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天蓋如今不再單調,在沒有星星閃熠的襯托,人工的火光代替不足的美感,補足心中殘留的缺憾,給自己稍稍的安撫,來度過無法細數不知多少的漫漫長夜。但今晚的光,對這片祥和的夜空似乎太過激烈。
貴族街的居民大多都集中起來,他們在一座巨大體育館改建而成的圓形競技場內,期待著一場事先籌備好的表演,興奮地忘記形象,誇張地放聲嘶吼,無知地隨意妄為。可是,不會有人在意你的舉動有多荒謬,或許還效仿一同瘋狂,享樂於當下。大家的焦點都不在自己身上,不在意是理所當然,他們注意的是舞台中央,演者的一舉一動。
貓、白髮女孩、炒熱氣氛的播報員、三米高的針刺蝟、撐傘的和服女孩,就是這次劇場的演者。
「好想找洞鑽。」
我嘆口氣,懶洋洋地擺動尾巴。實在太無聊,我用多出來的另一條捲起白華及腰的長髮,提起又放下把玩。
白華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她比較在意現場的情況。
「黑捲,這要做什麼?感覺好有趣。我們好像要負責演戲給大家看,不會是打棒球吧,只有在金維酒店看電視裡的棒球時,才看得到這麼多人擠在一起。我的隊友呢?人數不夠呀,至少要九個人吧。」
是經驗不足,不,是這傢伙太單純。現場的氣氛,怎看都像要跟人決鬥。她當除異師只有兩年,見識不廣,像如此的大場面,沒記錯,是第一次見到,我卻看不出她有任何緊張感。
「各位觀眾久等了,現在馬上開始為明天鬥技大賽開場,進行熱身的表演賽。」
低沉響亮,套上燕尾服的麥克風大叔,充滿成熟嗓門掀開今晚的序幕。
上萬的觀眾漸漸平靜、安靜、沉澱,為鼓噪的心,騰出空間,聆聽解說,只剩一些零星的閒聊聲。
「藍色角落的是今天臨時取代,昨晚受傷不能上場的選手,來自『貴族街郊區的垃圾堆,帶貓除異師白華』。」
介紹到一半,我蓋住雙耳壓低頭。垃圾堆?一定是古蘭那小鬼注意到我們進城的方向,隨意填上去。慘了,全場爆出歡樂,有人發狂似的捧腹大笑;竊竊偷笑的老爺爺,拉下草帽,假裝沒被發現;舔冰淇淋,約五歲小孩也聽得懂,突來的笑點,噴得滿臉黏答答。有一群興奮最嚴重的少年群,最囂張的那位起身咆嘯:「白毛小鬼也能當除異師,來召喚師的地盤撒野,滾回去翻垃圾吧。」數落完,將喝剩的可樂罐丟過來。
我擺尾拍落,鋁罐吭啷響,沒當回事。
白華呢?她有什麼反應?只見我的搭擋撿起腳邊滾動的鋁罐,將裡頭的液體倒乾,沒有抬頭。我看著她手上的罐子,被捏的扭曲變形──
此舉一出,激起共鳴的噓聲,如大海的灰鯨鳴叫,胸口被震得快裂開。
扯後腿的音效太吵,白華咬緊牙根。
「原來這就是客場的感覺。」
語帶不甘。棒球隊的客場,不會被主場球迷威脅到性命不保,這根本不同。極度懷疑我們出得去這座競技場嗎?
