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
大廳
主題

倚觀蘭潭

LPR | 2022-07-18 11:18:17 | 巴幣 2 | 人氣 141


    那條線路,宛若在翡翠上頭,硬生生用粉筆刻上一條狠狠的白線。時過境遷,回到老地方坐著,我還是這麼覺得。

    在嘉義已住四年之久。當年二開頭的歲月,與此時的蘭潭邂逅。當時的我跟所有迷途者無異,渴求安居的所在,城市中那如奔的步調、若馳的效率,全然使我呼吸不過來。他人如何界定那種惶恐的顏色我不清楚,僅明白落葉都曉歸根,沾土的芽苗終有故事。初到蘭潭附近住時,感到心胸好像闊了條橙色的大道,沒了氤氳,少了霧霾,就是那般筆直而舒暢,腳步都飛鳥了起來。早晨若有了空閒,我喜歡用徒步的方式享受徐來迎風,走向蘭潭。

    印象初登的那天,隱約聞見遠方碰地聲拉了聲響砲,當時的我將其視作顥氣遊的第一口呼吸。擺脫紅色的籬笆、交錯的電纜,從蘭潭國小為起點,與牆垣上舞動的白色小人道早,仰首與那若對天巨人的四座住宅吆呼,繞個曲尺型道而下。這裡曾有超商或鍋物店駐紮,現在僅存間機車行傲然於此,四年來不見有什麼改變。有一次我偶然聽見對話,他們大概不急於開拓什麼,招牌褪了就換新的,工具損了就替上去。在旁的洗衣店偶爾會看到年輕的身影抱著一盆盆的衣物過來,等待過程中,也沒見誰急於公事,瞥見其他顧客來訪也會招呼閒談。這種生活模式我在過去是沒見過的,或許這就是嘉義的慢活,他們曉得「平安」這兩個字怎麼寫。
 
    略過號稱香榭的社區,路面隨即峰迴俯上,兩端翠綠受鐵幕半遮。這樣雖有東犬西吠的概念,倒不見哪裡逾庖而宴。肺炎疫情到訪前,坐落在這頭的零星小吃店客人雖不多,點綴在內的身影卻從未缺地舞掃愁帚,好似人間的煩惱全被阻隔在外。但我不曾跨入半次,總覺得唐突闖進將會在這幅油畫波上不堪的瀝青,僅能伴隨想像的舉杯,繼續驅身向前。

    自過了青藍色的水閘,前方即順過條有弧度的道。車流不多,路面常洗落葉,乍似青石向晚掩扉城,倒不會宮中之花寂寞冷。偶時晨曦灑在沾有露水的褐葉上,斑斕生輝,不難讓人聯想琦君〈桂花雨〉中描繪的遍道桂花。雖少了金黃的溫柔與鄉愁,但步履間翩過落葉所營造的翻卷茗書的優遊,那是此處才能享有的特權。且從此處開始,風就不同了,開始蘊上一抹霧香,也在這個時候有了揭幕掠見蘭潭靈眸的一瞬。我突然能理解,那位扶餘王張虯髯為何會駐內直盯紅拂梳頭。或許他最初真僅是誤闖,但見那纖指挑攏烏髮的靈動,無論挺負跪欠靠轉沒一個動作合適,索性就倚躺了。

    我亦如是,葉簾縫間蘭潭特有的盪漾風華,雙眼都被牽得不由自主地朝前邁開。壁邊闡有蘭潭的故事,但讓我更在意的是於側的石塔上所鑄的鼻挺身影,那是英魂的傲然,點題我不應僅停留在此。一過單道橋墩,前頭的光景再次讓我深吸好幾口氣。

    山遠始為容,潭側已顯綺。筆直一通到底的道,蘭潭的側顏一下子就亮了。當年江州司馬不沾寫琵琶女,陳王子建借洛神譬甄氏,或許是因沒個淺顯文字可勾勒,不存哪個現實能著墨。我知道在某些人心中,早晨的蘭潭並非最美的一瞬,垂月後的廣場總有坐愛向晚的停車客,促膝於雷射的五光十色間。然人常道秋爽好,品過才知苦鹹,雖當下翡翠般的蘭潭是最直接的擴展,且如鏡面爍得我不敢直視,無法直截落筆,僅能稍轉視線到右側青草坡,卻是最尤不可言的美,胸口中的氣也在此時開了。

