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下)
啃咬木屋的惡火,吃相難堪,食後留下烏黑的殘羹。它心口貪婪,延燒遺餘未嚐的木材。拔下梁柱的皮,剝削平鋪的木板,壓壞脆弱的玻璃,狠毒燒盡珍視的回憶。
「快快快,提水來!」「那邊那個,去多拿點水桶!」「你、你、你幫忙接水!」「打井水的人快點,火越來越旺了!快啊!等什麼!」村長指揮十幾名村民奮勇救火。這場火災驚動村里的民眾,沒事的老弱婦孺在外圈吱吱嚷嚷,圍觀叫罵:「哎呀,怎麼失火了?」「是羅家的人幹的!」「聽說他兒子昨晚染病死了。」「所以就把病因推給夏柿子?」「就因為女兒那頭避忌的髮色?啊太超過啦!」「誰叫病一直沒根除,萬一今天死的是妳家孩子呢?」「呸呸,亂說!」
他們一方面這樣詈罵,心裡又莫名寬慰:燒了好,說不定咱們這疫病就消失了,嘿嘿……。
勇誠氣喘喘揹著歸雪,跑到父親身旁,急嚷道:
「為什麼失火了?」
父親急忙應付現場,沒空回頭:
「有人蓄意……喂,那邊的動作快啊!屋樑倒了……小心!」
──話說一半又繼續指揮。歸雪追問:
「請、請問,我媽媽呢?」
「她……咦!」
男子認出聲音,別過頭……睫毛垂下,眼神朝旁一撇──歸雪背樑一陣酸麻,往同一方探去……胸口頓時縮緊。少女扳著勇誠的手,用力一捏:
「……請把我帶到那棵樹下。」
但少年沒有動作。我該那麼做嗎?因為結果對歸雪而言……勇誠右肩被擰捏,疼痛入骨。
「快──啊!」
歸雪蠻橫敲打,犬齒刮破嘴脣,汨汨流下紅珠。女孩猛踢勇誠大腿,欲從他背上摔下。「如果不願意我自己來,用爬的也行!」少女堅毅的黑眸狠瞪,迫使勇誠移動。
枯樹旁有名女子躺著,她的臉龐被人用破布輕薄蒙罩。歸雪細指顫抖,拈布挪移,母親的面容,一寸一寸,從眉心、鼻梁、嘴唇、下巴,印入瞳底的黑湖。
夏柿子彷彿深沉入睡,面失血色,如靜止的精緻傀儡,似乎一絲吹息將甦醒。但──現實是殘酷的。
「………」
歸雪默坐母親側旁,腦海只剩空白一片,唯有媽媽細語的殘韻在耳邊拂撩,只有媽媽的幻影在眼前微笑。歸雪凄滄呢喃:
「……媽媽,跟妳說,我今天遇到危險……」
「………」
勇誠在旁陪伴。
「我遇見了傳說的生物。我好害怕,嚇得發抖。但有人幫了我……」
女孩眼眸空洞,粉唇喃喃。男孩看不下去了,緩緩低頭將臉埋入雙手裡。
「還有,媽媽。我今天終於完成妳的期望,交到了朋友。他叫做勇誠。他是一位有勇氣的男孩,喏,他就在我旁邊……他、他……就是幫我的人……。」
少年默然蹲在歸雪旁,手貼在她背後。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儘管是無用的撫慰。
「所以請誇獎他,媽媽。請如往常給予鼓勵。請、請……說點什麼,拜託……說話啊!媽──!哇,嗚嗚嗚。」
靜置如娃娃的女孩,虛造的堡壘完全塌陷,淚珠透明洩落。
「拜託妳說話,拜託、拜託……什麼都好。我請求妳,不要……不要離開我,媽媽!」
歸雪趴伏在親人的胸懷,裂嗓痛哭。她用渾身的氣力擁抱母親,但皮膚透來卻無情的冰冷。沒了、沒了全都沒了。只留少女一席銀絲,在滄風滾蕩。
呼嚕呼嚕。
濃煙在天蓋盤旋,熱氣凝聚,化開了飄降的雪霧。滴答滴答,透明的水珠掉落,打濕了村民的衣裳,也濺起了歸雪最深的心潭。
永雪村,迎來罕見的豪雨──
代價是,少女失去了怙恃。
◇
公用餐廳氣氛歡愉,氛圍曖昧。
用餐的人不多,加上掌櫃的絡腮鬍大叔,共六人。