播報員稍待觀眾情緒緩和,繼續介紹。
「紅色角落,是去年冠軍,德旺一族的旺百合。」
拉砲破裂,前排的觀眾將多彩的緞帶噴向空中,後排的放起煙火,咻咻連響,五彩繽紛的火花紛飛,直往上竄,在天邊的畫布繪製千變萬化的爆炸創作。
對面的人物登場受到熱情的捧場,簡直是潛入敵陣與對方老大單挑,氣勢全往那邊倒,留給我們只剩沒有價值的壓力和鄙視。
「那東西是什麼?」
白華發問。
「召喚師飼養的寵物,從星圓的顏色來看,是魔界物種,針刺蝟。」
身長約三米,肚子圓大,豎立走路,雙腿肌肉結實,擺動的兩臂寬厚粗壯,背部的皮膚堅硬,層層鋪上緊密的長針,色澤暗紫,有劇毒。牠的左肩是一位坐姿優雅的和服少女,年紀跟古蘭小弟差不多,手提油紙傘斜搭在肩,威風的像一國公主。但,幼嫩的臉蛋、稚氣的聲音馬上就露餡。
「下人,熱身賽怎麼對上這種毛頭小鬼。」
播報員馬上低下頭。
「是的,對不起。小的也不明白,只是照當家的意思。」
「姊姊的命令啊,我也是因為她說來展示德旺家的威嚴才來的。唉,姊姊真嚴格。」
小女孩吐了一大坨無形的晦氣,無聊地打個哈欠。又被看扁了,不只觀眾,轉播的也是他們的人。
白華的專注力仍在刺蝟上。
「那跟我們之前打敗的食夢狼有差別嗎?」
「簡言之,星圓本色的差異。狼是米白色屬白靈界,眼前的是紅色屬魔界。」
她用力拍我頭。
「所以我才問,牠們之間有什麼不同?」
真沒禮貌。
「白靈界的異獸多為技巧,魔界的重視力量,兩者可從尾巴數量來區分,白靈異獸每活百年會多一條尾巴,魔界獸則保持不變。若都不超過百歲,就很難辨別。對有雙『觀星眼』的我倒是沒差。」
「力量與技巧哪個比較好對付呢?」
白華指尖頂下顎。
「還想打,我建議趕快找個地方開溜。」
我左右環視,鬥技場在整個體育館的正中央,觀眾席環繞,將我們包圍,是地中海式。最前排座位俯瞰賽場,高度相差一層樓。決鬥的地面是石頭整齊排列鋪成,角落設排水溝,相隔一段距離有人孔蓋。上頭沒有天花板,在幾個固定點架巨大照明燈,將我們的舉動照得一清二楚──是逃不掉了。
「比賽規則很簡單,只要讓對方說『我認輸』或無法再戰,就算勝利。」
播報員兼裁判,燕尾服大叔空出的手舉高,做預備。
油紙傘的圖案是白合花,底色是粉紅的和服也是,那名小孩又打哈欠,黑色長髮紮起兩條馬尾,輕微搖動。
「那邊的貓和小鬼,隨便打一打好認輸回家,我想睡了。」
白華年紀比妳大,妳要叫聲大姊姊才對。最近的後輩連禮貌都不懂。
「哪邊比較強,快說。」
沒聽見對方挑釁,白華拉扯我鬍鬚。
「很難說,要打就綁上七色緞帶,情急時可以拔刀。」
「這算工作之外的打發時間,我拒絕。」
她交抱雙臂,看向別邊。和服小妹見狀,會錯意。
「竟敢無視我,下人,快讓比賽開始。」
髮蠟抹亮,西裝頭的播報員,慌張揮下手臂。
「開始。」
歡呼雷動,觀眾叫吼「去死吧,快打她。」「送她回去吃自己。」「垃圾就該在垃圾堆。」全然不饒人。還有三男兩女舉起自製刊版,寫「加油、加油,百合」,不怕羞的拼命搖擺。
針刺蝟視線落在我們矮小的頭頂,等待主人發令。
「比賽開始了,快出手。」
我們沒理和服小孩。我只期望白華能快點繫上緞帶,她卻不在乎,板著臉堅決不從。
「無視我、無視我。」
女孩被激怒,套上襪子和草履的小腳上下搖擺。
「紫蝟攻擊,用巨腕壓扁他們。」
紅光迅捷,眨眼間,送到目的。刺蝟熊掌挾帶強風,轟隆砸落。
「這傢伙的肚子也很軟耶。」
白華向前踏一步,避開危險,對方反跌倒般手扶地。我效仿她用貓手確認。
「確實如此。」
「大驚嘆,垃圾堆來的除異師,動如閃電,有技巧的躲過百合公主的攻擊。」
