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自然的流動,我能感覺到這個瞬間比起平時還要濃稠不少。
慘白色的門已經被打開,我那顫抖的手還放在門的把手上。
被纏繞在無數管線中的他顯得比記憶中更加孱弱,身體有超過一半的面積被裹上繃帶,被遮住半邊的臉顯得蒼白,像是缺少了某些生命重要的成分似的。
事實上,所有生命跡象都正逐漸從他的體內消失,在一旁逕自發出「嘟──」長音的機械上,表示心臟鼓動的波動已經從中間被拉成一條線。
到頭來,我還是沒能趕上。
我來晚了,那怕是早了個十分鐘,說不定我也有跟真正的他對話的機會。
即使抱著這樣失落的心情,也不會有人體貼我,反倒是把我當成瘟神那樣的眼神看待。
我終於注意到她的視線,坐在他身旁的婦人直瞪過來,那雙眼飽含赤裸裸的怨恨。
「妳這殺人兇手還來這裡做什麼?」
真是的,光是聽到這句話,我那不中用的雙腳就忍不住顫抖了起來。喀一聲,剛才還握在手中的瑞士刀已經掉落,雪白的磁磚上灑上了鮮血。
想要開口辯解,卻發現自己連可以為自己辯護的說辭都找不到,只能嘴巴一開一闔的,最後還是選擇沉默地閉上嘴。
我已經無處可逃,這雙手早已染上的罪惡。
我就是殺了他的兇手。
就算我感到委屈,也不會有人站在我的角度來替我想想。
「滾出去,立刻就滾出去,明燁才不會想見到妳!像妳這種女朋友,要是趁早消失了對明燁還比較好呢!」
母親失去兒子,跟女朋友失去情人相比,究竟哪一邊的心會更痛呢?
但是現在為人母親的她有立場指責我,轉移自己的痛苦,而我去只能杵在這裡,不僅要吞下自責,還得多承受別人的憤怒。
「看來不給妳一點教訓妳是不會乖乖聽話了。」
那婦人激動的站了起來,不……不只是站了起來,她拿起了臀部下的鐵椅朝我走近,踩著蹣跚而慍怒的步伐。
「竟然還帶了刀子來……」
婦人的聲音有些顫抖,她花了幾秒去理解掉落在地板的東西,隨即憤怒又佔據了她那滿是皺紋的臉孔。
「像妳這種人……」
那中年而臃腫的手,在我面前舉起了鐵椅,唰的一聲劃破空氣,鐵的冰涼與撞擊的灼燙感一同自我反射性舉起的手臂蔓延。
這一下打的不輕,我退後了半步,直接坐倒在地上。
「不要再讓我看到妳了!賤人!」
她把地上的瑞士刀踢了出來,無視我的錯愕,傾全力甩上無辜的門,碰的一聲,好像連我的心都被敲碎了。
被人拒絕到這種地步,果然,很傷心呢。
明明我們有著一樣受傷的理由,我卻連一點為自己伸冤的機會都沒有。
似乎正是因為精神遭受打擊,至今一度遺忘的疲勞感襲來。
空腹的飢餓感如惡犬似的吞食著我的知覺,加上又剛從幻覺中清醒,整個人的意識早已搖搖欲墜,到了何時昏倒都不奇怪的地步。
好累。
好想死啊。
如果可以就這麼死去,困於心中的這份思念全都消失的話,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
只要拿起剛才那把瑞士刀,割開手腕的時候刺得更深就可以了,多麼簡單的一件事。
但……我看向自己顫抖的手掌。
……什麼嘛,根本就看不清楚,那膚色的塊狀物不斷分裂再疊合。我的視覺已經沒辦法發揮正常的作用。
這樣子別說想要割腕了,連剛剛的瑞士刀掉在哪我都找不到。
無力感逐漸充斥全身,我幾乎都要以為,從手臂傷口不斷流出的其實不是血,而是我不斷溶解,稀釋的靈魂。
要是自己不曾存在就好了,這樣也不會讓他用這麼惡劣的形式死去。
明明他的眼前還有夢想,卻被我這樣的人無情糟蹋。
即使自己的意識已經瀕臨消失,我……仍沒辦法停下怨恨自己。
※※※
從眼瞼與眼皮的縫隙鑽進的光線,彷彿荊棘似的,刺痛了我的神經,即使腦袋裡還殘留著睡意,我仍因受不了刺激而張開了雙眼。
窗外的天空,依舊是如此的蒼穹。
那深邃的藍像是平靜的湖面似的,不容許一絲塵埃染上,我曾經在哪裡看過呢?
