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完話後轉身就走,沒有絲毫遲疑。
隧道裡的回音很大,可以聽見母親急躁的腳步聲越走越快。
原本我是打算陪母親到最後一刻,直到她完成她的願望──見識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她卻在差臨門一腳的時候反悔,並往反方向離去。
雖然有些愕然,遲疑幾秒之後,我還是決定追了上去。
我追著母親跑,她衰老的膝蓋終究不敵我的腳程,在靠近出口的不遠處,她的背影了下來。
追上她的我,伸手想要碰她,卻撲了個空,什麼也碰不到。
在照明不安定的閃滅下,母親的身影,在我眼前宛如泡沫般溶解消失。
※※※
紡織廠又因為沒有工作而放假了。
明明上午趕著要出貨,下午卻沒有承接的訂單,雖然員工們都怨聲載道,卻還是乖乖收拾東西準備回去。
再過二十分鐘就十二點了,我決定順路帶午餐回去給孩子吃。
「老闆,我要一碗餛飩麵、一碗陽春麵……再一顆滷蛋好了。」
最近不曉得為什麼,明明有準備足夠的餐費給那孩子,她卻還是一直吃泡麵。
都多少次叮嚀了,吃泡麵很不健康,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好,稍等。」
因為有好一陣子沒來,我習慣性檢查了小吃店的招牌之後,便小聲地嘆口氣。
價目表上的數字被塗改過,雖然只比以前多個五塊十塊,但還是令我憂鬱。
除了孩子的花費以外,還有哪些地方可以更加節省的呢?
「謝謝光臨,歡迎再來。」
愈接近正午,盛夏的艷陽就越發熾熱。外出覓食的行人明顯變多,但是比起這座被群山包圍的小城鎮,隔壁鎮的人潮肯定更加龐大吧。
在電視上看過,跟都會區比起來,這裡的人口本來就不多,年輕人畢業後也多往都市去發展,導致留在這裡的人大多都是老弱婦孺,最近就連小孩也越來越少。
──孩子會恨我在這種地方把她生下來,還沒有一個健全的家庭嗎?
我對不經意浮現於腦中的念頭感到煩躁。
不該這樣想的,當初做這個決定的人是我,事到如今再來後悔也沒有用,現在只要好好的把那孩子撫養長大就好了。
我要證明給他看,就算他不在,我也能夠過得很好。
※
年輕的時候,原本想去買輛機車,要去小鎮外的市區比較方便,但是一直沒有機會,駕照也沒去考。
因為是個封閉的小鎮,範圍也不大,大部分的地方都可以步行前往,就只有秋冬之際,關節炎特別嚴重時,我才會特地搬出腳踏車來騎。
沒有高中學歷的自己,國中畢業後就在現在的紡織廠工作,只有在懷孕期間休息過,除此之外的時間都為了養活孩子而工作著。
不知不覺,身體開始不如年輕時靈活。
不知不覺,已經習慣了鳥籠裡的生活。
回顧這四十二年來的人生,就只有與他相戀的那半年過得五彩繽紛,剩下來的全都是黑白相片。
他就像一陣風。就算我伸手想要抓住他,他也會從指縫溜走。
不過沒關係,我有孩子陪著自己就夠了。
這些辛苦絕對都是有意義的。
回到自家公寓,我不假思索地抽出鑰匙,轉開大門,正好看見女兒萱萱正在神桌旁,一臉緊張地看著我。
「怎麼了?」
「呃……」
她將雙手藏在背後的模樣實在太過鬼祟,我忍不住逼問。
「妳待在那裡做什麼?」
「沒有啊。」她裝作沒事地移開視線,左手塞進口袋。
注意到我正朝她走進,她用警戒的眼神看著我,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般渾身僵硬。
仔細一看,她身上的穿著與平時不同,換上一身鮮艷的洋裝,看起來像是要出門的樣子。
……原來如此,真不想相信。
自己的女兒在家裡換好衣服準備外出,她又剛好神色驚慌地待在家裡放錢的地方,這要讓我怎麼不會多想?