    直線道通到底,隨即展出小片廣場,就算在晨間,還是會有數量不一的人車休駐於此,毋須有什麼明確標的,有無地閒聊互動。當我彎轉入道,登踏上那廣場不遠處的銀色藝術品第一步,咿呀了幾聲,還以為它載不住我的愁緒,第二步時就穩了。也在此時才始敢側觀潭影。清風從縫間拂面,我曉得這藝術品的名定義了是專為月影而設,但我沒有延伸自身品味的權利?腦中閃過一個想法,或許那些歇於廣場的人們,水舞只是個聚會的藉口,嘉義的慢活是不需要挑時間的,儼然是不拘格套的延說,坦然這結論後,我知道我的步伐踏得比意外還輕盈了。

    我不曉得銀色藝術品前頭延伸的路喚作什麼,就換作環潭道吧!隅中前的環潭道上遊客是不會少的,不過交流不多,這會讓我想起陳之藩筆下的康橋,也是這般各自徜徉眼前之美。偶時雙輪舞疾駛而過,視線跟著拉引而去,就當是個觀察苔壁紅欄的邀請,至於眼前的環潭道將通往哪裡,我沒什麼好懼的。蜿蜒的後山步道勾勒著蘭潭的輪廓,碧林苔痕沾山容,蒼天古樹襯廟祠,若倚側邊一段段紅牆,得以賞到蘭潭的倩影,然一過彎路,潭顏就被山壁所遮阻,我曾試著從鮮有人跡的路段下去,撥開草端沒多久,即能發現到過往曾有的賞潭步道,但此時已有明顯荒廢痕跡,木造棧道全覆著青色的薄紗,闔眼睡了。或許在我來訪前也曾在誰心中留下故事,只是現在歇息了,別去驚擾。一路過所視為的橋墩,眼界又豁然而開,可惜不一會兒又遁隱了。途中經過的姊妹亭靠蘭潭最近,甚至能晰窺潭瀹肌理,蒼草上停歇幾朵蜻蜓都能細數,然少了藝術的距離與角度,總感覺似若膝下或裙擺的泥灰,文字都成了直截的篇章,我可不被允許如此儇薄佻達地滯留該處。

    前方的路段漸之陡峭,然走到最高處時,驟然又俯衝急下,一想到或許將能再能瞥見潭影,腳步又意外輕盈起來。然密林一開,只見車流唰地呼嘯而過,褐灰的柏油路就這樣硬生生地橫梗上頭,霎時有一種不怎說的沮喪感奔騰湧現。出了那端口,就將接上大、小雅路,或許是因它們被賦予《詩經》之名,才勉強被我記起,上頭灑放常染有我足跡的咖啡廳、食堂,可是在這時都無法誘我而去。一想到再多挪步毫釐,一派清新的空氣好似在那瞬間都俗透了。到了這時我才領悟,原來我是逆向而行的,開頭沒多久那石上所刻的碩大「根」字,早暗示我應該駐足,那豔陽之下,那樹影底下,早已是最好歇息的片刻。

    我原先以為的起點,其實最一開始,即是最完美的終點。

    我逃難似地遁回途中一塊明顯的平台,登步而上,黃葉在此地是常態,鋪了滿地的平靜,在這裡可沒有那些城市那種過於喧囂的孤獨,只有片段的餘韻,當我喘好呼吸,踏上階梯,這風景即不慌不忙地,就這般將我融入進去了。我朝著蘭潭霧風的來源徐徐步去,覓到一張理想的木桌椅,前方為潭,左側為竹,右方為道,一個片刻休憩的角落,一個渾然天成的烏托邦。不遠處另端的木桌椅有位耆老,似乎剛做完什麼運動,邊拭著汗,與老伴喝著茶,茶是用不鏽鋼壺所裝,壺套的大概是舊衣所縫製成的,沒特別亮麗,但耆老似乎一點也不在乎,恣意讓茶香滲入了風景。我聽到老人的收音機斷斷續續地放著歌:「六月田水嘿嘿嘿都當燒咧……嗡圓圓……鯉魚仔落水蕎愧蕎……蕎愧尾會搖咧……蕎愧尾會搖咧……蕎愧好收成咧……」這首歌在此處出現略顯不適,但卻讓我也想跟著多哼兩句,試著詮釋他的慢活。

