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吧?」
聽見了遙遠的聲音,世界一陣搖晃,意識填充了變得空泛的腦海。我再度從門上的玻璃看見了自己的臉。
那果然不是在作夢。
我一直想要追尋的人已經死去,被我親手……
痛覺滲透了整顆心臟,這種彷彿被人用手掐著的痛楚,幾乎就要令我喘不過氣來。
我勉強穩住腳步,轉過身,那人用一臉擔憂的眼神看著我。
「俊,不對……你是我哥,對吧?」
在我考完試回家那天,「H」又突然發作,正好被哥看到了,瀕臨崩潰的我向哥吐出了一切。
『既然妳不想讓他發現妳現在這副模樣,就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了。』
難怪我的捏造的印象當中,哥會是「搶奪我的情人的人」,因為他在那之後冷漠的說了這段話。不過,任性的我當然沒辦法停下,這跟「H」具有一樣魔性的戀愛。
聽完我的問題,哥的表情從開始的冷漠逐漸轉為驚訝。
「……妳已經想起來了嗎?」
「恩,全部,包含那件事也是。」
我走向欄杆那邊,俯視跟那天一樣的景色。心頭一緊,手不自覺地按上胸口,想要減緩這種痛苦。可是這種深入心坎的傷,不是這種膚淺的觸覺就能夠觸及的。
不過,哥的一句話就讓我的心臟忘記跳動。
「這樣的話,妳還想再見明燁一面嗎?」
我先是一愣,然後才意會了他的意思。
「他,還活著嗎!」
「不清楚,我所知道的是,就算還活著,他恐怕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
就像是興在頭上卻被誰潑上冷水的那種感覺。我自然是希望能夠聽見他還健康的消息,那樣的話……說不定我就能原諒自己,但現實總事與願違。
「怎麼樣?即使如此妳還是要去見他嗎?」
哥真的對我非常溫柔,就連到了現在也還在擔心我。
不過,我已經決定了,要好好面對自己的罪。
「……我,不會在這裡停下來。」
這就是我的答案,聽見我的回答之後,哥笑了,那是個疲憊的笑容。
「我真不該懷疑妳的勇氣呢,哈哈,那好吧,我帶妳過去,只是……」
像是要吊人胃口似的拉長尾音。
「見到他之後,不知道妳會不會後悔起自己的勇氣呢。」
※
一邊走下樓梯,我一邊提出我在意的問題。
「為什麼哥會在這種時間來到頂樓呢?」
在因為暑假而變的熱絡的鬧區之間,我向哥問了這個問題。
「因為今天本來就有社團活動,而媽又在不久前用電話告訴我,妳可能會在A棟頂樓。」
「是哦。」
原來是母親嗎……
心頭一暖,能夠被別人關心的感覺真的很棒。
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拒絕了所有的關心,就連他那體貼的話語,也都覺得刺耳了呢?
我們走出了有些冷清的校園大門,在哥的帶領下於切的像是豆腐格子般方正的街道中前進。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條路很熟悉,好像曾經在幾天前走過。
直到抵達了某間醫院的門口,這種莫名的感覺還是未曾消退。
「他……現在還在住院嗎?」
「恩,只是據我所知,情況不太樂觀。」
聽到這句話,胸口的沉重感又再蠢蠢欲動。
我停下腳步。
「怎麼了?」
「哥……你先回去吧,帶到這裡就行了。」
我壓下在全身上下騷動的不安,裝作平常的口吻說道。
「妳打算自己過去嗎?」
「嗯,哥不是下禮拜還要比賽嗎,快點回去練習吧,接下來我自己會去找。」
如果不這麼說,哥一定會陪我走到最後吧。
在知曉我服毒的事實之後,他對我比以前還要溫柔,幾年來產生的隔閡好像就這樣消失了,真不知道該開心還是傷心。
「如果只是探望的話應該不會花多少時間,沒關係。」
「哥果然還是在擔心我吧?沒問題的,而且,總要給我跟他一個獨處的空間吧。」
「……好吧,那我先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裝作開朗的口氣奏效了,哥不再堅持。
「哥,等等,你身上有刀子類的東西嗎?」