我拼命按捺心中浮現地強烈不安,無論真相如何,我都希望她自己親口說出來。
「妳把什麼東西藏進口袋了?」
「……」
萱萱閉口不語,只是逕自朝門口走去。
「喂!妳想去哪裡?回答我啊?」見她毫無回應,我的口氣也開始不客氣了起來。
「……閉嘴!」
萱萱用比我還大一倍的音量回應我。
「什麼東西都要管!奇怪耶?我已經十六歲了,難道不能自己做主嗎?妳真的很煩!」
就像是在純白的衣服倒上黑色顏料似的,沒有挽救的餘地。
「反正我們家就是跟別人不一樣!別人可以在假期的時候計畫到墾丁玩,甚至出國,但是我們家全都沒有!」
漸漸地,得寸進尺的黑暗流進血管,化作無數小針扎著心房。
「……所以妳的意思是,我不該把妳生下來嗎?」
我的語氣冷淡到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面對我的質問,萱萱毫不遲疑的開口:
「對!與其讓我誕生在這種不完整、資源匱乏的家庭,倒不如當初直接拿掉,也省了妳的麻煩。」
我可以聽見,某種像是瓷器摔落在地上時發出的清脆聲音。
有什麼東西正在剝落、粉碎,接著無可預期的怒火頓時上湧,可比火山噴發之勢。
「好、很好,很好!你就盡管出去,不要再回來了!」
回過神來,已經把違心之論給說了出來。
「我看你是要去當誰家的孩子,還是要自己去賺錢!反正已經十六歲了嘛,也到了可以打工的年紀,給我滾!」
萱萱愣了幾秒,淚水在她水汪汪的眼眶裡打轉。
那令人憐愛的模樣,讓我好想抱住她,輕拍她的背告訴她沒事,但是我做不到,甚至……甚至還有一點痛快。
我太惡劣了,但情緒就像油門催到底的引擎,不可能在瞬間停下來。
「我叫妳滾妳聽到沒有?」
她原本那張泫然欲泣的臉,逐漸扭曲,憤怒的雙眼直瞪著我。
「走就走啊!」
接著甩門的聲音響徹耳際,門後憤恨的踏步聲逐漸遠去。
我總覺得,自己的心也被門給敲碎了。
※
在事發後半小時,我才終於說服自己,先吃飽飯再考慮後續的事情。
進食的期間,思緒宛如失去動力的鐘擺般靜止,失溫的陽春麵口感不太好,說實話並不好吃,但是拼命進食的我其實沒有想那麼多,就只是把眼前可以吞嚥的東西給吞下肚。
不知道她午餐要怎麼處理?果然還是把餛飩麵放著,方便她如果回來可以吃?我下意識擔憂起孩子的三餐,隨後便搖搖頭制止自己的行為。
自己的生活總是以那孩子為中心打轉,這實在不是好現象。
沒有太多見識,從小到大都遵照父母吩咐的「女子無才便是德」,每當想要去接觸點什麼新東西都會被訓斥一頓,然而在父母親相繼離開人世之後,我已經錯過了想要尋求變化的年紀。
就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他,很自然地成為了最新鮮的事物。
對外界一無所知的我,在感情當中仍然顯得笨拙生澀的我,很輕易地就陷入愛河,也相信了他的承諾的永遠。
起初我想要生下這個孩子的時候,他是反對的。
對我來說,擁有孩子的意義不僅僅是一條生命的誕生,也證明如此平庸的我擁有建構家庭的能力。
多虧子宮裡不斷成長的重量,我才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呼吸。
為此我與他爭吵不斷,明白說服不了我而退讓的他,在幾天後的晚上藉口要上隔壁鎮辦事,便再也不曾回來了。
那些等待的漫漫長夜,我總獨自感受著胎動而入眠,直到某天才覺悟,明白她不會再回來的事實。
我並不是不恨不負責任而消失的他,但與此同時,我也很感謝他為我一成不變的生活帶來刺激,臨走前還留下了最沉重的負擔,好讓我不再思考自己該為了什麼而活著。
然而,就連孩子也在今天離我而去。
要去找孩子嗎?
我找得到她嗎?
孩子跟著我生活,真的會比較幸福嗎?
我沒有自信相信自己能夠給她更好的成長環境。就像是破了洞的水桶似的,放棄的念頭令我的質量不斷流失,無意義的空洞不斷擴大,剩下來的我只會變成沒有內容的空殼。
再這樣消沉下去也不是辦法,去做點別的事吧。
雖然這樣告訴自己,一時之間還真的不知道該做什麼來轉移注意力。
假設心中有本記錄著待完成事項的筆記本,若將與孩子有關的事情全都用修正帶塗掉,那麼筆記本上將會變得一片空白。
我不想相信自己的人生只是由一疊白紙組成,於是拼命地翻頁,費神地盯著雪白的紙張,想從中找出證據,卻只是徒增慣用手肩胛骨的酸痛。
然後,在最後一頁,我看見了有些模糊的鉛筆筆跡。
我的手在顫抖,我的心在悲鳴,就像是午夜時魔法被迫解除的仙杜瑞拉,我想起自己曾經放棄的願望。
「我想親眼看看鳥籠外頭的風景。」
※
相傳近郊的隧道能夠通往另一個世界。
和這座山裡的小城鎮不同,隔壁鎮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未知,只能從別人聽來的傳言來想像。
紡織廠的老闆娘說:「是個有很多便利機能,生活舒適的地方。」
就讀那裡高中的女兒說:「是個新奇、有趣且充滿刺激的地方。」
已經離開這裡的他說:「是個無趣的地方。」
根據這些評價加上電視上零碎的新聞畫面,我還是沒辦法具體明白他們所描繪的那個世界,不好好地走一遍的話,什麼都不會弄明白。
到底高鐵是怎樣的交通工具?常常聽到的電影院長什麼樣子?大賣場究竟有多大?城裡的空氣是什麼味道?
