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幹嘛跑。」
白華大聲抗議。
「妳管真多,要是現在被德旺族的人追上,我們就必死無疑。」
古蘭神色慌忙,拉著白華小手,馬不停蹄加速逃逸。
砰咚,砰咚,心臟緊張的跳著。無數的恐懼,從背後四面八方襲來。黑色的眼睛,盯著目標,肚子沒有飢餓,嘴口緊抿,只是安安靜靜框住我們的背影。黑色的外衣,裏著無情的血肉,牠們不是機器,但純粹的執著使牠們更加恐怖。
我們在民房組成的複雜迷宮,東奔西竄,如蟻穴裡穿行。每到巷子的盡頭,總會出現數條叉路,古蘭不猶豫,擇一進入。
男孩往前奔走,不像在逃跑,反像是在追著無盡的終點。在情況危急下,能讓古蘭保持理性只一個,他終於想帶我們去見見那位主人。
因為他能解決古蘭的麻煩。
「把那些跟蹤狂打下來就好啦。」
白華理所當然的說。
追蹤的黑鼬眾多。右後方牆頭有一對,一前一後,四肢協調良好,前跨後踢的跑動,吞吐大氣,靜靜追逼。
「聽古蘭的話,跑就對了。」
我貓掌搭在白華頭上。
「那小鬼騙過我們,我才不相信他。」
「我知道,但黑鼬是群體行動,不好惹。」
白華太過單純,會讓她錯過與指引人相遇的機會,這也是我們本來的任務。
女孩快速奔跑,我兩條尾巴,波浪抖動。
「慘了,追我們的越來越多。」
古蘭好像很緊張。電線杆上是隻尾巴偏長的鼬鼠,牠步伐靈巧,纜線上移走輕快,視線釘死我們;民宅庭院,草叢摩擦,竄出一道黑影,落在左後方牆頭,又一個追蹤者出現。
「大概有五隻,被牠們盯上不可能逃得掉。你有什麼打算?」
我試探的對前方說。帶領小弟沒回頭,專心拖著白華跑,披肩隨奔走彈跳。
「德旺的黑鼬只負責追蹤及回報,在他們人抵達前,要快點和我主人會合,他會想辦法。」
古蘭應聲急促。果然沒錯,我們將見到要找的人。
有隻黑鼬狂妄示威,從宅內跳出,越過圍牆,飛過我們上空,撲進左方大樹的葉叢,藏匿身影。
「臭蒼蠅,看招。」
白華順手抓起擺在附近的空罐,往鼬鼠消失的方位扔去,鋁聲清脆,一團黑球滾落。
「打到了、打到了。我好厲害。」
白華太過高興,拉她的古蘭一個轉彎,害她些微失衡。
「小鬼,小心點。」
我拍她臉頰。
「別做多餘的事!」
「同類相憐嗎?黑捲太不專業了。」
唉,她總是在狀況外。
──!
「那是什麼?」我說。
衝出巷口的瞬間,轟隆巨響,一面牆壁突然出現。
「啊……!」
古蘭邊叫邊撞了上去,手提的油燈在空中翻轉,火光四濺。白華也煞車不及,追撞小鬼的背,兩人很有默契的跌成一團。我也跟著遭殃。
「什麼啦,怎麼回事?」
白華壓著鼻子。
「臭小鬼的頭好硬。」
「………」
古蘭沒有回答,他被眼前的景象破壞了現有常識,嚇呆、張大嘴──那面牆約兩樓高,就像堅硬的山壁推磨路面,由左向右滑動,堵住出口。
「怎會遇上這東西。」
全身極度不安,我知道發生了什麼。
「……這東西是?不會吧。那是小鬼頭撞上的東西?」
連少根筋的白華,都明白我眼裡看到的一切。
「那到底是什麼?」
白華起身,繞過像瓜呆的古蘭,細指輕撫不明牆面。太過巨大,遮住大半的月光,不易辨別,但她仍猜到了。
「這是一片紅色護甲,感覺冰冰的,敲起來很清脆。」
「別碰!」
古蘭衝上前,將無知少女的手拉開。
「那可是……是、是德旺明王的手臂啊!」
「咦?」
小鬼的一句話,點醒了我。
「手?怎麼可能。」
白華根本不信。
「……氣氛不太對。」
我感到一陣寒冷。
樹上、牆頭上、纜線上、住宅屋頂,所有的黑鼬停止追擊,牠們好像收到命令,原地不動。
