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色之色
獨自一人走在長廊上，少年的眼神就像是亡者般，沒有靈魂的色彩，只是不斷走著，不斷看著，一直、一直、一直──
周，虛幻的存在。他看著少年，近來每晚都會如此，穿梭在狹小的空間，明明是相當龐大的世界，龐大的程度可以和要塞相提並論，但是少年所活動的範圍卻狹窄到連光線都容不下。現在的少年毫無色彩可言。
少年被絆倒，接著就不再起身了，低著頭哭泣，活像是悲劇男主角，在痛苦間自怨自艾。
周起身拍落堆積在身上的灰塵，不要誤會，他起身並不是為了幫助少年，只是因為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淹沒大地，周擔心他的衣服會濕掉，僅此而已。
雨像是少年的眼淚，從天傾下，少年不久後淹沒於淚之海，連灰色都離他而去，只剩下一片黑暗，已經沒有立足之地的周，只能一起漂流在淚之海，全身被水壓得喘不過氣，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刺眼的亮光照射進來，讓周瞇起眼睛，他知道這是信號，是世界告終之時。
「無聊。」
周游到少年身邊，在少年耳邊輕輕耳語。
「回不去了，色彩已經從你身邊遠去。我很失望。」
抓住少年的衣領，周將少年往上拋，周則跟著反作用力往下沉，少年睜開眼，看見周時似乎想說點什麼，不過周沒有理會他，在陰暗的走廊中轉身離去。
少年失落的閉上雙眼，他很痛苦，他感覺到逝去，某種東西從體內消失，那是打從第一個夢就一直存在的……什麼？
「將軍。」
「又輸了，為什麼總是沒辦法贏過周呢？」
「因為你很笨。」
「嗚～～雖然說的是事實，但是這樣毒舌的周，我討厭啦～」
周額頭上爆出青筋，果然女人都很討厭，又吵又煩。
「小周～有沒有什麼新鮮事呢？說給我聽聽。」
「……」
「看來是不好的事情！快點告訴我，呐吶，告訴我。」
要冷靜，必須冷靜。「又一個人，離開彩色，前往追逐飄渺光芒的無色世界去了，是個少年，過去有著很美麗的緋色。」
「是嗎？這真是太～可～息了，對吧？小周。」
「喂。看著我。」
「诶？」少女愣了一下，抬起頭來看到周的手指。「ㄊㄨ……」
周彈了對方額頭，讓對方連痛字都沒脫出口就消失了，想必突然醒來，她周圍的人一定會笑她睡著的脫線行為。想到這裡他不自覺勾起笑容，但意識到自己身分，他立刻收起嘴角。
崩毀了。
剛剛還是一片祥和之景，但少女離開的那刻，這裡就全盤瓦解了。
夢境就是這樣的存在，短暫、虛無、脆弱。諷刺的是這裡也是人類安慰自己的避風港，矛盾又弱小的人類。
周至今為止看過無數個人類，大多數人有很豐富的顏色，但卻常常在某個時期失去了顏色，其中以邁入成年者居多，最近年齡有下滑趨勢。還保有有顏色的成年人近幾年來周遇上了幾個？一百個？二十個？六個？，對，六個，只有六個而已。
喪失顏色，陷入無色的人，每天就會有數千、數萬人，世界還真是不平衡。
夢境，顯示著一個人潛在想法，人類心中具體化的空間。
周，全名為周公。在人開始作夢時就誕生，是和夢境相似的存在，他是夢的觀察者，也是夢的見證者。
人類不需要記下夢境的內容，因為有觀察者會記錄，而那個觀察者就是周。
持續幾千年，穿梭在一個又一個稍縱即逝的夢，認識一個又一個的人類。
過去工作相當繁重，夢境相當豐富又具有無規則變化性，要記錄的東西很龐大，多如繁星，那是可以和宇宙空間相比的數字，就是因為這點，以前周才會認為人是很有趣的生物，明明很脆弱，卻可以有無上限的思考能力，不會枯竭的泉水就在人類腦中。
但是，近年來，歷史牽動著人們改變，如今的夢以不如以往，常常像稍早的少年，顏色變成了無色，從此失去色彩的人。這是比被夢魔騷擾，被夢魘侵蝕，整晚活在驚恐之中，全身被恐懼籠罩還可怕。
因為什麼都沒有了，也無法救治了。
那是無，什麼都沒有的夢，是連自身都被自身唾棄，只是虛有其名的『夢』。
「周～」
周沒有回應少女，今天他又來到少女的夢，少女雖然已經不記得彈額頭一事，卻依舊煩人，讓周連休息都沒有辦法。
「周～，我發現最近好像常常看到你。」
她說的沒有錯，最近周常常到這裡作客，周可以自由出入夢境，但也只能在夢裡存在。而近來，夢變成無的情況日益增加，這也使得他很少進出其他人的夢境，雖然必要時還是要到處看看，但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有色彩的夢中，尤其是少女這般可以良性交流者。
「周！」
「何事？」