原以為自己的好奇心早已枯竭,卻在憶起願望的瞬間全都想起,彷彿一口氣年輕了幾十歲似的,腳步都輕快了起來。
午後的日照衰減了些,氣溫適宜,是個適合冒險的天氣,我以那座連接城鎮的隧道為目標前進。
雖然還沒到下班時間,許多小吃攤販已經在做晚餐的開張準備,為恬靜的時光注入小鎮的活力。
一切都像是平時一樣,就唯獨我的世界起了異變。
途經廟宇,我一面觀察著剝落的紅漆,一邊緬懷起過年與孩子一起來參拜的時候。那時候萱萱還小,冬天總是不想出門而拼命耍賴。
那孩子撒嬌的模樣真的很可愛呢……
我想起了那時候與萱萱一起求的護身符,便將之從皮夾裡取出。
雖然不知道她接下來打算怎麼辦,但作為母親,還是希望她能夠得幸福。
希望屬於她的那份護身符,能替我伴她左右。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我端詳手中的護身符而沉溺過去時,我聽到了如裂帛般尖銳的煞車聲。
循聲轉頭,小鎮裡一天只運行兩趟的公車猛然出現在我面前,以不可抵擋之勢朝我接近。
在這一瞬間,我有陷入時間拉長的錯覺。
腦袋一片空白,像是被投入超規模指令而陷入死機的電腦似的,沒有多餘的記憶體可以思考。
我緊緊閉上雙眼。
……
……
……?
我移開反射性舉起的雙臂,睜開雙眼,原本光是行駛在鄉間就魄力十足的公車已經不在眼前。
就在剛才還在忙著準備開店的人全都消失,所有店面都拉上鐵捲門,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這些建築物又更老舊了一些。
天氣有點冷,一點都不像夏季的低溫令我不自覺地顫抖。
……到底怎麼了?
我下意識的回溯記憶,剛才那一刻,我應該已經不可能閃開公車了,那為什麼我現在還好端端的在這裡?
就在我陷入恐慌而不知所措時,一名女性走了過來。
女性目測年約二十餘歲,有著一頭烏黑的中長卷,髮尾微微向內,身穿酒紅色針織外套與白色圍巾,外套內搭著黑色襯衣。
不知為何,與實際上的相貌與穿著無關,我總覺得自己曾在哪見過這位女性──
「妳在找這個嗎?」
女性手裡拿著一只稍舊的護身符,無論是上頭繡的字還是款式,都與記憶如出一轍,可是我記得自己的護身符應該沒那麼舊。
我翻找皮包,暗袋空無一物,那果然是我的。
雖然還有些許疑慮,我還是從女性的手上接過那只護身符。
「我在一旁的地上撿到的,妳怎麼了嗎?臉色不太好呢。」
「……我不知道,大概是年紀大了有點恍神吧。」
「這樣啊。」女性擺出誠意十足的微笑道:「妳要去哪裡呢?我陪妳走到那裡好了。」
我有點困惑。
雖然我的確有點錯亂,但女性對於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有需要關心到這種地步嗎?
