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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黃昏(下&後記)

york | 2023-11-15 22:16:11 | 巴幣 2002 | 人氣 75


我們逃進寢室前,與一位職工擦身而過。那個人手上拿著一柄鐵鍬,匆匆忙忙往反方向走去。我沒有見過他,也無暇關注他,便只是擦身而過。那時,周圍的聲響已經越來越大。一股莫名的好奇心,令我想要看清眼前的事態。然而理智此時已經佔了上風,壓制住了那可能令人送命的念頭。
進到寢室後,我立刻將門反鎖。我確信那破舊不堪的門鎖,不能帶來任何保護,也不可能使我們自外於眼前的事變,但至少在心理上,那令人安心。
那一刻,我們不約而同喘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
大概一分鐘後,我才終於擠出了話語。
「這,難道,他們跟軍隊開打了?」
「有可能。我沒預料到這種事。他們不該這麼做的。他們會輸。」
「太蠢了!」我說。
翠沒有回話,而是走到了窗邊,我也跟了上去。透過窗格望去,外頭一片混亂。數以百計的職工,拿著不知從哪裡找來的鐵鍬、鐵鏟,以至於木棍,與穿著盔甲的軍人陷入混戰。無數人群近身搏鬥著,彷彿一場表演。然而那時不時噴濺出的鮮血,卻在在揭示著這一切並非表演。人與人的距離如此靠近,以至於正規軍的長劍長槍反而討不到便宜;倒是在人數上,職工們占了上風。那一幕過分脫離現實。我只能瞪大眼,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而就在幾分鐘的愕然後,情勢逐漸明朗。士兵本有著裝備上的壓倒性優勢,即使面對兩、三倍的烏合之眾,也該輕易勝出,卻像被眼前「敵人」的氣勢震懾了一般,一舉一動都顯出惶恐與不安。這時我才察覺,那些士兵──甚至也包括那位將軍──來這裡的時候,從未想過會經歷一場戰鬥。
沒錯,這當然是一場戰鬥。不是表演。這不是不言而喻的嗎?所謂戰鬥,便是這個樣子。有那麼一瞬間,我察覺那是我作為伯爵家的繼承人,本該有責任參與的事物,同時也是我逃離的事物。很快地,我察覺自己是將眼前的景象,與自己心裡總在幻想著的,遠在幾百公里外,可能發生的景象重疊在一起了。
我想起了昨天的那個天上人。是他幹的好事嗎?如果說他不只煽動了昨天的爭端,還在一個晚上之中,四處奔走,組織了這麼一場叛亂呢?
那並不是不可能的。
不。不如說,也只有這個可能了。毫無疑問,他打算毀掉這裡的一切。
這時,「戰場」上傳來一陣騷動。從某個角落開始,士兵一個個拋下武器,向著外頭的道路逃跑,宛如倒下的骨牌一般。情勢急轉直下,拋下武器的人越來越多,以至於一些職工面面相覷,竟定在原地,也沒想到要追擊。
幾乎同時,上午七點的鐘聲響起,彷彿早有預謀地,宣示戰鬥的結束。
「如果這就是那個天上人的圖謀,好吧,他成功了。」我說。
「那或許有一部份是他的意思。但是,冷靜想想,我不認為天上人可以憑空策動這些。這其中至少有一部分,是源自職工們的意志。我們從來沒有被通知這個計畫,對吧?這多半是他們做出的決定。」
「你的意思是,他們不信任我們?」我說。
「他們沒有理由信任才剛來不到一個月的人。再說──」
「再說什麼?」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平民通常是不太識字的。而我們都識字。這並不尋常。就算他們表面上不說,甚至理智上也不這麼想,但內心深處,一定也會感到不自在,害怕我們去通風報信。」
「話是沒錯。可是,伯恩斯坦卻……」
「我很懷疑他是不是平民。」
「什麼?」我看向翠。她並沒有露出開玩笑的表情。
