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章．之四
放下（一）
毫無預兆地，大狼把我叫到了牠在獵牧場藏身的房子去。
大狼將兩枚徽章交到我手上，一個徽章是白金色、有著自由雙翼的扣章，印象中牠通常會扣在披風上。另一個則是在淡綠色晶玉上鍍有純金花紋的指環，牠總是佩戴於指上，寸步不離。
「大狼，這些是？」
牠埋頭收拾著行裝，我明知故問，牠便轉過頭來，臉上掛著苦笑。
「嘎，那是我的傳奇冒險者徽章，和我的貴族指環。」
從我離開喀爾登後，不經不覺過了九個月。
我的親族在瘟疫之災中被毀滅後，帶著僅存的兩頭狼崽，在雪原上流浪了一年。我和卡洛特及克沃的相遇，是在我在市場上偷竊失手那時。
在回到藏身的極寒山洞後，我接受克沃提出的條件，帶著小古路恩和畢拉，離開了親族全滅的喀爾登。作為條件的一部分，我當上眼前的大狼——阿斯嘉特的『沃野卿』卡洛特．海沃爾——的隨從。
我必須承認，在飢寒交迫、古路恩及畢拉將要病死、走頭無路之下，我對離開故鄉及投靠外來者一事，曾經抱持著最壞打算，我從小就被灌輸、被迫看著沒有家族的喀爾登族，會有什麼尊嚴盡失的下場。
哪怕能有腐肉充飢，最終也會被當成奴隸看待，會被扣上項圈銬扣、會被毒打下令，逐漸被剝削身為戰狼族的尊嚴、敗壞祖先的名譽。我至今也在心中下誓，一旦發生這種事情，我會毫不猶豫地結束自己。
然而在當海沃爾大狼的隨從後，竟然一件這樣的事都沒發生過，相反，牠待我和兩小崽都好得過分了。克沃曾經說過，海沃爾大狼會把我們當成親兒子、親女兒看待，我最初是冷笑置之的，直到後來也不得不承認牠說的是實話。
這九個月徹底改變了我，我亦毫無怨言地擔當著隨從的職責。
但在死亡之災已經進行到一半的這個時間點，海沃爾大狼似乎要讓我離開了。
一週前，因為死亡之災的妖術，海沃爾大狼的妻子離世。對於我當時沒有保護到牠妻子的道歉，我想牠一句也沒聽進去。五天前，當世界樹從虛空脫離、登陸到名為神愛之湖的地方後，牠就帶著女兒一同離開了世界樹，連克沃也不知道牠的去向。
過一段時間，牠就會自己現身了，牠有那個意思的話，誰也找不著牠，熟知卡洛特個性的克沃這樣說，但牠也不禁對現況露出擔憂的神情，畢竟牠跟我一樣，都了解海沃爾大狼有著歇斯底里、自我毀滅的傾向。
直到今天稍早前，我才突然收到口信，讓我來到了新殖民地邊緣的獵場。我趕到，且看見大狼疲憊的神態時，內心感到很複雜。
牠沒穿著往常的戰士服裝，也沒穿著貴族或中階人士以上的生活服，而是如工人一般穿起了粗布麻衣。一段時間沒有徹底清理的緣故，乾獸血沾得大狼身上的毛髮打結，整頭狼看起來都髒兮兮的，泛綠的狼瞳亦沒了往日的光采。
如果在路上與這樣的大狼碰面，我也不敢說自己能認出對方。
「大狼，您最近都沒有好好吃東西嗎？」
「嘎，馬馬虎虎吧，晚餐吃三四片肉，我都沒什麼胃口。」
「睡覺呢？」
「…………」
「…………」
我試探性地問，得到不太意外的回答，語氣聽起來尚算精神，但平靜的聲線讓我感到不舒服。
在服待牠的這九個月內，為了面對四災而有過不少艱難時光，但在我印象中的大狼，總是用著超乎想像的活力來鼓舞身邊的人的。牠當然也會有沮喪的時候，但始終都很快能振作起來，那是因為牠有兩個支柱：牠的妻子，以及牠的女兒。
如今失去了一邊，作為隨從，我很清楚這對牠的打擊，遠遠超出表面能看見的那樣。
「……所以，大狼為什麼要給我這兩個徽章？」
我低頭觀察，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承著。大狼背對著我，答道：「那是我的身分證明嘎，等你有需要時，就給對方亮出來，就能證明你是我的狼了，懂嗎？」
……阿，原來是這麼回事，我稍稍訝異地抬頭看著大狼，瞪大著眼，又半瞇起來。
「那，大狼您又在收拾什麼？」
我靠上前，看著牠正把各種大大小小的金屬物件、裝有寶石的小寶箱、不明的卷軸、珍藏的佳釀、信物等，一一放進行囊裡。我能辨認出，那全部都是大狼珍而重之的寶貝，且在舊世界裡都是很有價值的。
隨後，牠將這個行囊連同前族長的戰斧，一併轉交給我。
我已經明暸這個行為的含意，仍然不禁問道：「您這是在做什麼呢，海沃爾大狼。」
「你走吧，喀魯。」牠微笑著，拍了拍我的胳膊：「我能給你和小古、小畢拉的，也就這些了嘎，在四災結束之後的世界，這些東西多多少少能有點價值嘎。」
「您不自己拿著了嗎？」
「反正我又帶不走嘎，全都給你吧，當作是這段日子的酬勞。」
「意思是您不打算回來了？在這場四災之後。」
「嘎，喀魯，拜託了，你也很清楚的，接下來是死亡之災嘎，回不回的來，不是我能決定的。」
「父狼牠離開前，也是這樣對我說類似的話的，但你明明能決定的吧。」
「…………」
「…………」
「容月妹妹她又怎麼辦？她怎麼沒跟你在一起？」
「……她的話，我找到了一戶好家庭，在那兒她會過得比我在一起更幸福吧。
而且她還小嘎，比起交給她，讓你拿著這些我會更放心——」
「……她的話，我找到了一戶好家庭，在那兒她會過得比我在一起更幸福吧。
而且她還小嘎，比起交給她，讓你拿著這些我會更放心——」
「您知道我想問的不是這個吧，大狼。」
「——所以，這些就全當成是預付吧，然後繼續替我照顧容月嘎，行嗎，喀魯？」
「大狼……」
「行了，就這樣吧，什麼也不用說了，我已經決定好了。」
「行了，就這樣吧，什麼也不用說了，我已經決定好了。」
大狼收起笑容，皺著眉，迴避我的視線，擺了擺手，示意我快點離開。
面對大狼的固執，我嘆了口氣。片刻的沉默裡，我注意到大狼仍然戴在頸上的藍色項鍊。
「那條項鍊，您不是也該交給容月妹妹嗎？」
「嘎？這……怎麼突然提起項鍊？」
首次，大狼露出動搖的情緒，將項鍊握在手心。藍色項鍊，是大狼上一次生辰時，妻子送給牠的靈魂水晶項鍊，裡面記載了許多大狼與家庭之間、寶貴且無可替代的回憶。
直到最後，大狼仍然沒法放下。
「……嘎，當然，我會交給容月的，只是，稍微……晚一點。」
……
「吶，大狼，有時間嗎？我想帶您去一個地方。」
（２１４６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