女性似乎讀懂了我的表情,苦笑道:
「因為這裡是我的故鄉,我已經十年沒回來了,想要閒逛卻有點不安,還是跟著當地人走比較保險。」
「我打算到隧道那裡看一看,妳要來嗎?」
女性似乎有點驚訝,但旋即擺回笑臉。
「恩,走吧!」
女性的笑容開朗且親切,宛如打從一開始我們就彼此相識似的。
※
冷清的小鎮帶給人的壓力非比尋常。
突然驟降的氣溫、於生死瞬間徘徊的驚愕、還有面目全非的街道全都令我警覺性地神經緊張。
要不是身邊有人陪伴的話,我大概會更加動搖吧。
「妳怎麼會想到隧道那裡去呢?」
女性走在我身旁,傾頭提問。
「因為我想看看外面的景色。」
「外面嗎……我想外面也沒有想像中那麼有趣哦。」
女性稍微思索了一下如此苦笑道。
「我從出生以來都一直住在這裡,這個落後又偏僻的小鎮就是我的全世界,但是,我希望至少在這雙腳走不動前,親眼目睹大都市的風采。」
事實上,自從和女性相遇後走到現在,因為氣溫很低,關節炎的老毛病又冒出來了,真不知道這雙腿還能夠走多久。
女性突然一副悲傷的模樣,注意到我的視線,她才慌張地擺回笑容。
「是這樣啊,那為什麼以前不去,要特地挑今天呢?」
「這就說來話長了……」我嘆了一口氣。
「如果妳願意說,我會好好地聽下去的,說出來應該會比較輕鬆。」
「是嗎?」
我終究還是沒能對陌生的女性吐露心聲。
自從他離去之後,我便已經沒有可以傾吐的對象。告訴孩子的心事她大多都不會認真傾聽,可能是因為太年輕聽不進去。而與父母相談則只會遭到謾罵,像是「妳怎麼會那麼軟弱?」或是「妳知道我們過得比妳苦嗎?」的回答。
正因為活在這個世界很痛苦,所以才想要與人交談緩解傷口的疼,但頑固的雙親卻只管把自己的成就感建立在兒女身上。因此,我從小就決定,未來如果有機會養育兒女,一定不會用父母親那種權威的管教方式。
……這樣想來,會不會反而是因為我太縱容她,才會讓她覺得偷拿錢也無所謂呢?
「哇,原來公園都變成這樣啦……」
我順著女性的視線看過去,坐落於鎮內小學對面的公園與記憶中有段落差,比以前蕭條許多。
「要不要到公園的椅子休息一下?」
我忍不住笑了。
「妳看出我膝蓋不舒服了?」
「猜的。另一方面是我想到公園待一下,我曾經很喜歡這個公園。」
取得彼此同意之後,我們倆來到長椅前,上面積滿灰塵。
「稍等一下哦。」女性從背包裡取出衛生紙擦拭椅子:「我媽媽總是叮嚀我,女生要更注重衛生一些。」
「我也常常這樣叮嚀我女兒。」
坐上長椅的瞬間,可以聽見老舊的木板傳來,像是折斷竹筷般清脆的聲音。
「沒想到這裡變那麼多,我來之前原本還想再溜一次……」
女性指著上頭充滿髒汙的溜滑梯,有些失望的說道。
「可以溜啊,只是褲子要換而已。」
「那還是免了,要洗的時候很麻煩。」
以前還算年輕的時候,我在假日偶爾會帶萱萱來這裡玩,尤其在春季與秋季的午後,氣溫適宜,陽光也不會太強烈。
萱萱算是個好動的孩子,她有時候會在溜滑梯與蹺蹺板旁,爭先恐後地搶著使用,有時候會在草皮上與同齡的孩子們彼此競逐。對那時候的我來說,光是看見她天真的笑容,工作時的不快與勞累便一掃而空。
但自從上了隔壁鎮的國中之後,她便開始變得不喜歡出門,久而久之我也喪失了把她帶來這裡的意願,變得不常來。
我對這座公園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個溫暖的時期,雖然沒有實際看到,我總以為自己回憶裡的景象還在持續下去,所以此刻的我才會如此失落。
斷了鐵鍊的鞦韆、卡住的蹺蹺板、缺乏維護的草地東禿一塊西禿一塊,這整座公園就像是被人遺棄的玩具似的不被理睬。
這副淒涼的景象與記憶相差太多,我忍不住感到一陣心寒。
「真可惜,我很喜歡這座公園的。」
「是啊,我也是。」
女性雖然是今天在大街上才認識的陌生人,我卻覺得我們之間有種無形的默契,講起話來特別投機。
「妳結婚了吧?」
雖然女性看起來還算年輕,卻有一絲穩重的氣質在,那是尚未落地生根的人所沒有的,一種歸屬的味道。
「咦?妳怎麼知道。」
「多少覺得吧。雖然我不曾出過這個小鎮,我看過的人還是比你多。」
女性聞言便微笑。
「是啊,我結婚了。目前還在甜蜜期,雖然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但我有和他過一輩子的覺悟。」
「年輕真好啊。」
「現在平均歲數到八十幾歲呢,妳也算年輕啦。」
沒想到這輩子還會被別人稱為年輕,我忍不住笑了。
「……其實今天中午,我和我女兒吵架了。」