大叔用麥克風大表訝異,以防波及,不知何時退到最邊角。
無形間,白華將對方的鄙視、不屑、骯髒,全部奉還。
百合小妹妹火冒三丈,兩叢高馬尾快要豎起,油傘收起,當棒子揮動。
「紫蝟直接抱住她,讓她窒息。」
寵物忠心耿耿,執行熊抱,卻突然表情痛苦,反壓著自己的肚皮往後退。白華早在百合小妹發聲前,就送刺蝟軟肚一記重拳。
「黑捲,我能分辨了,這傢伙跟李能的笨狼比起來,超弱。」
拉拉黑大衣,調整斜背在後的木條,白華重整態勢,優雅地抬起下巴,雙眼空洞無情。
「小鬼就該好好當小鬼,別學人鬥技。去年冠軍?妳還早得很。」
滑下刺蝟的左肩,傘頭掌心拍打,百合妹妹第一次嚴肅以對。
「那就來試試,除異師大姊姊。」
針刺蝟背部撲滿密麻的長針,平時如髮絲鬆軟,一但生氣便豎立而起,配上捲縮的身子,像極了烏黑的海膽。一顆巨大的刺狀物體,滾動時,加上重達數百公斤的體重,如戰車過境,碾碎行經的路線,深扎地底,拔起大地的皮肉,攪成粉狀的塵埃。
「出現了!百合公主的針刺蝟拿手絕活,針球翻身。」
播報員熱血大喊。觀眾呼聲連連「衝啊,衝啊。」「壓扁那丫頭。」「怎麼樣,怕了吧。」各種叫罵四起。數名衣著同款圖樣的少年,默契十足,手搖自製的加油旗,齊唱勝利進行曲。慘斃了。
「保持步調,注意地面的碎石,每被碾壓一次就會變化,別踩空。和服小妹指揮手勢有一定的步驟,破解以前要想辦法維持住。」
「是、是、是。」
白華隨口答,步伐急緩控制得宜,選出最佳落足點。後方追趕的刺球與我們不可太遠、不可太近,把握相對距離。太近,容易被後來居上,慘遭壓扁;拉太開,刺球的行動反不易掌握。鬥技場頗大,但仍是有限空間,讓對方從後面繞圈似的追趕對我們有利。
「大姊姊剛才的自信跑哪去了,只會被追著跑。我的刺蝟轉動時,仍知道我的手勢和聲音喔,不管跑到哪裡,我都可以指揮牠攻擊妳。」
百合聲音傲嬌,企圖擾亂我們思緒。
「真的?我要試試這麼快的旋轉,能在一瞬間停下來嗎?」
白華爬上石牆,抓準高度,後空翻回地,接著朝和服女孩奔去。百合妹妹揮動油傘畫圈,往天舉起──移動刺蝟滾上牆壁,衝天而上,前排觀眾受驚,嚇得左右散開,來不及的翻過椅背到第二、三排,捲縮身軀。拋空擲出半圓,針刺蝟模仿白華在不減速的情況改變方向,笨重砸落,又到我們後方。
「別小看我。」
見白華來到面前,百合扭腰,粉色和服飛揚,高舉的油傘反手朝敵人腰際抽砍。白髮少女壓住她雙肩,當做支點、縮腿,避開傘擊。
「我一直很認真。」
鼻碰鼻,少女與小妹妹面對面,遮住她的視線。白華嘴角揚起。奔馳的力量轉移,變成重量,借著兩手轉送到和服女孩纖細的雙肩,壓迫她膝蓋微彎,無法動彈。
白華背後帶著一顆高速刺球,就在小妹妹正前方,但雙腳無法動彈,勢必撞上。
「我說過,別小看我──!」
百合小妹咬牙切齒──在我眼中發現有光點往她眉心凝聚。
──咚。
白華身後有一顆「立體黑點」憑空浮現,旋轉、扭曲、拉扯氣體,形成漩渦,並急速擴張、放大,拉開數呎半徑,如宇宙黑洞,展開深不見底的空間,將針刺球吞入。
本要撞上百合的針刺球,挾帶的風壓,隨自身的消失不見蹤影。牠衝進突然出現的黑洞。
「平面黑洞,回收。」
視線朝前,百合妹妹低語。
「不對,快閃開。」
我慌忙警告。
「什麼?」
白華滿腦問號,鬆開百合的肩膀,前翻背靠對方安然落地時──
「平面黑洞,開啟。」和服小妹說。
「咦?」
白華從沒這麼疑惑過。降落的地面變成虛無,取代的是吃掉針刺蝟的黑洞。這是什麼?一道記憶的片斷浮現,我知道是什麼了,但瞬間的電光石火,我不可能有時間跟白華解釋。