涼快的夜風,跳著滑溜的舞蹈,捲過我們身邊,拖走我的細毛、撩起白華的長髮、帶動古蘭的披肩。
觸感,好真實……
「快退開。」
我回到搭擋的肩,她馬上察覺危險。
「笨小鬼,怎麼不早說這東西是什麼。」
白華攔腰抱起古蘭,背對那面怪牆,轉頭就跑。
「我說過,那是隻超大的手。」
「說得莫名氣妙。黑捲,解釋給他聽。」
我清喉嚨,鬍鬚被風把玩。
「德旺明王,站立超過百米,像座巨大的絕壁。傳統武士盔甲加身,豺狼頭,是魔界上古巨獸之一。不過,多謝你提醒我才想起來。但我忘記是什麼時候遇上……什麼原因?真的忘了……啊,嗚。」
白華將胸前的領帶塞住我的嘴。
「我對講古沒興趣,倒不如說讓我們脫困的方法。」
本來就不是給妳聽。
窄巷狹長,白華繼續向前跑。我回望後方,倒吞一口水。
距離拉開,龐大的手臂仍擋住路口。沒有發現手臂的主人,若照手放的位置,在我視界的右側,德旺明王鋪天蓋地的巨型軀體,將奪去天邊的夜空,俯瞰如螻蟻渺小無力的我們。是召喚不完全?或是,節省體力,光用手,就想捕獲獵物?
答案是後者。
「跑快點。」
我慌張了。
套上護甲的手臂,橫躺在那,動也不動──但某人卻開始行動。倚靠月亮般,有一顆「立體黑球」緩慢浮升,如寧靜夜景的一個小瑕疵、一個致命的錯誤。
召喚師的門──開啟。
黑圓膨脹、擴張。
今晚我有好幾次,目睹黑洞的形成。但這次不同,它的扭轉、放大,自然柔和,給人老成的熟味。香甜,卻好危險。
「笨蛋大姊姊,別慢吞吞,快啊。」
古蘭直覺很準,即將出現的,是可怕的物體。
「好煩,我知道。」
白華的腳步不知為何顯得笨重。
喀咔,我心中的齒輪靜止。門,完全敞開。
連通「房」的黑暗隧道,出現了龐大手臂,因為過於魁碩,就像一串鋼鐵火車,拖著連接車廂,穿梭空間的夾縫,在月亮照射的夜晚,騰空行駛。
就衝著我們來。
巨手屈指成拳,正對我們後方,扎實的緊握,三條深長的指縫,特別明顯──那怪物在房的異界,對開啟的出口揮出一記直拳。
看似單純,但如螞蟻渺小的三個獵物,簡直像被天外飛來的巨型迫害,鎖定目標,瞄準狙殺。
拳型寬闊,巷弄逼窄,無法容納。牠碾壓、擊碎圍牆,撞翻透天別墅,拔起庭院密樹,用怪力,強行開出一條大道──
──拳還沒停下來,手臂尚未完全伸展,破壞還在繼續、死亡能再延伸,追殺地面逃竄的小蟲。
「我們完了。」
古蘭蓋住頭。
「我才不想跟小鬼一起死。黑捲,快想辦法。」
白華嘴上說說,仍抱著男孩狂奔。
「我知道。」
我認真答,但腦袋卻沒法子。
失去油燈,僅靠貓眼探路。廢棄的住宅區巷道不可能有光照,在裡頭逃跑的我們,如深入未知的險路,一步步的前行。我沒有算,也沒時間,不知多少的電線杆,一根根的被我們拋到腦後。眼界兩側的矮牆,在眼角向外擴張,巷道如大嘴張口,慢慢地,將我們吞入更深的幽暗。
「那是誰?」
白華邊喘邊說。
不遠處,有人倚靠牆邊的水泥柱。他提著油燈,高舉右手上發光物。它外表像吊飾,搖搖晃晃,對某人下達指示──
「你想做什麼,臭小鬼。」
白華納悶,被她抱起的小弟,扭動脫身。
「我的主人來幫忙了,全部站在我身後。」
古蘭的信心,因為不明人物的出現而湧出。他旋身面向襲來的巨腕。他扯下搭肩的粗布,抓住兩頭拉開,像鬥牛士攤在胸前,對準目標。
出現的陌生人,抬手指向前方。
是暗號,古蘭的披肩膨脹,電光石火,外擴形成超大的平面,並硬質化,大片遮蔽眼界所有物,也蓋住將擊中我們的拳頭。
是盾,能完全罩住、抵禦明王拳頭的菱形巨盾。
碰咚!