「怎麼了?為什麼吵架?」
「為了錢。貧賤夫妻百事哀,你們要好好努力才能給孩子好的環境啊。」
話說回來,我們家就連丈夫都沒有。
「不、不,我們連要不要生孩子都還在考慮呢。」
「有什麼好考慮的呢?結婚不就是為了生孩子嗎?」
而且最好還是男的,已故的父母親知道我懷裡的孩子是女孩之後,立場也變得跟他一樣,要我去拿掉孩子。
這樣回想起來,那似乎是我第一次違抗父母的想法,自己做出決定。
「因為一但多了孩子,我跟我老公兩人的生活重心就不得不放在孩子身上,那意味著無論是事業還是興趣全都到此為止。照顧與培養孩子比一般人所想得要麻煩很多,我已經看過太多對原本和睦的夫妻,常常為了孩子的問題吵到天昏地暗。」
「我不太能接受。」
「是嗎?等妳女兒長大後妳就知道了。到了現在,越來越多女性不想生育了。」
聽到這句話,我忍不住心頭一沉。
「……我可能沒辦法看見她長大了。」
「為什麼?」
「記得剛剛提到錢的問題吧?她今天偷拿錢被我抓到後就跟我大吵一架,最後還跑了出去,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
「肯定會的。」
女性異常肯定的說道。
「我以前也有因為吵架離家出走過。其實青春期的孩子不是不會思考,只是很容易被憤怒左右理性而已。等到出家門後不出幾個小時,她肯定會慢慢察覺到自己的錯,然後拼命的尋找補償方法。」
「萬一她本來就是要拿錢去做壞事呢?電視上不是很常出現嗎?像是買毒品之類的……」
女性見到我擔憂的模樣再度微笑。
「不會的。我想她只是想跟同學一起看電影,又不敢跟妳提起而已。」
不知為何,明明沒有任何根據,女性這話說得底氣十足。
「……的確,她幾個月前也曾說想要看電影,不過卻被我拒絕了。對了,我問你哦,電影有那麼好看嗎?還能讓孩子們不惜花上好幾餐的錢去享受。」
我回想起幾個月前,萱萱在我面前扭扭捏捏的,想拿錢買電影票的模樣。
「價值觀的問題吧。小孩子不知道賺錢有多辛苦,自然不會覺得錢的價值有多重要。」
「如果她真的回來了,我也得和她道歉才行,我說了很重的話。」
「會吵起架來,代表妳們雙方是彼此彼此吧,就在現在,她肯定也想著要跟妳道歉。」
「是嗎……」
和女性討論這些話題,讓我的心情變得輕鬆了一些。
「謝謝妳。」
聽見我道謝的聲音,女性似乎感到全身不自在的樣子。
「……不會啦,我才要謝謝妳陪我到處逛呢,膝蓋有比較好了嗎?」
「嗯,我們走吧。」
不知不覺,天空已經被染成一片幻想般的夕色。
※
穿過建築物比較多的小學那一帶之後,人造建築幾乎消失,只剩下蜿蜒的道路以及目不暇給的自然風景。
夕陽懸在天邊,整片天空皆暈上晚霞的色彩,不計其數的樹影以此為背景恣意延伸,我和初見面的女性踏足在落葉無數的道路上。
不知道是不是年紀的關係,比起充滿生命力而茂盛的樹木,我更中意那些樹葉掉光,只剩下貧脊的樹枝在風中屹立的模樣。
「對了,妳怎麼會選在今天回故鄉呢?」
「因為今天是特別的日子,丈夫他特地載我到這裡來的,說我要回去再通知他來載我。」
「真好呢。」
「什麼?」
「有自己的家人等待自己,哪像我……」
其實也不是想要向誰撒嬌之類的,只是很自然地吐出懊悔而已。
女性沒有回答。
這段沉默的默契持續了良久,只剩下踩下落葉的沙沙聲與風聲掠過耳際,就像是沙漏一樣提示著我與終點的距離,每一步都離目標地越來越近。
然後,樹林到此為止,我已經來到了鳥籠的邊界。
矗立於眼前的,是一面即使仰望也見不到頂端的巨大山壁,小徑的延長線與山壁的相交處,有一個寬大且不見盡頭的洞穴,裡頭可以看見微弱的照明,右側有像是步道似的步行平台,左側則有一條看起來老舊的鐵軌延伸進去。
「這條路線曾有火車經過,但因為乘客太少早就不通行了,只剩下一天兩班的公車還在載客,右側比較高的平台是專門留給腳踏車或行人出入,不過因為本來就沒什麼人會經過,這種時間就算走正中間也沒什麼問題。」
女性體貼地說明道。
「還有,裡面燈光很暗,要注意腳步。」
「嗯,謝謝。」
隧道內的空間比想像中寬敞,兩側掛著因為欠缺維護而不穩定的燈源,有幾盞壞掉了,也有幾盞正持續閃滅。
我遵循隧道的方向不斷前進,踩著的每一步都充滿信念。
但是怎麼回事呢?我總覺得隱隱可以聽見,有某種雜音正質問著自己。
「這樣就可以了嗎?」那惱人的雜音如此說道。
不知為何,越往深處走去,卻越來越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對我來說,去看見自己不知道的世界有那麼重要嗎?