「我無意隱瞞,只是找不到適合的時機告訴你。不過事到如今,說了也不要緊。在我看來,傑克.伯恩斯坦並不是平民。他的談吐是騙不了人的──就像你信寫得太好,讓代表懷疑你一樣。」
「但……」
「他並沒有向你否認這件事,對吧?」
「那只是我沒有想過要問。」
「好吧。說到底,這只是一個猜測,一個懷疑。我甚至懷疑他是天上人。你並不一定要相信。再說,這也與現況無關。如果你覺得我扯遠了,那麼我道歉。我想說的只是,我們必須好好考慮,現在該怎麼辦。」
不知怎地,我覺得翠說的並非毫無道理。
「你說的對。」我說。
「事實上,我認為現在就有個很大的問題。我們必須拿到薪水,才好離開這個地方。否則,連下一餐都可能有問題。」翠說道:「但是,碰到這種狀況,我們該去哪裡拿錢,又該去找誰拿錢,這些問題的答案都變得不確定了。」
我想起,自己確實還沒有收到任何一枚銅幣的工資。按照慣例,職工會在休假之前,一併收到前一個月的工資。這並不奇怪,因為待在礦場的日子,本就幾乎不會有金錢的交易,因此早拿晚拿並沒有差異。
而現在,這卻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那我們該怎麼辦?」我說。
「也只能等事態明朗一些,再看看要怎麼辦了。」
 
被維克特.達格斯圖和他身後的一批職工敲門,是半小時後的事了。這段期間,我們無所事事,只是姑且把行李──微不足道的那兩袋行李──打包起來,接著便躺在床上,什麼也不做。偶爾我和翠會交換幾句話。太陽緩緩升起。天空有些雲,稍微遮住陽光。我們聊天的內容,從好幾年前的過去,到這段旅程中的種種,又甚至是其他的傳聞,多少都有觸碰到。我沒有打算從中得到些什麼,不過是打發著時間罷了。僅僅如此,內心竟也變得輕鬆不少。
唯一一個較為深刻的話題,或許是關於命運的事。
「翠,你相信宿命嗎?」我說。
「宿命?」
「我們的人生,都已經被某些事物所決定,之類的。」
「我不怎麼相信唯一神這種事情。」翠說道:「你說的,是類似唯一神的這類……『事物』吧。那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意義。」
「那倒也是一種宿命。但我指的是更廣泛的事物。」我說:「無論我們付出任何努力,任何抵抗,我們的命運終究會朝著某一個方向而去。那也許是唯一神帕雅的指示,也許不是。比方說,在雨季萊維河氾濫的時候,跳到河裡,自然就會被河水沖走。也許這與唯一神無關,但也由不得我們決定。」
「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了。我同意,這世上大概有許多這樣的力量,帶來這所謂的宿命吧。你說的對。雨季氾濫、乾季旱災;夏季熱浪,冬季寒害。這所有的事物都是宿命。事情肯定是這個樣子沒錯。誰能干預自然呢?」
「事啊。但我們的未來,又如何呢?」我說。
有好一陣子,翠沒有回應。然後,我聽見她深吸了一口氣的聲音。
「我不希望是這個樣子。非常,非常不希望。」翠說。
「嗯。」我說。
「那你呢?」
「我也不想。」我說:「我不想一直被擺佈,被水沖來沖去,浮浮沉沉,得不到一刻安定。我真的不想了。但是,我想我可能永遠做不到。你知道的,我不是一個成材的繼承人。我如何也不是。我能做到些什麼呢?」
也就是在這時,維克特.達格斯圖敲響了房間的門。我從床上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那大概沒有什麼效果──打開了門。起初我並不明白敲門的人是誰。打開門後,花了幾秒的時間,才記起了對方的名字。
「呃,你有什麼事嗎?」我皺了皺眉頭。
我們是有過幾次短暫的交談,但也僅僅如此。
「魯伊.布雷爾,沒錯吧?」達格斯圖說。
「對,我是。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們需要你幫忙。」
