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中的時候，班上某個我並不太熟悉的男同學，在畢業前的時候跟我告白，是一個挺可愛又不失尷尬的告白方式。
首先他先和自己的朋友們討論密謀此事，在他告白前兩天，我就感覺同學有時會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我，「唉呀，妳可別讓一個純情少男傷心了。」其中一個我比較熟悉的同學用更加意味深長的語氣跟我說。這讓我以為他正在跟我打擦邊球，也許如果他是計畫的發起人的話，下場也許就不太一樣了吧，不，我想了還是半斤八兩，我就是會這樣做的無情人。
總之在兩天後，我冷不防地被那不熟悉的同學悄聲詢問，如果考完大考後，會不會考慮他？
我當時腦袋飛速運轉，完全找不到一個他會喜歡上我的理由，畢竟我想，我們可連朋友都不是，怎麼突然就以交往為前提，跳過朋友階段來交往了呢？要是當時我有腦袋冷靜詢問他，你為甚麼突然這麼說，也許我之後會釋懷一點。
我是在拒絕他之後才開始觀察，慢慢想著去認識他的，但那時候他已經恨上我了。
在不久後高中的一次同學會，是我開始越來越陰沉抑鬱的時期，那天除了知道我再也不想參加任何形式的同學會外，我也遇上了他。
比起我的變化，他大概算是沒什麼變化，這明顯的差異他也察覺到，在一兩次小心試探後，他知道我在高中時混的並不比以前，於是眼珠一轉，表現的從容自在，神采飛揚，說不定是他一生中最有自信的時候。
在聚餐的末尾，一半的同學都回去了，剩下一小半則繼續聊著，出於不想讓別人覺得我不合群的奇怪尊嚴下，我留了下來，盯著桌面傻笑打發時間。我去廁所洗臉，出來時正好聽到了他說「其實今天再遇到，她也沒我想像的那麼好啦。」他們對著我招手，我坐了下來，像是在講著幾十年前的糗事一樣，談起那天他告白被拒的事情，我還是沒有問他當時為甚麼要跟我告白，畢竟他的語氣跟神情已經回答了，那不過是年輕時犯下的錯誤。
過去參加班級隊伍去打排球時，我總是隊伍裡面最容易漏接球的那一個，然後對面的人就會朝著我的位置狠狠攻擊，直到場邊響起「怎麼對方都往我們最弱的地方攻擊。」我也在想，為甚麼我明明打排球超遜的，卻哪根筋不對偏要報名打排球。我總是會漏接別人拋擲過來的期望，之後別人要拋過來的，就是別的東西了。
那天是我高中心情最差的其中一天，但我當時覺得他有這資格這麼反擊，畢竟當初是我拒絕他在先，他多少也是受傷的人，而我當天的表現又實在太糟，頂多說他有些缺乏風度。
「誰說妳很優秀了？妳以為我認為妳很優秀嗎？」這是爸爸在過去某次訓誡我的時候對我說的，儘管他的本意是想要我別往自己身上加太多不切實際的期望。也是在大約差不多同一年，我在父親節時寫了一張卡片，而內容是寫給我的數學老師，因為當時他給我的感覺更像是我理想中的父親，不過之後沒有送出去。
可是那話讓我很難受。
或許因為沒什麼經驗，我對他人也有種詭異的佔有欲。那是一種並不渴望真正擁有他人，但也不希望對方被別人擁有的感覺。
這股矛盾或許有部分源於我和哥哥的關係，我很容易在異性的眼光或行動中，感受到細微的不耐或不滿，儘管那不一定都是因我而起，但異性對我來說是很可怕的對象。而哥哥是世界上少數既是異性，又不能算是異性的存在，這倒不是說他女裝時會變得雌雄難分的緣故。
在他到外地上大學後，與家人分離的孤獨讓他開始逐漸學會成為一個珍惜家人的傢伙，他回來時，我們就在沙發上看電視，儘管我更喜歡的還是一個人在房間裡盯著電腦，但我還是會遷就他陪他一下，不然──儘管他從沒說過──他肯定會抱怨自己回到家卻沒人聞問，實在很傷心。
通常是看電影，但他對電影沒太大興趣，因為他是個認不太出歐美明星的臉盲，不過電視亮著並且傳出聲音這件事情就足夠令人放鬆，我就跟他聊起他最近在外地的生活，很少聊我的事情就是，有時他會想問，但我就一兩句敷衍過去，又回到他身上，我覺得他在別的地方愈到的事情好玩多了，而且他故事也說得比我好聽。聽著聽著，我就會把頭放到他的腿上，讓他繼續說，直到我睡著為止。
我只想占用他這麼一段時間，其他時間他愛給誰管就給誰管，我連他LINE的訊息都想要隔一小時以上才回。
最近他的動態都被他新生兒跟他一家三口給佔據了，偶爾跟他通話時，我就說他的孩子看起來真傻氣，說他品味就是會喜歡這種又蠢又笨的東西，然後他就嘻嘻笑著說「對呀，所以我也喜歡妳，在我眼裡妳最可愛了。」那段時間我正好在讀到水滸傳裡面魯達毆打鎮關西，想都沒想就回他說，他這狗一般的東西，敢這樣說我！
雖然我知道自己在哥哥眼中有很多糟糕的部分，但是我覺得他沒有特別在意，儘管我依然能感覺到他有時的不滿，還有有時對我的失望。
大概是因為他歸別人管了，我就不用在意這些了。
我總覺得，把自己的一些會令人不快的部分蓋起來，跟屏蔽掉所關心的人某些你隱約知曉但不願看到的部份，似乎是出於相同的原理。
就好像我們都知道對方有天都會死，但不會特意指出來。
或者比如理想的伴侶並不真的存在，你所在意的人必定會在某些時刻喜歡上另一個人，一個正常人小時候的願望不會在長大後實現，每個父母與孩子都曾經給對方永久傷痕，而那些小時候很要好的朋友，長大後幾乎不會是那麼好的朋友，你最要好的朋友他總有一個比你還要更要好的朋友。
真實是可以理解，但令人沮喪的事情。
過去我會感覺這世界好偽善，為甚麼大家都不願意說破這件事情。要是大家都願意赤裸裸接受這個現實，那人們不就能更誠實的表現自己嘛？當大家都知道自己難免一死，知道自己必定失落，知道自己渴望得到愛的時候。
如果是如此，我們也要接受與愛同等真實的恨，我們要接受所愛之人動態紀錄中，有著其他他所愛之人的痕跡。要接受自己認為潔身自好的付出，卻只會得到對方的一部分。要接受曾經被你拒絕的人有天突然在妳最沮喪的時候打電話給妳說，「嘿，好久不見，我只想跟妳說，現在的妳根本不值一提，我遇到比妳好一百倍的女人，她可愛死我了。」要接受某個長輩從妳出現在她視線裡就沒一句好的評價，以及因為搶用廁所而誕生的無名殺意。
面對死亡真實不虛的世界，也必然包含著戰爭，在一種絕對遵從自我慾望表達的世界下，所謂的真實會隨著慾望一起膨脹成另一種怪誕之物，直到最後人們被這怪物折磨到無可奈何，而選擇了對某些事情誠實，對某些事情則選擇視而不見。
誠實世界的盡處，會是每個人開始隱藏自己的非表達不可的慾望，開始讓位給其他東西，比如放棄，比如諒解，比如離去。
偽善是對於他人與世界不再感到好奇。
一個對他人恐懼的人，所能做出最誠實的事情，就是對這世界保持好奇。
比如電影，比如文學，比如由逝去的欲望所織成的回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