宗蓮這妙齡美女,指尖拂撩掌櫃的下巴。使他圓臉脹紅,像去了佳麗如雲的天國,醉迷醺昏:
「沒啦,像妳這樣的美人,我哪能騙妳呢?」
「可是,我聽說村子有傳染病,好可怕喔。」
宗蓮噘起嘴,吐露甜甜甘香,薰撩大叔的鼻子。
「還有啊,有傳言商旅來此地暫歇,就失去連繫,人間蒸發了。」
「不、不、不,不可能的。姑娘聽錯了,本村子雖隱蔽,卻是連通大都市的小徑。我想是商販惡性競爭,刻意傳開流言蜚語,只讓部分曉得的人通過。因為,行經正路要課重稅呀。」
腮鬍大叔醉醺醉醺,吞吐言句。
「原來如此。所以在這民宿餐廳用膳的,全是協事的外地商人嘍。」
「……是。」
宗蓮語音挑逗,哄得掌櫃動心迷戀。但又收收放放,戲玩對方。她眼帶春色的環顧火光圍繞,橘黃的餐廳和食客,又回眸凝睇腮鬍大叔。少女喘了一息嬌氣:
「好厲害喔,什麼都懂……是本地人嗎?」
「……是的。」
大叔沉迷紅春,說話軟酥無力。宗蓮更加把勁,鉤拉禮服領口,若隱若現粉色春光:
「真想好好的在哪邊感謝你一番……咿!」
一名高大的粗漢,大手往宗蓮翹臀一揉,驚得她怯縮削肩。
「老黃,給我們五杯特製飲品。還有啊,美女,別理那老頭了。來陪陪我們吧。後桌四個大男人,很悶呢。」
他厚唇臭氣醺濃。宗蓮眉也不皺,一抹嫣笑:
「本姑娘對高壯的男人沒興趣,獨愛留著鬍子,皮肚圓厚的中年叔叔。況且,我的貓過敏。」
壯男被幽婉的拒絕。他不甘示弱:
「你的貓不是一直趴在圓椅上睡覺嗎?過敏什麼的,是騙人吧,害臊就別找理由嘛。」
宗蓮捧起粗壯的手臂,細柔的觸感,令搭訕男子血色上湧。
「不是找理由喔,是過敏得昏昏欲睡。原因是什麼,想知道嗎?」
少女輕撩男子的厚掌,將它攤開,放到翠綠的衣胸。
「就是沾上後,洗也洗不掉的……」
粗男戀迷掌心觸感,早把女孩的細語置於耳後。肉欲當前,他不狠下來爽個一把,怎對得起自己呢。男子摸轉了半圈:
「咦,怎麼沒胸……」
唰──!
碰噹,食堂木板砸響,七呎高的男人攤臂大躺在地。他這輩子不再喊渴了,挖空的喉嚨蓄滿鮮甜紅艷,沿頸琉璃溢洩。
宗蓮甩洩指尖,血珠澆染黑貓的鼻頭。「嗚喵。」驚得他猛搓貓臉,強打噴嚏。
少女舌纏指腹,吸吮行兇後的殘滴:
「好好聽人說嘛,只顧亂摸。不然哪知道我的貓對血過敏呢。」
客宿的餐廳掀起血雨,動身助拳的後桌兄弟,根本不是宗蓮的對手。對少女來說,這不過是打架,對掌櫃和四名男子,是恐懼的殺戮。
廳堂傳出慘烈的哀號,三分鐘後,恢復平靜。
宗蓮佇立烹飪區,優雅捧起老黃的屍體手臂,扳開曲握的手指嚐吮,連指背、指腹與指甲縫的碎屑,都毫不餘留的舐舔。老黃的上身貼在鐵板,微熱溫烤,半熟的紅肉外焦內軟,噗吱作響。
「這傢伙是解剖師。」
老黃的心被宗蓮掏了,放置切菜板,一室寒氣將鮮色奪去,發紫凍凝。
「………」
黑貓無法表態。縱使對人喪失期待,血淋淋的一場單方虐殺,仍使他胃腸不適,排斥欲作嘔。
貓咪趴坐吧檯,顧望食堂的飯桌。搭訕的壯男仍攤躺原地。後桌助拳的四個大男人,一個撞破玻璃垂掛窗框;一個裂了腮頰,口含自己的拳頭,其餘兩名手腳對對拌纏,雙雙護擁胸膛,額顱與額顱碰凹了坑。
嗚──呼──
窗外寒氣竄入,襲捲了廳堂的一角,吹滅了油燈。
「調查情報而已,為什麼把在場六人全殺了?」
黑捲喝呵悶氣。
「……這個是解剖的,其餘四名是做工的。因為皮膚殘餘泥味……」
宗蓮點數手指呢喃,忘我的進入無人空間。
「宗蓮!」
貓咪大吼。
「……哇!啊啊……哇!」
