慘的，你先專心在防範迷之轉校生那邊。要怎麼對付夏宇宙下一次的我會跟你說。」
「喔、喔，我會叫于與軒來處理，反正是老大、就算是夏宇宙應該也……」
「不不不、你！」
流浪漢突然歇斯底里地打斷我，他急沖沖地來到我的面前，用力地抓起了我的領口。
「只有你！你才是那個唯一能做出改變的人！于與軒根本不在乎你們……聽到了嗎？你只有自己才能依靠！」
「什、什麼意思……」
沒有給我任何回應或解釋，流浪漢突然逕自扭頭看向窗外。
「人們開始回來了……終於結束了嗎？」
「等一下，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媽應該快回來了──記得我說的那些話，高拾己。」
奧米迦站起身來，隨後將腳踏出窗外。
「喂喂、你在做什麼？等一下──」
──奧米迦從窗外摔出去。
我連忙趕到窗邊──
但、他的蹤影早就不見，在夜晚的街道中憑空消失。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