回想的同時,某段記憶宛如清水似的,滲透到我的腦海。
那一天放學後我們繞了遠路,到了人煙稀少的河堤旁,抬頭看見的就是這片天空。
但是,今後已經不會再有人陪在我身邊,看這樣的天空了。
一想起這樣的陳述句,眼前的湛藍就失去了顏色,逐漸被抹灰色掩蓋。
「清醒了嗎?」
好像聽見了誰的聲音,但我卻沒辦法接收,對我來說那就和對不上頻道的電波一樣無法解析,我沒有去聽清那聲音的餘力。
「……」
只感覺睡了很久,整顆腦袋都亂成一團,這一瞬間,我連自己是誰都無法憶起。
這裡是哪裡?
我是誰?
但這樣的疑惑,終究是剛睡醒的片刻而已,很快的我就接收到許多資訊,自己是誰,有著怎樣的過去,喜歡著誰,全都在同一刻想起。
接著一陣陣胃痛湧了上來,直衝腦門。
我的每一個鼻息,每一次呼吸,都讓我自己覺得更加噁心,有什麼東西正在翻騰著。
好想吐,此身是如此的骯髒,殺了最深愛的人,也毀掉自己的價值,像我這樣的騙子畜生廢物垃圾虛偽的賤人沒有資格活著啊啊啊!
我的呼吸困難,乾澀的雙眼用力的瞪著天花板,正因為怨恨的對象正是自己,所以只能折磨自己來發洩。
突然間,有誰的手蓋上了我那因為用力握拳而顫抖的手。
「冷靜下來。」
從那雙手傳來的溫度,讓我鬆開了手。
「不要再去思考那些了。」
坐在床邊那個人,用平淡但蘊含力道的聲音這樣告訴我。那一瞬間,我把她的身影跟回憶裡那個青年重疊了。
內心有如被江水翻覆的小船,眼淚也接近潰堤,即使這是違背因果的謊言,我也想要獻上我的真心來相信。
但下一秒,青年的臉與眼前的人的身影不再重疊,分裂了開來,越來越遠,我明白我已經追尋不到的那個青年的身影,卻還是胡亂伸手,想要追尋些什麼。
再一次的,那人的手覆蓋在我身上。
那種溫暖,幾乎要讓我以為心跳已經平息。
「已經夠了,妳已經受了太多的傷。」
我終於看清楚了那人的臉,她是,我的母親。
「媽……」
這裡是,我的房間……我已經忘記有多久沒有在自己的床上躺過了。
在事發那天之後,明燁和我同時因為不同理由被送往醫院。
我是因為「H」的影響崩潰了心靈,任何人都無法交談,而明燁則是因為從高樓墜下,身體明顯的外傷。
雖然病房就在隔壁而已,兩個人卻無法遇見最想見到的彼此。
之後我被醫院轉院到許先生那裡,大概是母親辦的手續,從出病房那刻母親就一路陪著我走到山莊……療養院才離開,只是為了捏造自己的回憶,我變得沒辦法察覺她的存在。
母親那一直以來冷淡眼眸此時變得迷濛,儲藏在眼窩裡那些豐腴的淚珠,彷彿隨時都會滴下。
「沒能察覺到妳所遭遇到的事情,是我這個母親不稱職……」
……才沒有,母親已經做得很好了。
為了我跟哥這麼辛苦的母親,雖然沒有伴侶的陪伴,卻仍獨自支撐起了這個家庭。
「不……媽,我才是,不該讓媽那麼擔心的……」
說著話,我的喉嚨也變得沙啞起來。
原來還有人是這麼重視自己的啊……
「傻孩子,為什麼妳跟我一樣,都不懂得撒嬌呢?」
身為老師的母親的身影,在我的記憶中一直是那麼凜然,而此刻的她卻露出了我見過最溫柔的表情。
「雖然,我很希望能夠讓妳好好休息……不過我想,如果是如此為了他傾心的妳的話,應該會迫不急待想要拿到他留給妳的東西吧……許先生,請進。」
門應聲打開。
從門的另一端走進我的房間的許先生,綁著一頭整齊的馬尾,還有一身制式的白襯衫,臉上一如往常掛著淡淡的笑容。
我覺得那樣的笑容,包含著一些我們所沒經歷過的什麼。
他朝我這裡走進,我則是緩緩的爬起身子,感覺長時間躺在床上,身體甚至有些使不上力。
「沈小姐,這封信是要給妳的。」
「……給我的?」
我接過那長條狀的信封,明明看起來又輕又薄,我卻感受到難以言喻的沉重感。
中間的紅框上寫著我的名子,字型優美又大方,我想不起記憶之中有誰的字是寫成這樣的。
「嗯,是阿燁要我送給妳的哦。」
聽到那個名子,我覺的自己的心臟漏了幾拍。
我小心翼翼的,像是在對待某種易碎物似的,撕開了信封的開口,將內容物的白紙取出。
「……這個不是他的字吧……」
雖然說這種話有些失禮,我可不記得他的字那麼漂亮。
「嗯,這是我代筆的,因為當時的他已經就連起身都沒辦法,可是任性的他卻堅持一定要我幫忙寫這封信給妳。」
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我曾經問過明燁為什麼想當醫生。
『我有一個年紀比我大一些的醫生朋友,我很仰慕他。』
那個人,就是眼前的許先生吧。
我小心翼翼的將信封內的信紙捧在手掌,慢慢地攤開,共有三張。
這三張紙,給我一種不好好注意的話就會消失的感覺,所以此刻的我才會那麼謹慎。
但是,一旦開始閱讀之後,我就忍不住呼吸急促,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
好久不見。
可以的話,我當然是想要好好面對妳說出這句話的。
妳過得好嗎?