黑洞並沒有把我們吃掉,反而有流動的空氣由內向外強烈噴出,如巨獸的吐息。我瞇細雙眼,霎那間,揭曉那風壓的源頭。是針刺蝟,牠從洞內竄出,保持圓球,針刺密林的奔騰自轉。我們沒有翅膀,落足點掏空,變危險的砲口。一攻一守的交錯流動,我們從優轉劣,好一個物換星移。
「麻煩死了。」
白華急中生智,抓取斜揹的木條,算準旋轉速度插入刺針叢間,撐竿跳躍避開要害,但難逃轉動拔起的風鉤拉扯,重心完全失衡,隨旋力帶轉全身,重重跌撞在地,連翻好幾圈,撩起沙塵蒙蓋身影,直到撞上邊界的石牆才停下……。
「妳幹嘛這麼做!」
我開口大罵。
「沒什麼……」
白華痛得眼睛瞇細。
「蠢蛋,直接把我拋開就好。妳看看自己跌得多慘!」
這女孩在重心偏移時,將我從肩上拉下,緊抱在胸前維護我的安全,拿自己當肉墊。
「少管。我需要你!沒有的話我會很麻煩。」
「不能因為這樣就不管自己的處境,如果妳因此受嚴重的傷,或……」
我語塞,心裡某樣東西互相抵抗。
白華是墨羽三家的最後光芒,我是墨羽家的隨侍,這是兩百多年我一直在做的事。可是,白宗。我被強拉進這世界時,你只要我靜靜的看著,但我老是做多餘的事,把你教導我的知識,自己長年的經驗,傳授給家族的後代……。
「………」
說起來這不算壞事,但我心裡卻異常掙扎,聽到白華說「我需要你!」就越發這份痛楚。白華不是第一位說這句話的人,前幾代家主,也曾說過。
需要的理由有很多「提高任務完成率。」「我的觀星眼。」「我們是夥伴。」等等,有些感到溫馨,有些是嚴肅,有些是強迫、冷酷,白華現在是更純粹的「獨佔的自私。」但過於乾淨,沒有善惡之分,這更能深至聆聽者的心。
我不否認那一瞬間的動搖,不是因為她是僅存的三家後嗣,她說「需要你」沒包含這深厚的悲悽家世,是幼兒純淨的私欲。可是……
……咚。內心的深處,又有其它聲音響起。我緩緩瞇細雙眼,那份不協調的錯位,讓我胃脹得更厲害。
我,對人類絕望了嗎?我現在又在做什麼?
我擔心,人類?
還為此激動起來……我的心,我的想法,糾結一團……。
「笨女人!」
我甩頭不予苟同。我不是在罵白華,是在罵優柔寡斷的自己。
白華支起上身勉強站起,觸碰自己的左肩。
「好痛!」
她咬緊牙根。
「幸好有哥哥特製的皮大衣,不然我的手早就斷了。回去金維那,又要跟他拿很臭的藥膏貼上。真倒楣。」
白華捧起我放在左肩。大概是這個位置。
「很痛,不准摸。」
我給她一記貓拳。
「自傲的傢伙……」
「是、是。」
又是隨口答。唉,這傢伙,我真羨慕妳的單純。
細砂緩緩飄動,時間流去,一點一滴掉落地面,解開迷霧視界,逐漸清晰。
「哇喔,答案揭曉!白髮除異師似乎倖存下來,不過身體搖搖擺擺,剛才一連串讓人摒息凝睇的攻防較勁,是百合公主佔上風。」
萬名觀眾方才聚精會神的觀賞,專心的忘記加油,現在非常捧場的大喊「百合、百合。」中氣十足地歡聲喝采。擺出身體動作,起立蹲下,萬人同步,不間斷、有默契地做出「人浪」。「白髮小妹,快快回去要奶喝吧。」我們上頭的前排粉絲,藍襯衫的中年男,叫囂聲有夠吵。
「讓我等好久,大姊姊。這是妳的木條,還真長,大概有兩米吧,還妳。」
百合扔過來,我伸長尾巴接下。她身旁壯碩的針刺蝟已經不是刺球,黃黃圓肚,滾滾搖晃。
「為什麼不給我最後一擊。」
白華不甘地提問。
「要是太快結束不是太無聊。先說好,在我氣消以前,我會一直一直這樣玩你們。可是,我最討厭見血了,怕多玩幾次你們會壞掉。趁我沒回心轉意,來,投降吧。」
百合傲氣放話,油傘轉一圈撐開搭肩,游刃有餘。
「我拒絕。」
一句搞定,白華想都不想。