哥聽到我的問題先是狐疑的看著我,過了幾秒,臉上的疑惑才消失,轉變成有些悲傷的表情。
因為他見過我為了解除「H」的副作用而割傷自己幾次,所以能很快的會意我的用途。
他從隨身包包掏出鑰匙圈,取下其中的瑞士刀。
「如果真的要用到,要小心點阿。」
他把瑞士刀遞給我,擔憂的心情全寫在臉上。我不禁覺得這樣的哥有些可愛。
「我知道。」
在那之後,哥離開了,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的心臟動搖著,對接下來可能會傷害我的事實由衷感到恐懼。
即使如此……我仍使力踏出正在發抖的腳,就這樣走進了醫院大門。
※
自動門敞開的那瞬間,迎面而來的冷空氣裡,充斥著淡淡的消毒水味。
這種乾淨的讓人不舒服的氣味,大概就是死亡的味道吧。
醫院裡的人不多不少,散佈在漆上純白色的空間裡,每個人都是頂著一張無趣的,與屍體相差無幾的蒼白臉孔。
我默默的跟在這樣的一群人身後,在櫃檯前排起了不長的隊伍,屏息等待長短針之間無意義的賽跑。
這樣的時間對我來說既是沉澱,也是種折磨。
「妳是……」
「嗯?」
「不,沒什麼,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我覺得那眼神一點也不像是沒什麼事情的樣子。
「我想請問段明燁先生所在的病房,我想要探病。」
「是這樣啊……嗯……好吧,稍微等我一下。」
櫃台小姐面有難色,然後才表情苦悶的敲打鍵盤。
「一六八號房,請從左側搭乘電梯或者樓梯上七樓之後再靠左側找找。」
「謝謝您。」
我簡單點頭示意之後離開了櫃檯前。
按照櫃台小姐的指示,我上了電梯,七樓,開門的時候我從人群中勉強擠出一條路才得以通過。在電梯裡通行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待在那樣的空間裡總讓我喘不過氣來。
廣大的走廊上有著稀疏的人影,低溫的空氣為這個空間增添一份孤寂,荒涼的感覺。
我一邊在這寂寥的走廊上留下腳步聲,一邊一一檢查走經過的病房。
一五八、一六零、一六二、一六四、一六六……一……一六八。
見到那扇門的時候總覺得腦袋有種懸浮感,無法跟思考搭上線,我甚至開始想到自己會不會在那時候聽錯了房間。
真的是這間病房嗎?
就這樣走進門好嗎?
萬一真的不小心走錯房間怎麼辦?
我會不會打擾到別人呢?
會不會其實是一七八號房,我在剛才聽錯了呢?
如果真的走錯該怎麼辦?
還是要再下去問一次護士小姐呢?
可是……但是……會不會……
已經混亂到沒辦法拼湊出問句了。
腦袋因為想像太多可能性而灼燙起來,彷彿隨時都會燒斷神經似的高溫,令我有種像是發燒那樣頭部腫脹的感覺。
無數的疑問都只是為了要包覆這顆被恐懼束縛的心臟,我的身體裡面潛藏著面對現實的抗拒,當手搭上冰涼的門把時,甚至連視線都被分裂成無數個畫面,直逼爆炸的痛覺刺激著我的太陽穴。
強忍著彷彿連意識都會被撕裂的不適,我仍執意的按下門把。
然後……然後……
「──」
有什麼令人不舒服的電子音從門縫傳來,我還來不及聽清楚它的意義,就因為突然襲來倦意忍不住閉上了眼。
※
不知道過了多久,體感時間無法衡量真實世界的分秒。
我的自覺就像是被突兀的放置在此處,腦袋裡殘留著一些麻痺的餘韻。
現在的我感覺到就像是在無趣的課堂中小瞇一下,清醒時全班都已經放學了的這般錯愕感。
但是,僅僅是一道聲音,就讓我的精神全部清醒過來。
我已經多久,沒有在夢以外的地方聽見他的聲音了呢?
「葉月,你終於來啦。」
那是種,清澈的都要讓人心碎的嗓音。
「……啊……?」
「為什麼妳的臉上一副癡呆的表情啊,見到我有那麼讓我吃驚嗎?」
「我……」
「還是說其實你不想見到我呢?」
見到明燁一臉失落的樣子,我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
「不不不,只有這個,絕對不可能!」
看了我的反應,他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這個人絕對是把我當作笨蛋耍了對吧,真是過分!