「你都不理我！」
「這裡是妳的夢吧，請把我當空氣。」
「都已經認識這麼久了，這種事情做不到啦！周～，跟我說些別人夢裡面發生什麼事情，好不好？」
「什麼都沒發生，跟這裡差不多。」
「騙人！」
「……」
「周！」
「很多人都還有一夜好夢，小孩子都有著美麗的夢想。」只是也有人什麼都沒有，公暗自補上一句。
「呵呵。小孩子都超可愛的，我親戚最近剛生下一個超可愛的嬰兒，我超想穿過螢幕抱抱他！現在只能等到中秋節才有機會了，誰叫他們住那麼遠。吶。看她那個張小臉就知道以後一定跟我一樣是美女。」
「喔。」
「你好冷淡！」
「我對這種事情沒興趣。」
「那要來下棋嗎？」
「現在不是那個時間。」
少女嘟起嘴，生氣的說：「周都這樣子，我要自己去玩了。」
說完，少女就消失了，這裡是她的夢境，她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周要找也無從找起，只能繼續保持不動，等待黎明到來。
……
周發覺耳根子突然清靜下來，讓他有點不適應。「跟她相處太久了。」
跟少女同齡的人類，幾乎全部都已經變成無了，像是少女這樣年紀，還可以有如孩童般的夢，是極少數。意思也可以說這個少女是長不大的傢伙。
但是這裡終究會崩壞，就周的認知，人類社會相當黑暗、殘酷，是個沒有溫情的世界，人們都以自己的利益為優先，是個沒有夢的世界。
打從一開始就活在夢中的周，難以想像沒有夢的世界到底會是怎麼樣子，他也沒有機會體驗。只是每一次看到有少年少女失去夢，成為了『大人』時，周的心中就會出現無限感慨，並懷疑那個奪走色彩的世界存在的價值。
要永遠保持純真無邪想必很難，但是夢只是單純的渴望或是意念產生，想要擁有真的有那麼難嗎？
不是人類，只是外表像人的周，不懂人類，不懂世界。
就算相處了幾千年有餘，還是搞不懂。
人為什麼要活得痛苦？
人為什麼要彼此相殘？
人為什麼要傷害自己？
人為什麼要渴望一切？
人為什麼要去放棄夢？
人為什麼要害怕世界？
人為什麼總是逃避呢？
周一點也不懂。
明明是可以創造美麗夢境的生物。
為什麼？公不懂，少女似乎也不懂，有夢的人都不懂，那些失去夢的人，懂嗎？
「周～，你來了啊。」
眼前身子靠著牆壁勉強，蒼老的少女。沒錯，對周來說，她永遠只是個小孩子。
少女用蒼老的聲音說：「好久不見了。」
周也依舊不減他冷淡的反應。「不久，八十年罷了。」
「呵呵，對你來說多久都不久囉。」
「是啊。」
少女一直都這樣笑著，用無邪的雙眼看著周。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一直以來都是被動方的周，很難得的主動提問。
「周竟然會問我問題呢！問吧，我什麼都可以回答喔。」
「人類世界好玩嗎？」
周認為現在只有少女能為他解答這個問題。
少女臉上綻放充滿耀眼光芒的笑容。「好玩，超好玩。有人超級好的老爸和很會念我的老媽，有個膽小的哥哥和可愛傲嬌的妹妹，有好多好玩的同學，還有超多超多有趣的朋友，還有一個超級～帥的老公！我們倆有兩隻遺傳到我，超漂亮聰明的雙胞胎姊妹，還幫我生一個也是遺傳到我，超可愛孝順的孫女。這個世界超級好玩的！真心不騙。」
周不發一語。
少女也只是傻傻的笑著。
「還沒說完喔，還有一個超級難相處，但是總會在一旁鼓勵我，陪我一起做夢的周。」
周笑了。「你的女兒啊，你應該感謝神沒有讓她們遺傳到你那笨笨的遺傳基因。」
「周！我打你喔！不對，給我站在那，我現在就衝去揍你。」
少女在夢中，外表再次變回像是初次跟周見面的模樣，向著周來一技迴旋踢。
自然的，周輕鬆躲開一腳。
「還真有活力。」
「當然囉！」
少女一直就像這樣，跟那時沒變，這裡也沒變，不，改變了，多了色彩，那不只少女的色彩，而是她身邊每個人送給她的顏色。
「真是美麗的顏色。」
「周？」
「真希望可以一直看下去，這種美麗的顏色。」
「……」
「要……道別了。」
「恩！周要多保重喔。」
「我會幫你照顧好妳的家人。」
「哼哼，我敢打包票，一定是周被照顧，就像我照顧你一樣。」
「我敢打包票，他們一定常常要照顧你。」
「你這句話是想說我是笨蛋嗎？周！就說你有種不要躲！」
少女的拳頭打在周身上。
感覺。
周沒有那種東西，但是少女有，那是夢境消失的信號。
或許，這是最好的結局。
這裡漂亮的顏色，雙眼緊盯著，他不會忘記，這個顏色，這份記憶。
「謝謝妳，讓我看了這麼久，這樣漂亮的顏色。」
「謝謝妳陪我下棋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