「什麼忙?」
「我們要和喬治.坎南談判。你識字。我需要你幫忙。」
我只楞了一下,便領悟他的意思,心裡也有了答案。
「噢,具體來說是什麼忙呢?剛剛發生了那些怪事,我實在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當然,如果是我份內的代筆工作,當然可以效勞。」
「不,不是代筆。我要你替我們和喬治.坎南談判。」
「談判?」
「沒錯。我們需要一個代表,一個懂談判的代表。」
「噢,真遺憾,我大概不是你想找的人。我不懂談判。再說,我甚至還不知道,現在發生了什麼事情,而你們又要談些什麼。」
「那都不重要,我們會慢慢告訴你。」達格斯圖微微一笑。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心理作用──那笑容給我一種不懷好意的感受,令我感到不悅。
「噢,我確信,你應該再好好考慮一下。這裡並不只有我一個人識字。除了我之外,就算排除主管,也有其他人負責文書工作……」
「昨天晚上,你在這幢宿舍的大廳。我看到了。」
我沉默了片刻,試圖讓自己不被帶著走。「我只是出現在那裡而已。我有做什麼事嗎?我甚至一句話也沒說吧。」我回想起了那位天上人的說詞。然後,只猶豫了片刻,便決定賭一把,相信他沒有騙人。
「這樣就夠了。你會幫我們的。你看到了昨天的事情。」
我看著達格斯圖。即使語氣上有些針鋒相對,他的臉上卻沒有任何威嚇的意圖,倒是露出了一絲焦急的神情。他明顯試圖掩飾,卻無法壓抑住。我察覺他臉上的鬍渣沒有刮,那給人一股久經滄桑的印象。有那麼一瞬間,下意識地,我把他與父親的身影重疊在一起。隨即,我認知到了自己的荒謬。父親永遠是那麼一個衣著整潔的紳士,言行堅決而沉穩,不時露出一股威嚴。他們全然不同。
我肯定是太過疲憊了,才會出現這樣的錯覺。
「如果你確實想要我幫忙,那麼請回答我的問題。早上發生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們有什麼企圖?想要造成什麼結果?」
「這有什麼好問的?看到昨天的事情,就很明白了吧。發生了這種事,憑什麼應該忍氣吞聲?就因為對方是子爵的人嗎?就因為他有權有勢?如果他想要繼續這麼幹,我們就會站出來,讓他知道我們不是好惹的。就只是這樣。」
「但……」
我指向身後的窗戶,想要指代那場打鬥,卻不明白該用什麼話語,才能表明自己心中的疑惑。說到底,我甚至不完全明白,自己想得到怎樣的答案。
「你怕他帶更多人回來算帳嗎?不錯,那些人當然不是子爵的所有士兵。如果你這麼想,那就算了。你不像我們,已經回不了頭了。」
我沉默了一段時間,一段在我的認知中,很長的時間。
「讓我再考慮一下,可以嗎?」
 
在伯爵府的日子,我並沒有參與很多談判工作。自從四年前滿十八歲起,作為歷練,父親讓我擔任低階的職位,但多數是內部的文書、規劃工作,而沒有對外談判的經歷。大部分時候,我都和翠一起工作,也向她學習。父親說過,我們必須先熟悉內部的事務,才能成為獨當一面的人物。在那些日子,我並不以貴族的身份工作,而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官員,連幕僚都稱不上。
我就這麼照著他的計劃,一年又一年。
然後,天上人來了。三月十五日,就在那天,一切改變了。
我仍然深深記得那個午後,當天上人的代表不請自來時吹起的風。在我們眼前,他引起一陣風,一陣違反了一切常識的風。風環繞著他,將落葉吹起,將樹枝彎折。它彷彿一種暗示,將早已決定好的未來全部吹飛。