面對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懼,卻無法止住滿溢而出的好奇心,儘管我覺得自己與這種年少輕狂的歲數已經有點距離,但那確實是此行的主要目的之一。
但是,還不夠充分。
我為什麼會挑這個時候出門?
我為什麼平時不完成這個夢想,偏偏要在與孩子吵架之後?
我為什麼要逃避孩子離去的事實,還想去那個剛好他所在的城市呢?
──會不會,只是因為覺得寂寞,想要找人依靠而已呢?
「我想,妳女兒肯定在等妳。」
「咦?」
女性停下了腳步。
「剛剛妳不是抱怨自己沒有家人嗎?不對,不是那樣的。」女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妳女兒肯定在等妳回來!」
「為什麼那麼斷然?」
「……雖然我已經二十六歲了,我也曾經是別人的女兒啊。」
我停了下來,女性也不再前進。
「謝謝妳。」
「咦?」
距離出口已經沒有多遠了,可以看見不遠處有燈光以外的光源傳入。
可是,不對。
前方那充滿光芒之處,不是我的終點。
就算那是再怎麼偏僻、窄小且寒酸的地方,只要有與孩子的回憶,只要那孩子還需要我,那麼我就該回到家裡去,而不是在這裡遊蕩。
「我要回去了。」
「為什麼?這麼突然?」
「謝謝妳陪我那麼久,我弄懂了一些事情,再見。」
我自顧自地轉身,丟下一臉愕然的她。
一開始只是遵照平時走動的步伐,但我卻開始越走越快。
也管不著膝蓋的老毛病了,就算只快一秒也好,我想要快點見到那孩子。
和初次造訪此處的時候不一樣,將不安與迷茫的浮雲撥開之後,不出多久,很快地就能看到起初進隧道的入口,那令人緬懷的場景就在不遠處。
我緩了下來,改用比原本還要緩慢的步伐。果然這種激烈的運動並不適合年紀一大把的我。
話說回來,為什麼我可以和這位女性相處如此融洽,毫無隔閡呢?
至今以來能和孤陋寡聞的我侃侃而談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數人都沒辦法忍受我如此保守頑固的思維。
我所信賴的人不曾改變,永遠只有那兩個人是特別的,而其中的女性是──
……
我明白了。
雖然要深究起來的話,會有無數個矛盾點,但我覺得她就是答案。
我還想再跟她多說點話,於是我嘗試開口,擠出空氣,卻一點聲音都沒有。
想想這也是當然的。
畢竟,打從被車撞上的那瞬間──
我──已經──
※※※
我作了十年前的夢。
醒來的時候渾身僵硬,於行駛中的副駕駛座清醒,窗外的景色正迅速變換。
「妳會睡著還真是少見……喂喂,怎麼了?」
能在所愛之人的嗓音中清醒一直都是件幸福的事。
「什麼怎麼了?」
「……妳自己照一下鏡子。」
從隨身包包中翻出隨身鏡,鏡裡映出的我兩眼無神,面容憔悴,臉上還有兩條未乾的淚痕。
咦?
我怎麼了?咦咦咦?