「葉月還是一樣可愛呢,讓人好想作弄妳,嘻嘻。」
他臉上笑容燦爛,一點也沒有像是住院了好幾個月的病人該有的憔悴神情,我也因此安心了不少。
但是,我卻覺得這種安心感不太踏實,隱隱有種像是走在鋼索上的懸浮感。
「這幾個月還好吧?妳的性格很容易自責,肯定吃了許多苦頭吧?」
他的聲音彷彿蜂蜜似的融入我的身體裡,胸口的疼痛逐漸加劇,累積在我身上的悲傷逐漸飽和,充斥了整個眼眶。
「我……」
此刻我已無法組織言語。
我默默走到他的身邊,輕輕抱著像是只要再稍加用力就會被折斷的他。
為什麼越是與他接觸,胸口就變得越發疼痛,一點都沒有減緩的跡象呢?
「看來,妳過的很寂寞呢……」
他的眼神比以往都還要溫柔,像是在安撫嬰兒似的輕拍我的背部。每當被那溫暖的手碰觸,我的心就糾得更緊,幾乎都要阻塞我的呼吸。
「沒關係,在這之後的時間,會有我陪著你的。」
在胸口亂竄的這鼓動,就因為他的這句話而緩和了下來。
「……是真的嗎?」
「嗯,那是當然的。」
在我懷裡的他用肯定的語氣那樣說,讓我感覺心暖暖的,彷彿置身天堂般。
像這樣能與他兩人相處的時間我格外珍惜,我總希望這樣的時間能夠持續到永恆。太陽消失也罷,時針停轉也罷,只要能夠永遠與你相擁,感受著同樣的體溫,什麼都無所謂了。
可是,沒有那麼美好的事。
我其實不是沒有注意到,只是不願意相信而已。
在這個世界裡,有一個唯一矛盾、不協調的東西,正藏在我的口袋裡。
這個世界是錯誤的。
這裡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我的妄想實現的,彷彿肥皂泡泡般脆弱的世界。
我不能在這樣完美的世界中活下去。
所以我,輕輕地放開了他。
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從耳邊傳來,彷彿要震盪整個腦髓那樣,無機質的電子音,不斷刺進耳裡。
那聲音毫無起伏,平靜的像是無風的湖面,毫無生命跡象,向世界宣告著某人生命結束。
「妳已經察覺到了呢。」
因為與他拉開了距離,我才能發現,直到現在還掛在他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已經變的如此悲傷。
「是啊。」
我拿出口袋裡,那讓我感到不協調的東西,瑞士刀。
光是持著它,就能感受到它沉甸甸的質量,畢竟其中還包含了哥的……不,所有人希望我走出這個世界的心意。
一直以來,我都是個很優柔寡斷的人。
事到如今腦的某部分還在掛念著「是不是可以讓這個世界永遠持續下去」這種單純的願望。
正因為我很清楚這是幻覺,所以必須喚醒自己……
我將斬斷最後一絲猶豫,不再躊躇。
雖然,這顆心因為即將與他分離,每一次跳動都越發沉重,像是被鈍器敲擊胸部似的。
「在真正離別之前,我還有一句話想跟妳說。」
「是什麼?」
我停下抽出瑞士刀刀鋒的手。
「『歡迎回來』。」
他那輕盈的聲音,說著既是重逢也是永別的話語。
那天在電影院許下的約定,原來,他還記得啊。
「啊啊,我……我回來了。」
一邊說著應和的話,一邊朝早已佈滿刀疤的左臂劃下刀刃。
這一刀,將會是切斷與他最後的聯繫的一刀。
切開膚色的表皮,灼燙感逐漸在傷口蔓延,淚腺彷彿被傷口感染似的,滴下了與血同樣濃稠的液體。
世界不再清晰,疊合了無數個影像,騷動,扭曲,在腦袋裡無限膨脹,痛覺緩緩鑽進了腦袋裡面,然後我聽到了聲音。
那並不只有心電圖停止跳動的聲音,還聽得見,某人的咒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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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有碎碎念了,衷心感謝願意看到這裡的讀者。
辛苦你們看到這裡了,想必要把在下拙劣的文筆化成故事,應該需要很多腦細胞(笑
下一集是本篇完結,再下下集算是補完本篇的小番外,讓本篇的結局更完整些。
請各位期待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