她彷彿觸電,踮著腳尖轉著跳,就像嚇慌的小女孩,很難聯想剛才殘暴噬血的殺了一群人。
「是、是黑捲啊。」
「………」
黑貓眯細眼睛。少女洞悉那瞳眸的意思:
「問題很簡單啊,跟剛才的密室偷竊有關。還有啊,我說過好幾遍,除非要事,我在『遊迷仙境』時別跟我交談,很煞風景呢。話說回來,黑捲竟然因為我殺人生氣。對『無欲』的你,真難得。」
「呿!」
貓咪下巴頂靠前腿,縮成一圈,盯著女孩。看她到底興奮什麼。
「……喔,原來如此……嘻嘻嘻。」
宗蓮猶如天真的幼兒,把玩老黃的屍體,挑起一枚小指,輕呼吸舔。那是她的嗜好,也可說是獨特的情報挖掘手法──食尋。憑藉嚐啃之物的酸甜苦辣分析,了解對方的全部:從事工作?吃過什麼?接觸過的人……但,那只是她獨門招之一,還有:視探、嗅查等等,怪異惡趣。
「呼呼呼,腮鬍大叔食指的味道好豐富喔。」
少女笑如喜雀,吱喳吱喳,品嚐死屍的指尖。「鹹死了、好苦、好脆喔。」宗蓮怪音鳴吟,喜怒哀樂情貌多變,宛如舔含七味糖的幸福孩子。
「哇啊。這甜甜的是什麼?還有香味?」
宗蓮丟去屍體的胳臂,像狗兒嗅聞。她打開身後的櫥櫃,「找到了。」嘴角滑落一滴口水,將它謹慎的端取。
「肉桂蛋糕!超幸運!這鳥不生蛋的地方,竟然有高級品。」
少女如挖到寶的小狗,鼻頭在糕點上嗅一圈,開心地隨手抓起小叉子,挖一塊往嘴裡塞。那個……唉,挖了老黃心臟的,可是那叉子……。
「嗚。」
黑貓突然反胃。
「怎麼啦……(咀嚼),我不會分你喔……(咀嚼)。」
宗蓮水汪汪的大眼,看著難受的小貓。
「可以……暫時不要跟我說話嗎?」
「那可不行……(咀嚼),因為死的那些人,全都是騙子嘛。連自稱本地人的老黃,其實也是外人。氣得我滿口怨言呢。」
少女再挖一口蛋糕。她仍不明狀況,是噬血慣了,一切都無所謂嗎?
「別跟我提老黃。妳最好閉嘴。」
黑貓大噴鼻氣。
「真的不行嗎?先把為什麼殺那六人放一邊,因為我解開客房的『門中牆之謎』呢。」
宗蓮挑張圓椅,玄雅的將兩腿交疊,露出大片細嫩美肌。
「因為這裡的人全是外地來的,並將這棟民房改建旅店,原本靠木門連通的房間,就砌磚牆隔開了……很簡單吧,謎底只要揭曉,就變得無聊了。至於為何來此地改建房子,和維繫村子運作,還要調查呢。」
貓咪不但沒恍悟,還狠瞪女孩。
「唉呀呀,我又不是憑空亂說,那五名壯漢都殘餘磚泥的味道。這樣你明白了吧……嘻嘻嘻。」
宗蓮笑顏滿盈,吃完最後一塊蛋糕。黑貓動動鬍鬚,發言:
「怎斷定他們是外來者?」
「……噗,黑捲。我就是在等這個,單純的好奇心才是最佳的甜點。」
少女搖搖指頭,嘖嘖地說:
「睜大眼睛喔。就是……從皮膚判別的呀。寒帶生物排汗系統不發達。永雪村終年降雪,從小生長的村人,毛孔都細細的,像他們那麼粗,一下就看穿啦。」
貓咪歪脖子。
「幾毫米的差距,能用肉眼評測?」
宗蓮嘴角上提,自豪地拉起長袖,彷彿吹彈可破的細緻雪肌,順滑袒裸。
「要摸摸看嗎?道地的雪國皮膚喔。」
「………」
貓咪無話可說,後悔自己觸發不明的開關,使少女滔滔不絕:
「我體內的血統是特別的喔,能解百毒。我能不忌口,東嚼西啃,就是那個理由。傳聞是祖先延續的血脈,藏有鳳凰之血喔……」
直到一襲寒風冷拂,使少女寒顫,她才收斂。
「嗚嗚,好冷、好冷。」
宗蓮抽跳細肩,打起哆唆……小貓心忖:怕冷的雪國人,真稀罕。
「有沒有溫暖的飲品呢?」
少女抬高屁股,彎腰探詢櫥櫃,順便將盛放蛋糕的碟子歸位。陌生的紗櫥,是女孩覓尋開心的寶庫。那一扇扇緊閉的櫥門,彷彿暗藏無可預料的驚奇,待掀開後,贈予人們歡愉笑容。