「夢到什麼了嗎?」
手上仍用熟練的動作操作汽車的他,用推測的語氣問道。
「……應該吧?」
老實說夢裡的事情我也不太明白,只能隱約察覺到是過去的事情。
「等等妳自己下車沒問題嗎?要不要我陪妳一趟?」
「不用啦!我都那麼久沒回去了,讓我自己一個人沉澱一下。」
我還有很多話想對母親說。
從那起意外後到現在,急性子的時間猶如白駒過隙,只是眨個眼已經十年過去。當初幼稚的小女孩,現在總算也成為了一名成熟的大人。
在這十年間發生過很多事情,痛苦的遭遇也好,愉快的邂逅也好,那全都是組成我的一部分。我不會忘,卻沒辦法阻止時間將其鮮明的色彩褪色,令其成為回憶──只有那件事例外。
那天吵架的情境,仍恍若昨日般歷歷在目。
我當然會覺得那時候的我很愚蠢。
那時候小心眼的我總認為母親很吝嗇,處處計較金錢。直到長大成人,必須靠自己的雙手賺錢之後,才能明白那看似輕薄的紙鈔究竟有著多少重量。
在吵架之後,就算如我所願與朋友上了電影院,初次在巨大螢幕上觀賞自己喜歡的作品,我也沒辦法將注意力放進劇情中,只是一昧的擔憂與母親的關係。
於是當看完電影,朋友們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要去哪間餐館續攤的時候,我就先表明了想離開的意願。
然後,宛如神明開的玩笑般偶然,或許打從我決定丟下母親去看電影的那瞬間,就注定了我與母親的吵架不會有結局。
我所乘坐的返程公車,偏偏在那個時候煞車失靈,而偏偏母親又剛好經過廟宇旁的十字路口,所有偶然串聯的事實,令我差點以為自己在作夢。
母親死了。
因為被高速行駛中的公車給撞開,當場死亡。
「從我認識妳以來,妳總是很堅強且不認輸,沒想到在妳背後有這種故事。」
「所以才要我在初二回家一趟嗎?」
「初二也只是回娘家名目而已,會選在這天也是因為我媽一直碎碎念的關係……」
「還真是不體貼。」
「謝謝誇獎。」
進入隧道之後,四周理所當然地暗了下來。
宛如進入異空間,停滯在周遭的氣氛是那樣地沉靜,只剩下徐徐的引擎聲逐漸推進距離,將無數照明燈拋在後頭。
坦白說,比起前往未知的異地,造訪十年未歸的故鄉更讓人不安。
經過短暫的黑夜,白晝再臨。
通過隧道的那瞬間,伴隨著令眼睛不適的白光,熟悉的光景一一映入眼簾。
與盛夏相比稍微有些蕭條的樹林、沒有人活動的小學周遭、由鐵捲門組成的街道以及最後冷清的住宅區。
因為是春節期間,街上看不見多少行人,有的通常也是步履蹣跚的長者。
「妳沉澱夠了再打電話過來,我會來接妳。」
「嗯。」
我從鑰匙串中挑出最舊的那把插入門鎖,解鎖,被人遺忘多年的氣息從門裡竄出。
看見屋裡熟悉的配置,一陣陣懷念與惆悵在心中翻湧不已。
母親的梳妝台上,無論是一罐罐擦剩的保養品,還是纏著幾根黑髮的梳子,都充滿了生活的味道,若非上頭已經蒙上無數時間沉澱的灰塵,要說還有誰還住在這裡一點也不奇怪。
我拾起從事故現場撿回來的護身符,長年堆積的粉塵飛揚,我突然有點想哭。
※
我在家中待了很久,花了很多時間回顧每一件物品與母親的回憶,每想起一件事,我就能夠越明確地在心中建構出母親的模樣。
她聽見任性要求時苦惱的神情,她見到我拿獎學金回來時的喜悅,她原諒我時的溫柔微笑。
越是眷戀這些,就越是無法從悲傷當中抽離。我持續落淚,沒有發出誇張的啜泣聲,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地哭泣。
走出家門時,我決定把母親的護身符給帶走,讓它跟我一起生活。
由於來的時候是坐車,很多小鎮懷念的地方都沒有逛過,我決定返程前先在小鎮內隨意散步,多少驅散一些積壓在胸口的苦悶。
經過與母親一起求護身符的廟宇,廟口的板凳上擺滿酒瓶,一名穿著破爛的醉翁在廟口大聲嚷嚷,他渾厚的嗓音在寧靜的街道裡格外明顯。
「……然而肉體的死並不完全!」
他踩著顛簸的步伐,身軀就像是逐漸失去重心的陀螺般左右擺動。
「……靈魂乃思念聚集之物!強大的執念會把他們自己束縛於此,就算肉體毀滅了,思念仍將繼續在原地徬徨,定格在死去的前一個瞬間……」
明明天氣很冷,醉翁卻赤裸著上半身,醉意醺紅了他的臉頰,幾近嘶吼的說話方式將他臉上的皺紋鑿得更深。
「……擁有此等執念的他們,只有在了結死前最大的遺憾之後,才會消失,否則將永遠受困……」
醉翁又喝了一口酒,隨即大聲咳嗽起來。
「咳咳……只要在正確的地點、持有承載回憶之物與想要見面的強烈執念,就算是普通人也能喚醒死人……咳咳咳……喚醒徘徊於此處數年的死者……」
醉翁將酒瓶裡的酒一乾而盡,然後混濁的眼珠凝視著我。
咦?