    不稍時,我眺向前方蘭潭的景致,呼了口氣。正面太麗,過近太昵,從側顏欣賞,彼此有了穠纖合度的距離,這是最好的。也在這時才得以有了對話的文字。在這千載的日子裡,我所感受的蘭潭之水,雖不能上下天光,一碧萬頃,卻也粼粼波光,沔沔颭灩,那竹枝吟風的聲響,盪漾著心扉深處。就算熾熱酷暑,倒也循風翛然,那彼方一棟棟高聳的建築,也沒有誰能遮掩蘭潭蘊藉的神情,從這角度而窺見方走來的筆直長道,上頭陸續接過一豆豆鐵皮車,玻璃面上是否也映下這一瞬的碧藍呢?然這些都與我無關。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刻,是個幻夢的保存之處。我不需張揚紅旗,彰顯自我,也無沒有多話的餘地,僅需暢遊於其中,水天一線間,感受渾身的逍遙舒暢,人生有了這樣的景色,還需要去求什麼?我想應該是不用的。

    一陣蘭潭之風吹過,隱約略見筆直道旁的橘亭,聯想起了我對陳澄波所繪製的「嘉義公園」的記憶,表面上乍看是公園一景,後頭卻隱藏了另一幅畫、另一段故事。對讀者而言,是趣味,對學者來說,是研究,但對當事人而言又是如何?他的畫架所勾勒出的多少言語,多少眼神,多少投射,就像皮膚都吃了跳跳糖,針扎似地,掙扎著每一絲血管及肌膚,飽隱含了多少不可解的寓言,又或許是欲言,只是止了──被白色的槍聲所止了。

    碰!

    想到這兒,我左腦又偏痛了起來,鬧哄哄的,四周全聚集了無數聲音,都快將我壓垮,只是在此刻──一陣長嘯的蟬音掃過,這瞬間我安靜了。  

    我重新注意到,我坐到了此處。我意識到了,重回坐在這裡。莫大的蟬噪的壓力越來越大,壓過了紊亂的意識。也在這時,想起坐在此處的原因。原本,我是想順著記憶摸去的軌跡,坐那帶給我記憶的座位,只是一到原地卻驚愕了,隨著連烙在石路泥草上的桌腳印消弭,過那魂牽的荒唐以及曼妙,連遺憾都無法稱得上,我只能逃難似地在他處找尋另處,好不容易逃覓到另一組桌椅,然在此時卻已有個耆老捷足先登。此時的我已顧不得獨有,囫圇地跟著風癱地坐了下來,走不動了。

    三開頭的這年,我想該是而立了,但現在的我只想坐在這兒。坐在這兒,看看蘭潭的氣候與氣候,希望她的指尖能挑勾起我些什麼。酷熱夏暑,日映水偏方,我與潭水有著距離,潭水烙印不出我的畫面,這樣的距離在心頭不斷地滾燙,是否我腦海裡沸騰的潭水,那波瀾的深處,是否也燻得爭奇萬特,薰得我回首歷歷。輾轉四年間,做了點績效,得了些獎,攢了些蓄,但我不清楚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心情卻越沉越慢,腳步也變得越來越笨重。

    剛搬到這個蘭潭附近,我曾排隊買了當時紅透天的炸雞,豪坐文化公園的鐵椅,配著那些熙來攘往、若有似無的眼神啖,有種放逐詩人的過癮。揣測嘉義慢活,或許就是在這種颯爽嶄露無遺。然當我還徜徉安排下一次肯定會帶濕紙巾,赤手扒肉總覺得無形的黏襯著拿什麼都不好受。畢竟過去的我最在意的就是手的觸感,這點不順雖不會影響生活,卻會影響心情的品質。然這小確幸還未成形,思緒又被工作呼喚的聲音硬拉了回去,老闆要我快點點頭接受命令。每每面臨如此,心底總多了一行字,再多等個幾秒,別這麼快回應。或許這是我對這不容許逆毛的社會,一種無聲的反抗。