「……哇喔,有新鮮的飲料。是老黃替壯男準備的特製飲品吧,嘿嘿。」
宗蓮嶄露喜氣,將瓶子珍惜的貼臉磨搓。難得她那麼快樂,我也沒來由的制止……儘管客觀來看,是殺人竊盜的現行犯。
「旁邊有杯子,真剛好……算算有七個呢,好可愛的小東西……咦,有夾一張紙,是配方嗎……啊、不!」
宗蓮一聲驚嘆,將周圍五顏六色的和愉,潑了一桶白漆。她把紙張收進口袋,心情高溫直降,極速凍冽:
「抱歉,我忘了一件事。對了,黑捲。要來一點嗎?」
我搖搖頭。
「不喝,會後悔的喔。」
少女語調玄秘,細長的睫毛鉤拉一絲幽寒。她又說:
「還有啊……我們漏了一人。」
月亮的餘暉受窗櫺削割,格紋洩灑在灰暗的地板。長廊深處的幽玄,傳來清脆的跫音,一名女孩美麗的倩影,嫣然滑過窗邊。靜寂霏雪的夜晚,她的移動寧肅莊秀,去揭穿下一個神祕。
「黑捲,你知道永雪村為什麼聚集外人嗎?」
宗蓮捧著黑貓,輕移蓮步。
「我沒興趣。」
貓咪眯上雙眼,在纖弱的臂彎棲歇。
「那想明白密室偷竊的手法嗎?」
「………」
黑貓呼嚕吹氣。宗蓮看著夥伴睡得香甜,摳弄細巧的鼻頭,搔得他噴嚏猛打。
「……咕嚕。」
貓咪冷冷漠視對方。
「好啦好啦,我不繞圈子了。如果黑捲能熟用『觀星眼』老早就解密了,不然哪能被我兜圈子玩,是吧。」
宗蓮微嘆一息。意思是:「我永遠不要理解那一堆『星點』最好。」
「其實我是在看到七個杯子,才想到漏了一人,那人就是黑捲提過的傭人喔。而他就是偷翻行李的竊賊。」
「你之前不是否定,還大笑我一番嗎?」
貓咪皺眉頭。
「我是笑你的假設,又沒說他脫離嫌疑。好笨喔。」
黑貓咋舌。女孩安撫拍背:
「好好,乖。我繼續說吧。『密室偷竊』的手法很簡單,因為犯人從開始就在房裡。他得知我們要入宿後,就潛進床底等候。我們離房,就抓緊時間下手,之後又躲回床下,偷聽我們的動靜。所以,認為竊賊是外部入侵,本身就錯了。但是……」
少女撫摸我的頭。
「黑捲,有想過為什麼他不偷錢財,卻拿沒價值的物品嗎?」
「……我不想說。」
聽到小貓無趣的回答,少女失落洩氣:
「唉,好吧。反正今天甜點也吃夠了。試著回想說過的話,黑捲。記得你有提過:『為什麼將在場六人全殺了?』吧。請思考被偷的東西,和那有什麼關聯,因為……」
嘰嘰嘰。
二樓走道迴響木頭的擠壓聲,有陌生人下了階梯。宗蓮在梯口轉角貼壁隱藏,待他現身。
「………」
男子來到一樓,壓低身形左顧右盼,但疏於戒備身後的暗處──
「啊……嗚。」
他發出生前最後的悶哼。宗蓮鮮亮的手刀一記剁去,將頸骨震碎兩截,去了氣息。壯碩的軀體失衡摔落,笨重撞凹了木板。
「因為奪去我們的武器,他們才方便殺我們啊。還有,鐵尺邊緣是很銳利的喔,若熟睡時被刺入要害,會死人的。不過我早一步察覺異常,先做了他們……因為做為一名殺手,殺氣隱藏太生澀了。雖只洩漏一點,但殺人前竟會恐懼,好像受人脅迫一般。」
「………」
黑捲沉默凝視女子……不,是男人。他有時心細如絲,有時像幼兒好奇欣愉,但有時卻冷酷無情,視生命如一條紅線,輕彈即斷。
「我們換地方調查吧。這村子果然有問題。為什麼要殺我們?又是什麼原因拖到現在……謎團真多呢。」
宗蓮按摩肌膚,娟巧的纖手收入袖下。
「去哪?找村長嗎?那傢伙可信?妳最好有與全村為敵的打算。」
黑貓提醒。
「不,在那之前,得先要有村民呀。」
宗蓮懸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