「……妳母親就恰好正是如此!」
什麼?
他在說什麼?
正當我想進一步問這位不可思議的醉翁時,他一陣反胃,淒慘地吐了滿地。
「……要是錯過了就再也……咳咳咳咳咳。」
不斷大聲說話似乎耗盡了醉翁的力氣,他身軀的晃動趨於平緩,接著便一個腿軟,攤在自己的嘔吐物上,不醒人事。
「喂!等等!你是什麼意思?」
我靠近醉翁,想要問出更多情報,但他卻絲毫沒有清醒的跡象,只好逕自整理醉翁提出的片段資訊。
肉體的死並不完全?思念在肉體死後仍會續存?只要方法沒錯,就算普通人也可以喚醒死人?
雖然剛開始是抱持著半信半疑的心態在回顧,但我卻越想越覺得荒謬,頓時無名火起。
到底搞什麼鬼啊?
裝神弄鬼也要有個限度吧!
動怒的我快步離開醉翁所在的廟口,頭也不回地走上斑馬線。
多虧老人的搗亂,原本已經趨於平靜的內心再次翻起漣漪。
我一邊前進,一邊回憶起了母親的臉。這才讓我發現,即使已經到了十年後的現在,我還是沒能從失去母親的傷痛中走出去。
媽,我總是讓妳操心,甚至在最後都來不及為我的失言道歉,我說了很多很惡毒的話,真的很對不起……
要是可以重來的話,我肯定不會再偷錢……
要是可以重來的話,我一定會好好告訴妳我想做的事情……
要是可以重來的話,我絕對會好好跟妳道歉,全部都是我的錯……
要是、要是可以重來的話……我……
──咚。
突然間,本該在我口袋裡的護身符掉在地上。
沒有任何理由,就像是魔術師手裡憑空出現的手杖,我翻了翻口袋,沒有破洞。
我抱著困惑的心情低頭撿起護身符,突然想起,這裡剛好就是那天發生事故的十字路口。
等等……
醉翁所說的「正確的地點」、「承載回憶之物」與「想要見面的強烈執念」,分別對應到「十字路口」、「護身符」還有此刻「我的思念」。
沒想到,那位醉翁看似隨口胡謅的話,竟會與現在的情況完美契合。
我當然不可能這樣就相信。
但當我抬頭的那瞬間,我便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氣。
寬鬆的短袖套在身上,和捲起褲管的褲子毫無搭配性,因懷孕而顯得些許臃腫的身材,還有我最熟悉的那張臉。
母親定格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地放下像是在堤防些什麼的雙手,她慌張地東張西望,似乎還沒注意到我。
「……!」
我差點就下意識喊出了媽媽。
但是這樣不行,冷靜點,我對自己的衝動下了命令。
如果那醉翁所說的話都是真的,母親會徬徨於此,肯定是有什麼還沒完成的心結。
和十年前相比,我的長相與身高肯定有所變化, 對這時候的母親而言,現在的我還是個陌生人。
若是貿然接近,被當作可疑人物,我就再也沒有機會陪在母親身邊,也沒機會完成他的願望了,
想幫母親完成未了心願的話,就必須以陌生的人的角色陪伴她到底才行。
至於要裝作陌生人搭話的手段已經有了,就在我的手中,承載我與母親思念之物。
我在原地反覆做了好幾次深呼吸。
直到呼吸不再紊亂為止,我才慢慢靠近她。
母親注意到我了,她狐疑地盯著我瞧。
不可以被她察覺內心的動搖。
我盡全力讓自己的臉頰自然放鬆,催眠自己:現在的我只是一個陌生人。
然後,故作鎮定實則驚慌的我,按捺著激動的心跳,手持著她的護身符,謹慎地朝母親開口:
「妳在找這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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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結束了,精彩刺激的新學期又來了,好不想面對學業.....
結果寒假完我也只寫完兩篇小說,很多想做的事情都沒做到,倒是預料之外的事頻頻出現......要是學校都爆炸就好了。
本篇在編排上,有點像是之前《約束》的安排,但因為時間有點趕,我總覺得沒有突破原本的味道,反而有點弄巧成拙,其實我還挺灰心的。
本篇在編排上,有點像是之前《約束》的安排,但因為時間有點趕,我總覺得沒有突破原本的味道,反而有點弄巧成拙,其實我還挺灰心的。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三月想嘗試比較簡單的篇幅,應該不會再向這篇一樣暴走了(汗
無論看到這些文字的你是誰,謝謝你點開我的作品並讀到最後,我衷心感謝你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