    然當工作的單始一發下,我總又深吸一大口氣,宛若淺入深淵,悶頭繼續。初始大概誰都是那般有所氣勢,想要做一番饕餮的奴僕,將所見所感所得所有吞噬,一種年輕才獨有的傲慢猖狂,盡啖眼前所有。初來嘉義,總愛嘗遍各家小菜和火雞肉飯,路過太保,與主管一起吃上鴨肉麵,行經民雄,給自己慰勞一碗鵝肉湯,駛略朴子,總匆忙地看錶手趕塞飧,腦中盤繞什麼時候所說的話精準了,大概有著新互動的機會,單就成了,回想這段時間的思想演進,真是繼幼稚又無可救藥。公司的章程可從未明訂什麼原則,但我們可清楚老闆不會讓我們停下來,被使命扯得倉鼠似地瘋狂旋轉。當時的我大概也不會想到,原本訂下每日清晨與蘭潭道早安的日子,沒幾次就倉促結束了,偶時會想到那張面潭水木桌椅,想抽個空帶著午餐過去吃,只是每每有這樣想法時,我又在民族路上奔波了。過往要到中山路得避過文化路,現在疫情當頭,民族路右轉不到一分鐘就繞到了。現在腦中只剩下這個。

    意識回到當下,耆老坐於側,我做我的,他做他的,互不干涉,互不相擾,這是天與地的差異,和諧靜默之間,產生了當時油水不相容的交流哲學。我的心鬆了一口氣,倚著沉重的腦殼,將視線扭向潭水,嘗試坐忘。此時,我聽見耆老從口袋掏出比我用的還新型的手機,撥放起音樂:「嘿嘿嘿嘟,一隻鳥仔哮救救咧嘿呵……哮到三更一半瞑,找無巢,呵嘿呵……什麼人仔加阮弄破這個巢都呢……」旋律隱約記得,但歌詞卻全然不熟悉,總感覺與眼前的潭水不合適,但又不知怎地,又莫名地搭配。

    一抹額頭,揮出了汗,碰地在地上炸出了一道道窟窿。

    尬然間,水驟雨崩天而降,在這暴雨之下,我再度回到了現實,在這情況之下,也無從說明了開場。我突然能體悟,嘉義,真的是慢活的城市,慢得使我時常夢見奔馳的畫面。嘉義確實是慢活,慢活得很紮實,那些乍看緩慢從容的景致,其實無不認真地生活著當下,連雨滴的每一步,都是這般的穩重踏實,是我誤解了生活的定義。起了身,佇在滂濞沆溉的蘭潭面前。這是顧德莎的體悟,抑或是誰的蒼涼?在蒼茫雨霧間,那條白線的道,好似灰天間擺盪的白桴,有了層陌生感。驀然回首,耆老不知去哪了,只是隨著一抹涼意襲來,暴雨隨之而息。

    夜闌風靜縠紋平,蒼然暮色,自遠而至,染遍潭面,著了晚紗,蟬已寂寥,竹已不搖,雨靜了,髮乾了,彼方的直線道召了晝燈,飛蚊蠅蟲紛至沓來,遊應盡了,是時候畫下一個終止符了。

    離去前,再觸憶一次這張印下我痕跡的木桌椅,往後有誰以什麼心情在這裡歇息駐坐,我不曉得,也不可能瞭透,再經數年,更不可知之。我只曉得勢必要擱下筆桿了,踏出屬於自身的歸途,蘭潭已為我褪去心頭的黝垢,應要回到繼續紮實生活的現實了,就算必然再將蒙頭闖上殘酷,打得豎血竄流,但至少──就在這時候吧!我能對著潭心擲出一扁枯葉,染染地沾上蘭潭湖面,擬為泛輕舟也好,滌洗漁帽也罷,就當作是,我曾經在此處的證明。



創作回應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