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暈眩

Maidenless Runt | 2022-08-20 01:14:53 | 巴幣 7476 | 人氣 386


很少會突然有這樣情緒波動的時候。覺得自己很無能,一直以來感到穩固不可破的生活,也只是建在水上的浮物,一陣風方向不定的風就足以翻覆。
 
在我母親的眼中,我總是不夠好,在爸爸眼中多半也是,只是他選擇不說罷了。母親對我投射的陰影很巨大,她和大部分的母親一樣性情善變,前一秒她可以甩你耳光對你大吼,下一秒她又能笑語盈盈給你盤子裡添菜。
 
我很害怕她。
 
在還是孩童時期很早就知道母愛是有邊界的,但母親的身影卻是沒有邊界,我在喜愛那身影的同時也恐懼,除了盡力取悅之外,我沒有別的辦法。
 
學會以她的眼光看待事物,甚麼標準?其實也就是大部分家長的標準,禁止跟成績不好的孩子來往,私下抱怨其他家長的職業,在餐桌上,我只聽過她讚揚那些高收入或者高名望地位的大人,把一些能夠嘲笑的人拿出來好好取笑一番。而爸爸有時候會加入,有時候則是不以為然,總之他也不曾糾正,偶爾還會總結一下。我有時毒舌的部分可能許多都是在餐桌上養成。
 
曾經在跟爸爸一次吵架後,母親在房間跟我說,覺得家裡說得上話的只有我一個人,當時我驕傲極了,覺得自己是最受母親寵愛的人,連哥哥都比不上我。從前我一直在跟哥哥暗自競爭,他在學校表現越糟糕,越被母親責備我就越高興。直到他去外地讀書後,我才覺得自己這樣想真是差勁透頂,他才是更值得被寵的那個。
 
在上國中前,母親一直認為我是很活潑外向的孩子,也許我真的是,我也曾經以為我是,但她讓我參加了幾個戲劇營隊,是的,她也覺得我有演戲天分。在那群同齡人中,我感到說不出的彆扭,我不曾和任何一個孩子搭過話,從第一天到最後一天,我誰也不認識,只記得隔壁的孩子的名字叫做止雨,應該不是這樣寫,但我當時只會這樣寫。在最後一堂課時,我們要求畫一個在那裏認識朋友的畫像,我畫了止雨,儘管我跟她沒有交集。
 
回到學校後,我終於知道自己並不是甚麼外向的傢伙,而是一個內向到有些病態的人,這樣的人要交到朋友,大概只有在某些地方表現的足夠出色才行,所以我將成績看得很重,將勝負看的重。我很難接受失敗的自己,我不知道,也許大家都沒辦法接受,我的母親也是,她生命中重要的人都紛紛活成她認為失敗的模樣。哥哥的成績,爸爸的工作,外婆的人際關係,以及和叔叔家的關係,然後,也有我。
 
我多麼希望能有人教導我該怎麼去堅持,該怎麼去放下,告訴我那些成功或失敗都只是一時的,重要的是你必須保有自我。
 
第一次意識到母親的恐怖,是國中時她歇斯底里地摔碗筷尖叫,當時我身體不好,而哥哥正好處在最叛逆的時期,爸爸工作高壓。她似乎隨時都在找理由跟別人大吵一架。由於有一段時間為了養病沒去學校,自己跟進度跟得很辛苦,有一次讀書到很晚時,我問母親這樣晚睡會不會影響發育,她突然對我吼叫,可能是嫌我煩了。
 
我時常讓母親感到厭煩,不管是我嘗試想要取悅她時,還是我真的遇上問題,抑或者我出於無意,她會突然板起臉,看也不看我,好像我不該出現在那裏,我的出現打擾了她,而在之前,她其實還笑的很高興。
 
也許母親的笑,也不過是種掩飾,她是個性格很獨立的業務員,平常講電話時,最常聽到的就是她的尖銳的笑聲,敷衍的乾笑,在話題空隙之間思索下個話題的假笑。她真的有出於歡樂而笑過嗎?難道她對我的笑,也和我一樣,是為了取悅對方而做出的習慣笑容嗎?
 