拳,撞上了盾──衝力襲擊而來。
「好重。」
古蘭兩手顫抖,緊咬牙根,死命接下那沉重的一擊。隔著盾牌,另一頭激光閃爍。明王的拳頭並非直接碰上盾面,是與包覆大盾的魔法,相互抵抗,耗磨力量。若非如此,我們早像蟲子被碾碎。
守護的透明光套,包膜盾的表面。它受到外力擠壓,炸裂刺眼的光耀。躲在盾影下的我,抬頭覷瞧,宛如裸眼觀賞日食景觀,就算被洩出盾外、連成一圈的火光刺激,卻仍不想錯過難得的美景。瞇細雙眼,從眼皮的細縫,悄悄偷窺。
激光圍繞,劇烈燃燒。
──揭曉全貌的剎那,我看到如夢幻的,金色皇冠。
「快,幫忙那小鬼。」
我緊急下令。
「什麼,像這樣嗎?」
白華兩掌貼在男孩的背,才剛放上,古蘭的腳跟往後滑動,推磨塵土,拖開兩道痕跡。她驚覺不對,不只是手,上半身整個前壓,使盡全力,幫助披肩小弟。同心協力,抵擋巨大的衝擊。
大地撼動,兩股能量正面硬碰硬,颳起強烈颱風。地面的碎石粉塵,不停飛揚;兩側宅院內的綠樹,葉片激烈拍打、枝幹劇烈搖擺,似要連根拔起。
「真的好重。」
白華的雪白秀髮,被風吹得凌亂飛散。
「糟了。」我說。
衝力強猛,我們都在滑退,怪物的力量實在太強。
──快要支撐不住時,衝力忽然消去,白華和古蘭無法收力,像玩疊羅漢,前撲後擠,雙雙向前躺平。
突然的鬆懈,大盾失去供應的能量,收縮還原成粗布。
「原來是聖天使『歐菲斯的披肩』。」
我嘴巴叼起它,將它蓋在小弟頭頂。
「怎麼回事,為什麼明王的拳頭要收回?」
古蘭拿下悶頭布,相當困惑。我兩條尾巴豎起,像雷達旋擺,不敢鬆懈。異獸的巨拳緩緩收回,回到原本所屬的領域。連通「房」的門,關上。
「你們沒事吧?」
方才出現的陌生人來到我們身後,是位年輕的女性。她面容姣好、眼角柔和下垂、一頭長髮烏黑,樸素的連身洋裝襯貼窈窕細腰。她的出現,帶來一股溫暖。
「妳是誰?有什麼目的。」
白華彈跳站起,做出警戒。
「主人,他們就是妳要找的除異師。」
古蘭單腳屈膝,跪見柔和的女子。男孩的雙肩此刻看來,擔起了不能說的責任,我能體會,但不是完全。你信任主人,就算現在無法交心,仍期待那天的到來,才不猶豫的追隨她,放心將背後交給她,獻身在前方承受一切傷害。
你就是她的盾,一個默然接受,悶沉的大盾。
我們不同,你充滿信任的獨自思索,我則滿載懷疑的跟在主人身邊,苦尋一個沒有結果的答案。
「謝謝,辛苦了。」
古蘭的主人聲音甜美成熟,彷彿能消除疲勞。白嫩的玉手,搓揉男孩頭髮。
「回答我的問題,女人。」
白華將揹著的木條拿在手心,瞄準陌生人。
「不得對主人無禮,你們不是在找『引導人』嗎?就在這裡。」
古蘭抬起手臂,擋在女子前當護衛。
我爬上老位置,跟白華咬耳朵。
「星圓是藍色,她是人類,從手腕和脖子上掛著的小布袋來看,是御守師。」
我眼球移向旁邊。
「不過,現在不是討論的時候,有人來了。」
她從暗巷走到光明區,就像沐浴在聚光燈下,讓明月點亮她的臉龐。
四周的黑鼬暗處爬出,往那名女子聚集。有的纏繞她脖子,有的舔舔她掌心,有的臉頰磨蹭小腿,舉止多樣,如小孩遇上幼稚園老師。黑鼬臉上雀躍,仍不忘對我們施壓,利牙兇狠外露。
「果然是妳,我就知道。德旺一族的當家,旺千歲。」
古蘭繃起神經,回望自己的主人。那名女子點頭,要他冷靜。