觀眾噓聲連發,紙團、海報、飲料、各式垃圾從天而降,全往少女身上扔,「人家好心勸妳,那什麼態度。」「滾回去吃大便。」「適時說放棄,也是勇氣,小妹妹。」拖油瓶的話語夾在其中。橡皮筋射來,擊中白華的臉,右頰紅腫發燙。我看不下去了。
「轟隆!」
地面震響,刺蝟背針像門簾動搖。牠收到命令,打擊地面,爆開凹坑。
「吵死了!」
百合小妹不爽大吼,細細的尖聲刺痛全場,強勢貫穿吵雜,奪得一陣平靜。她收傘指向我們。
「除異師大姊姊,我不懂妳在想什麼,那就接招吧。」
「房」,是一個藏於夾縫的密閉空間,是召喚師憑意志創造的特殊場所。範圍、形狀、數量依召喚師的能力決定,強大力量的人建造的「房」,就更為巨大。因此,有人稱這群特異的人為空間支配者。
召喚師通常將「房」作異獸的牢籠,需要時,在空氣中投放一個微小的「立體黑點」,讓它扭曲、旋轉,如鑰匙開鎖,拉扯空間製作出連通「房」的黑暗洞窟,使裡頭的異獸隨時隨地、準確的投入戰場的前線。
形成自由進出「房」的黑洞,是召喚師的拿手絕活,但黑洞開啟的速度,除非經過一番苦修,否則瞬間的開關收放,是不可能的事。修練有特定的篩選,必須對這方面有天賦,屈指可數的少數人,才能達到完美的「瞬」。其餘,貼近者為「疾」,半調子或初學者是「快」。只有特別安排,經過研究、嚴厲的修行,能得到「瞬」。所以,掌握技能的多為受過英才教育的召喚師貴族,或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
「接近『瞬』,但不完美,是『疾』。黑洞形成有瑕疵,我的眼睛跟得上。」
我緊抓黑色長大衣。
「需要不斷跑、不停移動,還要多變化。對方無法掌握動向,也就無法輕易命中我們。」
「麻煩死了。」
白華抱怨得乾脆,雜亂無章的奔跑、跳躍、迴轉、翻滾,一刻也沒停,借此尋找突破的缺口。一定有的,渺小得幾乎看不見,但一定有。高速凌亂的移動,風阻拍打長大衣,霹靂啪啦輕快響。
「你們似乎企圖擾亂我的瞄準,沒用的、沒用的。」
百合的油傘往右拉高──閃熠的光點在我的眼前匯聚,凝結深色的黑球,是鑰匙。它的扭轉,開啟未知的領域──
「右邊閃開。」
白華半身旋轉、蹬地前撲,面向地面滑行,刮起濃濃碎削瀰漫視野。碰咚!疾馳的刺球憑空出現在我們身後,鈍重落地、撼動地層,引起劇烈搖晃。現場的觀眾想必也感受到了,神色驚慌得反抓椅背,或互相擁抱尋求安穩。
撲空的針球一個彈跳,又進入另個開啟的黑洞,消去蹤跡,躲入召喚師的私人領域,等待下次的發進。
「好有趣,簡直像地鼠,搞不清會從哪裡鑽出來。」
我擔心白華的心境變化,生怕她無知的衝過頭。白髮在聚光燈的照射下,銀光閃閃如游動的鯉魚,雖沾上泥黃土屑,但不影響它誘人雙眼的美麗。橫跨縱跳,白襪與黑鞋光影交錯,掀閃斑斕雲霞,吞奪坑坎不平的地表。
「大姊姊,妳很樂在其中喔,那提高節奏吧。」
百合刻意拉高聲音,不像開玩笑。她舞動油傘,像大型樂團的指揮家,向左移右,舉高劈下。簡單的動作,周遭的氣氛已完全改變,空氣突然變得有份量,沉重許多。
「去年冠軍戰的決勝招,沒想到在熱身賽能看見,這是何等幸運。」
主播的麥克風黏滿口水,燕尾服的雙尾跟著屁股搖擺,現場上萬名粉絲將熱力升到最高點,快要翻了整座體育館。
「不對,停下來。」
周遭有了異樣,我鬍鬚抖動。
「怎麼了?」
白華也察覺到,左顧右盼。不太對,和服小妹的成對馬尾,本如波浪滾動,現在卻沉靜停止。她將油傘擺在胸口,兩手握實,頭指天、柄朝地,雙眼輕合,精神凝聚。
「小心。」
我伸長脖子,專心觀察對方星圓。
「我知道。」
舉起長木條,跨弓箭步,白華神情嚴肅。