我見證了這第一場,或許也是最後一場的談判。那時,父親出訪西方諸領,由母親珍妮.布勞暫代政務。她令我進入會議廳。那是我人生至今,見證過最重大的一次「談判」。談判本身並沒有結果,不過是母親與天上人的使者,各自表述立場罷了。兩條平行線,打從最一開始就不存在交集。如果說我從中學到了些什麼,那便是談判本身的結果,永遠是建立在背後的現實之上的。
而如今,以周圍的現實而言,即使是坐上談判桌,都需要莫大的決心。
「他說的對。」翠說:「如果要和代表談判,他們肯定需要我們。他們只是平民,很輕易就會被話術所騙。但是,那跟我們的計畫不一樣。」
「對,這就是我猶豫的原因。」我說。
我們壓低音量,確保外頭的職工不會聽見。
「是啊。我們當然可以回絕他。我們也可以直接一走了之。但是,以現在的情勢,能不能拿到工資,恐怕就不知道了。」翠坐在她的床墊上,說道:「照這情況看來,他們不打算直接剝奪代表的權力。既然這樣,我們就得找他要工資。但是,這無可避免地,會和談判的事情絞在一起。」
「而對他們──職工──來說,如果我不幫忙,他們就不會去談判,然後就會陷入僵局,我們也不一定拿得到工資?」我說。
「也不一定。如果你不幫忙,說不定他們會直接剝奪代表的身分。一不做二不休,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事實上,這或許是不錯的做法。繼續談判不一定是最好的做法。代表有可能拖延時間,直到援軍來臨。」
「所以你的意思是,也許我該幫忙他們,和代表談判?」我說。
「事情相當複雜。」翠說道:「如果想辦法讓這場談判成功,暫時可以化解這裡的僵局。他們可以大肆宣傳,讓整個領的平民都知道,子爵的代表簽下了這樣的協議。但是,在代表眼裡,我們就會徹底站到職工那邊。反過來說,如果我們靜觀其變,事情也會在至多兩、三天之內解決。也許他們還是能達成協議,但機率不高。更可能的狀況,不是子爵的士兵成功止暴制亂,就是職工們成功殺進一、兩個市鎮,甚至推翻子爵的統治。」
「推翻子爵的統治?這怎麼可能?」我說。
「確實不怎麼可能。」翠說道:「最可能的,多半是動亂被平定,數以百計的職工為此付出代價,也許被殺。但這與我們無關。我們從未參與這場動亂。事實上,我們甚至沒有被告知這一切。他們的死活,與我們無關。」
「聽起來,你的意思還是我應該幫忙他們談判。」我說。
「我沒有這麼說。我想你可以做出決定。」
「翠,我們並不是,也從來都不曾是領主與幕僚的關係。」我說:「如果你確實這麼認為,那麼直說也不會怎麼樣吧。我明白我不是很擅長談判。或許相較之下,你更適合替他們效勞。但如果有這個必要,我並不是不能做這些事。沒有必要避諱些什麼,是吧?事到如今,還這麼想也太奇怪了。」
「我並沒有在避諱些什麼。我只是認為,你可以做出決定。」翠說。
「是嗎?」我說:「如果你堅持。那麼,我想我們是該這麼做。」
「那麼就這麼做吧。」翠說道:「我剛才有想到幾個談判的關鍵。譬如,講話時態度必須十分堅決,毫無猶豫,毫不懼怕。另外──」
翠簡短地講了幾個重點。我在腦中記了下來。
然後,我打開門,走出房間。對等待著的職工們,勉強擠出一抹微笑。
 
「魯伊.布雷爾,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你確定要坐在這邊?」
辦公室內,喬治.坎南咧了咧嘴。我們面對面,坐在辦公室中央的沙發上。陽光散落。我來過這裡幾次。而這次,我們以對等的形式交談。
「代表,您知道的,我別無選擇──當看到了這些事情之後。」
「你在葬送你的前程。」
「我也沒什麼前程能送。依我看來,您的前程或許更加重要。」
「哦,在威脅我嗎?」
「不不不,我只是一介代筆,怎敢威脅您!只是要請您想想,您貴為整個鹽礦的負責人,發生這事,損失恐怕也不小。大家都需要一些下台階。」
「那說吧,你們的要求是什麼!」