這樣問好像又顯得陌生,如果是我所知道的妳的話,肯定度過了一段難熬的時間吧。
光是想到這點,心在抽動的時候,才真正感受到自己還是活著的,否則乏味的住院生活,實在是讓人沒辦法注意到自己的呼吸。
……「H」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畢竟有一幫這樣的同學,妳會被逼到那種地步一點也不奇怪,請不需要為此譴責自己。
無論是藥物在精神上的煎熬,還是妳賦予自己的責難,那肯定都不是我能夠想像的。
對不起呢。
讓妳一個人度過這些時間。
我明明嚮往著能夠陪在公主身旁的王子,卻在不知不覺間,背信了自己的期望。
希望妳不要為此怨恨我。
同時,也請妳不要再怨恨自己。
放下吧。
如果對我的愛是沉重的枷鎖,是無法負荷的重擔,是妳深掘自責的藉口的話,就這樣放下吧。
世人終究要歸於塵土,此刻不過是我先行一步而已。
不過即使現在的我只比死人還多一口氣,我仍有想要傳達的事情。
我愛妳,至死不渝。
雖然這樣的話以我的立場來說有點微妙,但,我一直還想這樣告訴妳這些。
就算是發生了這等意外,只要我拯救了妳,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救贖了。
我不曾怨恨過妳,所以,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妳的痛苦全部交給我來承擔吧。
因為你看,背負著什麼的男子漢的背影,不是很帥嗎?嘿嘿。
最後,我想留一個願望給我最愛的人,希望妳能幫我實現。
幸福的生活下去吧。
無論將來阻擋在妳面前的是誰與誰的耳語,是誰的輕視,又或者是誰的憎恨,我都希望妳能夠走過去。
現在也是,請不要再駐足不前了,走向未來吧。
如果妳還願意愛我的話,就請幫我把這個願望實現。
幸福的,生活下去吧!
「那個笨蛋……到底……在說些……什麼阿……」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沒辦法平順的說出話來了。
「變得……幸福什麼的……怎麼可能阿……在沒有你的未來……」
淚水堆積的太多,甚至鯁住了喉嚨,才讓我的聲音變的如此軟弱。
「為什麼……總是可以如此輕鬆地……說出這麼不負責任的話……」
像這樣對他的呼喚,明明已經失去了想要傾訴的人,我卻還是像個傻瓜一樣哭喊著。
「討厭……為什麼……停不下來……」
代替我虛弱的聲音,淚水源源不絕的湧出。
這種分量的話,就算想要避免弄濕信而捧起它們,過不久還是會從指縫滴落吧,這份數不盡的悲傷。
但就憑這些的話,又怎能撫平內心這翻天覆地般的痛楚呢?
已經看不清楚了。
感覺到有誰緊緊的抱住自己,但是此刻的我連要分辨這是誰都沒辦法。
別人的身體,為什麼抱起來會這麼幸福呢?
那微燙的體溫令我的身軀溫暖,還有輕拍我的手,母親的一切,都是讓人這麼的安心。
雖然我已經決定要好好履行他的願望,但我還是,沒辦法停下流淚。
今後大概也將會無數次的,在想起他的夜晚哭泣。
那又如何?
在我的心中刻下了這等沉重的願望,可不要以為我會輕易忘記你阿。
今後,絕對會背負起你的願望,幸福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