柔順的微風,滑入這片沙石碎削佔領的競技場。這座場地的樣貌,比十分鐘前狼狽,損壞的傷痕累累。霧濛濛的塵埃,遮蔽自己傷痛的外表,濃密而久不散。雖然只是暫時的逃避現實,但那仍是永遠、永遠的留在我腦中的記憶裡,一同隨無形的細絲,搖向那無垠的思念湖。
「來了!」
和服小妹明眸放光,在我們眼前張開碩大的黑洞,如同瞄準的大砲。巨砲發射,刺球爆發強大的衝力挾狂風驟馳,就要襲來。
「左邊。」
白華側身滾翻,免強閃躲,尚未獲得喘息,百合又打開傳送門,頭頂出現黑洞,旋轉彈丸即將飛出──少女木條頂地,左臂如彈簧曲折,奮力將全身頂向天空──刺球砲彈只能在地面攪石塊。
看來,敵人不給我們機會反擊,刺蝟收放迅速。百合採連發策略,一旦刺球沒命中,就收回異空間,在目標大動作閃躲、無法平衡身形的剎那,將黑洞座標修正提升命中率,於我方死角開啟、發射刺蝟彈,讓行動不便的獵物措手不及。
這下麻煩了。不管在哪裡,只要是百合小妹的視野範圍,她都可以隨意在我們四周展開砲口讓刺球突襲,如彈珠台的可憐得分柱,被釘死連打。換句話說,當我們躲避刺球逃到夜空,處飄流狀,不能隨意移動,正是絕佳的攻擊時機。
百合就在等這一刻。
──因閃開剛才的攻擊而跳起,我們在夜空浮游。白華面對地表,我則轉頭回望,天上的星星是多麼美麗,但黑洞再度凝聚,遮蔽難得的瞬間。
「閃不掉了。」我說。
「我知道。」
白華驚覺異常,扭動渾身轉向天空。她交叉雙臂,試圖抵禦出走家門,正朝自己而來的刺球砲彈。重達百公斤的壓力,若撞上兩臂,加上高轉的速度、長針的劇毒,她纖細的手怎受得了。
「哇,黑捲你做什麼。」
我伸長尾巴,捲緊地表隆起的石塊,第二條勾住她的腰、拉動,半空脫離危險地帶──刺球細針輕拂少女的秀髮──白華反射調整身形安全著陸,並用力打我頭。
「嚇我一大跳,別這麼隨便。」
「妳沒資格說我!」
「好厲害的貓。」和服小妹讚嘆。
不行,一定要想辦法,再這樣下去白華會……
百合不給我思考,甩臂讓華服舞動,開門傳送,將刺球送到我們後方,翻滾加速,緊迫逼人。白華對自己的速度很有自信,但刺蝟的旋轉已跟先前不同。少了場地大小的限制,不在乎會撞上圍牆、衝擊座席而壓抑自身速度。牠毫不保留的全力衝刺,步步相逼,我們千鈞一髮爬上牆面,沿弧線轉彎。刺球無法照做,只能進入牆上破開的洞穴。
「聰明的大姊姊,那這招呢?」
和服小妹的星圓光點,游移變調。
「快離開這裡。」
白華跑離牆壁,繞回被刺針刨開、破爛的鬥技場。瞬時,石牆扭轉一個黑洞,捲起旋風的刺蝟從裡頭迸出,又追著我們不放。
「我的想法好像被看穿了,平面黑洞開關速度有必要提高。」
和服小妹頗有自信。
「啊,好痛。」
白華大叫。
太在乎後面,她沒注意腳邊,被巨石絆倒,滑稽地摔個四腳朝天,剛好掉入前方的大坑洞。笨蛋,我不是要妳小心。刺球也撞上那岩石,碰地彈向天空,直朝我們落下──但少女的舉動出乎我意料。
「看我的厲害。」
她直覺地將木條當球棒,怪力回抽,巨大的刺球還真像棒球被打飛,進入天邊的人造洞窟,少女的蠻悍大大開了眾人眼界──施力過猛,白華轉半圈雙手伏地。
「原來可以這樣玩,想不到力氣這麼大,真佩服自己。」
收緊兩頰,女孩沾沾自喜。
「不對,攻勢還沒……」
我話沒說完,白華撐起的地面消逝,突來的浮空感讓我們失去依靠。黑色空間開啟,隱約出現的是刺球的外型,來不及了。
白華被龐大的球體撞飛數層樓高,虛空漂流一會,瞬間跌落地面。撞擊時,我也跟著彈開,但直接受力的不是我,是她,她不可能像我一樣安全無事。
粉絲團的聲音歡樂無限,雜雜亂亂,煩死了!