在被她責罵過後,我立刻跑到房間,抱著枕頭哭了起來,因為我不想讓她聽見,之後是爸爸敲門進來,一副若無其事的問我沒事了嗎?我搖頭,他問我要不要出來看電視,我點頭。
 
我無法理解她,但在她看來,自己的要求再簡單不過,就是希望她的丈夫是個足夠可靠,有一定社經地位的男人,要自己的孩子,是足夠優秀,可以在親戚聚會時拿出來提一提的情況。這些要求在一般人,在大部分的人,在她認可的社群裡頭,難道不是很簡單嗎?
 
──難道我就不配過著這樣正常的生活嗎?──母親多半這樣自問過。
 
於是在她眼中,我也成了不正常的那個人。她一直以為是我看了那些課外書本才變成那樣,一個不自信、社交上彆扭、又固執的人,事實是我早過去就是了,不過她不願意接受,從過去到現在她都不願接受任何人不堪的真面目。她最常用流浪漢譏諷哥哥的房間,用拖延症來概括我後來下降的成績,用懶漢來解釋爸爸在工作上的失利。她拒絕去理解,她認為自己能做的就是容忍,發作,然後再容忍。她覺得是其他人抗拒她的理解企圖,之所以抗拒,是因為別人都不夠正常。
 
為甚麼,明明她並不比她身邊的人多,卻會認為自己是正常而其餘是異常?
 
我不知道,也許是她工作上往來的對象,她的同事,她的同學,她的客戶,她的社交圈。
 
我好恨正常人。
 
如果我不夠正常,請醫生給我藥,讓我遠離我的苦難。
 
母親對我還是善意的,只不過越是跟著她看待世界的方式,我就過的越痛苦。
 
我知道了,那些成績不好的孩子不比成績好的差,因為我也逐漸成為他們的一分子。
 
那些所謂失敗可笑的大人不是道德敗壞,或者愚蠢透頂,他們不過是正經歷了人生的低潮,或者正要面對童年時的一記恐怖回響,疲於奔命。
 
從母親的眼睛看出,我沒有繼續努力念書,努力爬到前面名次真是最不可理解的事情。而我只看到自己失去了該有的意義,我的母親依然聒噪不休,爸爸卻越加沉默,哥哥離家遠去,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每天放學回家路上,總會幻想著自己就這麼消失不見有多好。除了失蹤或死亡,我再也找不到能逃離母親的身影,從書上看來的一些價值,在她眼中脆弱不堪。
 
母親最常說的是,把那些書放到以後再看,那些書會害了你。
 
她很厭惡所謂藝術家,儘管他大學是讀外語學系,可她對藝術工作者充滿戒心,那是個她無法也不用理解的部分,是只需要看到新聞上的展覽,或者聽聞哪個孩子又去搞藝術結果搞得精神錯亂即可。
 
她害怕自己無法掌握的。
 
因此她必須用正常與異常來區別可掌握與不可掌握的。
 
她被失控的漩渦所包圍。
 
她試圖用繩索套住陀螺,要讓陀螺停下來,放到該放的位置上。
 
她感到一種朝不保夕的暈眩,當她把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當成一種精神病徵合集戒慎閱讀時。
 
我不過是她對這世界恐懼的其中一道投影。
 
正如她是我對這世界恐懼的無限延伸。
 
我並不害怕母親,只是感到遺憾。
 
遺憾我們不能理解彼此擁有一樣的恐懼。
 
這令我感到暈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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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回應

Reineke
(拍拍肩膀
2022-08-20 01:20:17
四弦
https://youtu.be/aBla1SGPR5M
2022-08-20 01:34:58
魚子壽司
哥哥呢(
2022-08-20 09:43:07
八月
你想當正常人、異常人、還是有時候正常又有時候異常的人呢?或者你會考慮創新選項,比方說想要成為神明之類的?
2022-08-21 03:17:52
Astre
我很欣賞紙鶴的寫作手法,一種客觀又有深度的剖析,會讓我想到太宰治,所以我很好奇以你的眼睛和角度去看待世界上更多其他東西會是什麼樣子
2022-08-22 20:5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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