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燁說了謊,在那封信上寫上了虛偽的真心。
但也就因為這份虛偽,才最終引導了沈葉月這名患者走出重重迷霧,找回自己。
其實一開始我並不看好她,僅僅是把她當作我眾多病患之一。
在她希望活在自己創造的美好世界的時候不加以干涉,在她想回到現實世界的時候試著提供一些協助……我還是改不了喜歡自我滿足的自己呢,明明打從心底不相信對方能夠有所改變。
畢竟在察覺真相之後,那張下定決心的表情,我已經從許多不同臉孔的人見過,但到頭來,能夠貫徹到最後的人一個都沒有出現。
人都以為自己是最特別的,但能夠成為特別的人其實並不多。
我原本以為她的信念也只是曇花一現,但是,她在那天往後的復健日程之中,她的堅持,出乎我的意料。
雖然偶爾被惡劣的回憶刺傷,雖然偶爾深陷在自責之中無法自拔,雖然偶爾因為「H」的效用再次失憶,但她全都一一跨越。
經歷一年半的觀察,我終於承認,她已經完全克服其副作用,能夠回到社會上生活。
我想,這就是信上那些看似美麗的謊言發揮作用的時候吧。
阿燁他,其實在心裡的某一塊,是怨恨葉月的。
雖然只是局外的我做的推測,但是我仍就覺得如此。因為,我不相信有人可以不恨害死自己的人。
他在信上說,他願意為了葉月放棄夢想,那是謊言,只是想要安撫葉月的場面話。
他在信上說,他未曾怨恨過葉月,那是謊言,只是不想讓她察覺自己醜陋的一面。
他在信上說,他希望葉月能夠幸福的活下去,那是謊言,只是想要在最後一封信填上理想中的自己該留下的話。
那些文字後面或許也有部分情感支撐,但我相信,一個將死之人不會寫出那麼漂亮的句子。彷彿全世界充滿希望與幸福似的。指責他過於做作一點也不超過。
事故發生後不久,見到來到病房的我,阿燁已經不具有平時的那份從容。
怨天尤人,憎恨一切,那時候的他殺紅了眼,像是要詛咒這個要驅逐他的世界。
那時候我只能靜靜地陪伴著他,去掉朋友這層身分,我好歹也算是個醫生。雖然說,這方面不在我的專業。
這樣的憤怒持續了好一陣子,阿燁他累了,燃料燒光了,像是活死人一樣毫無生氣,無論怎麼與他對話,換來的都只有敷衍的回應聲,無法成立對話。
所以在聽見他某天突然主動開口要我準備寫信的時候,我真的吃了一驚。
『你說你想寫信……是認真的嗎?』
『嗯,我要寫與她一封信。』
寫信給愛人這件事大概成了他的支柱。即使我覺得這會是一封無法送達的信,我還是遵照他的吩咐幫他帶來了信紙。
『你已經不再討厭她了嗎?』
我承認,會問起這種話的我性格惡劣。
『……現在去想的話,確實,諸多厭惡的情緒全都會蜂擁而上,但是相反的,一回想起她哭泣時候的臉……我就……覺得胸口好疼……』
阿燁他面容糾結,不是當局者的我很難體會,是多麼複雜的痛,才會讓人擺出這樣的表情。
畢竟我打從出生到現在,都不曾真正愛過一個人。
似乎是看見我的疑惑,阿燁又繼續開口:
『我想,愛和恨是可以並存的。我恨著剝奪我生命的她,卻也愛著躺在我懷裡撒嬌的她。我恨著看見她被別人霸凌的時候無法出手的自己,卻也愛著被眾人稱羨的自己……哈哈,我到底在說什麼阿。』
他嘿嘿的笑了起來,蒼白的臉孔終於多了一些生氣。
即使被這樣說明了,我仍無法理解他話語中想要表達的東西,只能佯裝理解似的點起頭來。
從小時候被嚴正的父母教育開始,我就拋棄了讀書以外的選項,一路努力至今,才能用這麼年輕的年紀當上醫生。
像戀愛這種生物上賀爾蒙的催眠,像是電腦病毒似的不理性情感,是我很久以前就割捨的東西。
所以我聽到我是阿燁說,我是他的理想的時候,其實感到很不舒服。
在他們兩人之間愛與恨的交織下,有史以來第一名因為「H」被送來我這裡,然後成功回歸社會的人出現了。
沒想到,我會有機會以這種形式見證這個案例。
我更沒想到的是,十年後,她會再次出現在我面前。
「許醫生,好久不見。」
少女……不對,雖然保留著幾絲和記憶相同的韻味,但我面前的她已然成為具有另一種風味的成熟女性。
「阿……再怎樣都想不到,要過來的人竟然是妳啊……」
難怪林小姐在通知我這次的會面的時候,從她臉上可以瞧見惡作劇般的笑容。
「用不著擺出這種頭痛的表情吧,那對初次見面的女性來說相當失禮哦……雖然我與許醫生並不是第一次見面。」
面前的沈小姐擺出與我的驚愕相對沉穩的微笑……真是的,為什麼我身邊的女性職員,連同面前的這名沈小姐,都有些不太好應付呢。
「哈哈,因為這實在太讓人意外了。」
「那個時候,謝謝許醫生的照顧。若沒有醫生,我也不會走到今天……離題了,雖然照理來說應該已經審核過了,但還是請醫生過目。」
沈小姐將資料袋中的幾張紙拿了出來,上面附有她的照片及許多詳細的條目,我簡略的看過去,是張相當漂亮的履歷表。
「看起來我是沒什麼理由能夠推掉妳了……請從下周開始來上班。」
女性聞言,帶著平靜的笑臉敬禮說道:
「好的,接下來的日子還請醫生多多指教了。」
我想,這應該會是一段不會讓人覺得無聊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