我慌慌張張的跑去她身旁。呼,大鬆口氣,少女眼皮輕閉還有氣息。著地剎那,是不理想的大字型,幸好後背墊底,有特製的皮大衣保護,緩衝力量,後腦勺也沒傷到,不幸中的大幸。
「好疼、痛痛痛,我的背。」
白華醒過來,搓揉後面硬撐著站起。
「妳竟然還能動……」
百合的刺蝟沒有追擊,收回異空間。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妳不是被正面衝擊,被刺針割傷,現在應該渾身骨折,還有被毒針麻痺得無法動彈。」
「確實一般人有可能這樣,但多虧哥哥留給我的特製長大衣保護,還有……」
白華手掌上翻,鮮紅的異體從綻開的嫩皮,汨汨冒出。
「我不明白為什麼,墨羽族的人都有這樣的體質。任何的毒液,或其它影響身體的物質都會自己代謝掉。很不可思議吧。」
百合的表情難以置信。我說:
「之前一直覺得不可能,但妳剛才把刺球打出去後,我想通了。要試試嗎?」
白華抬起眉毛。我又說:
「我相信妳可以正面讓那顆球停下。說到底,召喚師沒有了幫手就跟普通人差不多。」
「那不早說,繞了一大圈。」
她轉動肩膀,躍躍欲試。
「對不起,我沒預料她這麼強,總認為她會露出破綻。」
我沒料想到的是,妳的潛力比我想像的巨大。
「那就開始吧。」
白華邁開步伐,擺好架式,似乎有用不完的元氣。雙馬尾動搖,和服小妹妹看出我們的舉動。
「自大的傢伙,竟想阻攔刺球,可惡的除異師,太小看我了。」
「白髮少女瘋了,它攜帶的貓咪夥伴,可能要一同陪葬,真可憐牠。」
麥克風大叔獨斷說明。如同我先前說的,萬名觀眾全傾向對面,同起同落的呵斥,像能撐起天際。
「紫蝟,正面迎擊。」
百合童音說完,油傘往前一指。異空間形成,宛如裂開的微笑。
我當時為什麼這麼做呢?只要再想想,應該有別的方法逃走。
白華,妳真是不可思議的人。妳的做法與舉動,總超乎預料。不過,妳確實給一身老骨頭的我,暫時拋開心底的矛盾,豪賭挑戰未知。
尖聲鳴叫,迴盪周遭,那是物體急劇轉動磨擦空氣發出的聲響。若待在這環境太久,不只對貓耳,連人類的聽覺都會受損。我不喜歡這頻率的音調。
「刺球過來了,擺好架式等待訊號。要忍著,手會很痛。」
我認真提醒,緊盯獵物。
「疼一點不算什麼,我老早就想狠狠揍牠一拳。」
白華神情興奮的上揚嘴角,右拳定位,不感畏懼。
「你們會後悔的。」
百合語帶憤怒,傘頭比向我方。重達百公斤,帶刺球狀物正向我們衝來。時間或許是固定的,但感覺卻隨心情、集中力變得快速,或緩慢無比。在我的瞳孔中,印出的是一顆顆如米粒的光點,環繞、渦旋、游合,交融出如銀河系的小宇宙,鮮彩閃耀。沒想到生物在迴旋自轉時,會吸引四周的光往體內凝結,讓力量接近無限的提升,燃燒出生命的火焰。
氣流拉動鬍鬚,三米、兩米、一米,針球就在眼前。我能感到牠的呼吸,聽到牠的心跳,讀得牠情緒的變化。
「就是現在。」
白華揮拳壓縮空氣,擊向刺球。堅硬的刺針外皮在絕對力量面前,簡直像牙籤,一折就斷。細嫩的皮膚綻開、流血,女孩的拳敲碎針群,直達底層。力量共振,進入體內貫穿血管、內臟等各種組織,對針刺蝟造成嚴重內傷,與外皮的破裂劇痛。
圓球反彈,掠過和服妹妹的右側,拖起粉色衣裳,地面一次碰撞,鑲入場邊的圍牆。
「接下來,換妳了。」
沒擺脫刺激,馬尾小妹半張嘴時,白華蹬地飛躍來到她面前。揮起右拳,往她左頰攻擊。咦?卻撞上一面鐵壁,將我們反推回去,東倒西歪的在地面亂滾。
「平行黑洞開啟,鐵刺,盾。」
百合無意識地打開黑洞,意料之外的異獸出現幫牠檔下危險。是第二隻刺蝟,外殼是鐵銀色,刺針輕微隆起,沒有尖銳的半圓形狀,是硬度見長的品種,多為防禦用。
「太卑鄙了,用兩隻刺蝟。」
白華不服氣,但百合小妹沒有理會,背對我們慌慌張張的往塞進石牆的紫色刺蝟跑去。
「紫蝟,沒事吧,快回應我。」
對主人的聲音有反應,刺球滾落,受其波及的小石頭跟著掉下。刺蝟解除球狀,圓滾滾的肚皮外裸,長長的嘴朝天,粗肥的手指、寬厚的指甲,放在胸口。
「怎麼了,很痛苦嗎,要堅持下去,拜託。」