「黑捲,是她召喚明王手臂來攻擊我們的?」
白華矛頭轉向,木條對準新登場的人物。
「我是來跟老朋友打招呼,剛才的攻擊,只是確認。我不是為妹妹的愛寵,刺蝟的死亡而來。如有不滿,容我對各位說抱歉」
旺千歲彬彬有禮,一頭秀髮挽成髻,盤在腦後,恭敬地低頭行禮。
我警戒那名套上紫色和服的女人。昏暗的背景,蒼白的微光陪襯,女子帶來一種神祕、與尊貴感。她眼角尖銳,輪廓修長,與古蘭的主人相比,完全相反。
不知為何,她盯著我看。
「忘記我了嗎?有兩條尾巴的黑貓。」
我貓皮豎起,滿腦問號。
白華的額頭往我眉心一撞。
「德旺族的當家認識你,為什麼不早說。那我們根本不必逃。」
「我真的對她沒印象。」
「老人癡呆?」
「白靈界的年齡計算,我還年輕。」
「呿!」
白華不甘,往我臉吹氣。
「別鬧。」
古蘭手掌插進我們中間。他的主人覺得有趣,優雅微笑。
旺千歲說:「黑貓,這次你輔佐的除異師真特別。不過,對我沒記憶是正常的,我們才見過一次面,當時我才六歲。」
她的語調沉穩有力。
「四十年前,德旺族曾經拜託過你們處理德旺明王的暴走,我就是那時待在當家身邊的小孩。」
旺千歲獨自回味的模樣,勾起我沉澱的記憶。
「妳就是……」
她輕微點頭。
「我現在成了一族的當家。時間過得好快。」
腦海冒起泡泡,我憶起一些片段,白華卻打斷對話。
「我不管你們有什麼過往,超過四十歲的老太婆,找我們不會只想敘舊吧。」
旺千歲沒有不悅,輕笑一會。
「活潑的白髮女孩,妳很聰明。雖然我剛才說,不為妹妹愛寵的死而來,
但不能放下一族的尊嚴。」
「果然沒猜錯。」
白華握緊木條。寂靜的風吹過在場的人之間,葉叢擦響。
「我只問一件事,將刺蝟胸口挖洞的是你們嗎?」
旺千歲單槍直入。
「不是。」
白華簡短答。
「乾脆……」
旺千歲遮住嘴角,壓低語氣說;
「我不信。」
銳利眼神上提,接著說:
「算了,也沒關係,當還黑貓人情。但不是我,以前我對牠印象不好,是爺爺欠的帳。」
話語反覆無常,難以捉模,但這回她沒騙人。四五不等的鼬鼠,尾隨在後。就如她所說,沒留戀的離去,將身影埋進暗巷裡,消失在微光照射不到的黑暗。
走前,留下一句:
「我會調查的,你們沒騙我的話,請安心。若是……我不會像今天一樣手下留情……」
看著千歲的背影被黑夜隱沒,有圖像在我腦中浮現,是帶皺巴巴笑容的老人。原來是他的孫女,長這麼大了──
那是與白華的父親有段交情的老爺爺。老人身後總躲著一位怕生的女孩,五、六歲左右。爺爺對這位孫女百般呵護,但也異常嚴肅。他不給女孩童年該有的夢,只教導她現實的殘酷與悲傷。
女孩很早熟,成長經歷與果斷的決策,就像社會的縮影。世間的冷酷,與世道的無情,她沒有拒絕,反而接受這腐爛的世界。所以,我不喜歡她,女孩也討厭我。
我最恨的是那種只為自己犧牲他人的人,但我無力阻止,甚至連勇氣都消失,只剩漠視,所以我連自己都討厭。唉,我也是反覆無常的卑鄙傢伙。
「我才不管還誰人情,總之,我不想欠妳。」
白華對著暗處咆哮。
「……妳給……我。」
不知為何音量逐漸變小,越來越不清晰。
「回、來。」
白華如斷線的人偶,虛軟地倒下。
不祥的霧氣,在內心壟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