百合非常擔心,說到底她終究是個小女孩。同情的淚水滑落臉頰,熱身賽就此中斷。
「怎麼回事,我從來沒看過百合公主的刺蝟被打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公主的刺蝟好像很痛苦。」
麥克風大叔滿臉胡疑,不敢相信。不安傳到我耳裡,觀眾們不再團結,像麻雀私語竊論「這是真的嗎?公主的寶貝被打飛。」「幻覺吧?」「白髮女孩作弊。」「是啊,絕對是這樣。」「她設陷阱。」「她是不誠實的人。」對我們負面的猜疑,情勢越來越不妙。
「紫蝟、紫蝟,怎麼了,胸口?不舒服嗎?忍著點。」
百合神情驚慌,手扶著刺蝟的臂彎。異獸面容扭曲,疼痛難耐,掌心緊按的胸前似乎有什麼要迸出。
「不要,紫蝟。」
和服小妹哀聲淒涼,對自己的夥伴心痛不已。
「黑捲,那隻動物該不會。」
白華沒猜錯。
「嗯,『胸洞現象』。」
我不躊躇的說。
「血、是血。喂,紫蝟,怎麼回事。喂!」
暗沉的液體從心窩冒出,刺蝟龐大的身軀異常抖動。百合反射退兩步,眼睜睜望著心愛的伙伴。那是最後掙扎,我凝聚焦點,看見星圓的色彩變化,刺蝟的胸內有未知的力量向中心聚集。怪了為什麼之前都沒察覺。
「紫……」
刺蝟抽蓄停止。甩著馬尾,年幼的小妹哭喪奔去,細小的兩手堵住血水湧現的胸腔。
「不可能,死,不、不。」
小女孩抬頭,染紅的雙掌不敢相信地顫抖。
「你們幹了什麼事!」
兩條淚痕掛臉,百合充滿憎恨的棕瞳,瞪視我們。那像是被奪走了重要的東西,深深害怕再失去,徬徨無助、小女孩的眼神。是含著悲傷、恐懼,誓死也要捍衛的神情。
「才沒有,妳……」
我知道白華的個性,塞住她嘴巴。雖然不知道什麼原因,德旺一族被迫遷離原鄉,來到此地,恐怕對百合是沉重的打擊,畢竟她還是羽毛未豐的孩子,突然的變遷使她沒有安定,是要抓住什麼才能感到安心。
我們的出現,似乎又讓女孩的安穩,在剛才瓦解。抱歉,我們沒辦法給予幫助,因為我們被妳、被妳底下的居民視為敵人。
「觀眾們坐不住了,我們要想辦法逃。」
「逃什麼,全部抓來打一頓,再向他們說明不就好了。」
白華蠻力拉開礙事尾巴,簡單做判斷。
觀眾群跨過圍欄,跳進競技場,他們嚷嚷「殺了她。」「作弊。」「我們要為百合公主的伙伴報仇。」再待下去,難保死無全屍。
情況危急到最高點,百合起身往這走來。拳頭緊握,瀏海蓋住眼神,油傘配合步調擺動,氣氛凝重。
「黑捲,這是什麼?」
白華納悶。
突然,我們腳底下多兩個黑球。我眼睛稱大,小皮球,不會吧。滿腦疑惑時,金屬滾動碰撞,噗,白濃濃的霧氣噴出,自球體內快速擴散到空氣,遮蔽視野。不到幾秒,我們全身被白煙吞沒。
「啊。」
這聲是白華。有東西拉住她,重心後移,彷彿掉入無底的坑洞──
「痛死了。」
水聲響起,屁股著地,白華搓揉止痛。
「這裡是哪裡?」
我眼睛慢慢適應黑暗,白華彎腰卻撞到頭。
「妳還是一樣笨啊。這裡是排水溝。」
咦。發聲不是我,但似曾相識。
「剛才真危險,感謝我吧。」
鐵管摩擦,有人爬下長梯。
「他們發現這裡要段時間,誰想到競技場旁的人孔蓋是絕佳逃生口?」
又窄又陰暗,溼答答、滑溜溜,摸起來像青苔。我聆聽周邊,上頭傳來吵雜、步履紛踏,慌忙不知所措的浮燥騷動;腳下有流水滑動,不是很急。
「怎麼樣,當臭水溝裡爬行的老鼠保一命也不壞吧。」
咻,火柴磨擦,光源探入盒子,點燃粗糙油燈。微弱的光,照亮他的臉。
「痛痛痛!我的鼻子。」
白華直接賞他一拳。
「還敢回來,膽子不錯嘛?」
摸摸鼻頭,拋棄我們的傢伙──古蘭再度現身。
「我說過會回來,多虧你們鬧這麼大,吸引大家注意,我拿到不少好東西。」
「反正是髒錢。」
白華不屑地說,卻收下古蘭披肩內拿出的一疊紙鈔。
「合作的報酬,這次大賽的獎金可真豐厚。我趁人沒注意潛入辦公室,偷開主辦單位的保險箱,嘻嘻。」
兩個錢鬼笑得開心。唉。
「要離開這裡了嗎?」
我無奈發問。
「跟我來。」
古蘭提油燈轉身,跪姿爬行,往照亮的暗道深入。為白華開路,我撩開水面,尾隨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