「首先,為崔維斯.柯恩,還有所有因為工作而受傷的職工,提供醫療費的補償,並且補回養傷期間扣下的薪資。其次,所有薪資給付,包含剛剛提到的補償,從今以後全部以白銀支付,以過去的規定──每一千枚銅幣兌一兩白銀──轉換。最後,承諾從此以後,任何軍隊不得任意進入礦區。」
喬治.坎南放下翹起的右腳,改翹起了左腳,又摸了摸臉上的鬍子。
「哦,還真是嚴苛的要求。真可惜,首先,我不過是子爵大人的代表,要做這樣的決策,非請示他不可;其次,這些要求不可能被答應──你太過天真了。如果同意了這些條件,整座鹽礦只會破產。屆時誰也得不了利。在這亂世呀,要安身立命,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呢。」
「我想,光是你抽屜裡的那幾錠銀子,就足以滿足一大半的要求了。而且,只怕你忘了一件事。你曾說過,子爵大人只是個草包。」
我微微一笑。我明白自己必須露出輕鬆的表情。翠說了,即使面對他的緩兵之計,我也不可以焦急,更不可以被他牽著走。我必須應對自如。
聞言,喬治.坎南也微微一笑,臉上全無窘迫之感。
「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滿足這些,到最後只會兩敗俱傷。如果你堅持,我可以如實報告子爵大人,請他開恩。但你不能抱太大的希望。他看得很高,很遠,知道怎麼做才是正確的。」
「好吧,就讓我們『假設』他才是決策者吧。不過,『開恩』就免了。他的軍隊狼狽而逃。需要被『開恩』的,只怕是他──或者說,你。至於什麼是正確的決定?我只想說,顧左右而言他,不會使你的處境好轉多少。」
「魯伊.布雷爾,讓我以長者的角度說一句吧──你不過二十二歲,卻想對我耍嘴皮子,虛張聲勢,依我看,只怕還早個二十年呢。」
「喬治.坎南,你也不過是個平民。先不說現在站在外頭,拿著鐵鍬的人是職工還是士兵。就談談你的未來吧。處理不好呀,你的未來、你的野心,一切都會消失不見。這麼一想,我倒替你捏把冷汗呢,平民。」
說最後兩個字時,我試圖回想自己身為伯爵繼承人的地位與立場。至少在我看來,效果似乎不差。然而,喬治.坎南並未被我的氣勢壓倒。
「原來如此。他們顯然找對人了。我承認你有資格說這些。拿一張紙,把要求寫下來吧。抄兩份,一份寄給子爵大人,一份寄給市長。」
「我會寫下要求,但不寄出去。我要你簽名。」
「在請示他們以前,我不能──」
「你是『子爵大人的代表』。」
「即使這樣,茲事體大,我也須請示他們的意見。」
「好好想想吧,喬治.坎南,怎麼樣對你才是最好的。對,我知道威脅你沒有用。即使達格斯圖還是誰走進來,把你殺了,也得不到什麼,倒讓你成了無辜的受害者了。只是,如果你能平定這起事件,對於整個領的繁榮──當然,也對於你的未來,都是好事。你是個聰明人,是個不被傳統束縛的人。你完全明白,與你瞧不起的職工妥協,才是正確的選擇。畢竟,比起一車一車的鹽,一車一車的銀子,付那幾個錢,簡直微不足道。誰甘願因小失大呢?」
「你說的當然有道理。只是,我不能擔起──」
「是呀,你不能擔起責任。喬治.坎南,如果你繼續這樣想,那麼你終究只是一個平凡的『職工』,永遠屈居於他人之下。你是想當這麼一個職工呢,還是想讓危機成為轉機,在這亂世,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物?」
「布雷爾,你……」
「決定吧,喬治.坎南!」
「你到底是什麼人?」
「魯伊.布雷爾,今年二十二歲。」
喬治.坎南沉默了片刻。兩秒,三秒,時間緩緩過去。一道微風穿過窗,晃過我們的臉上。外頭的雜音變得嘈雜。遠遠地傳來一聲蟬鳴。
「要是以一千五百枚銅幣,兌換一兩白銀,你說行不行?」
那一瞬間,繃緊的精神終於鬆開。我終於打從心底露出了微笑。
 
當喬治.坎南、維克特.達格斯圖與一批職工們所推派的代表──他們被精挑細選過,每一位都能書寫自己的姓名──相繼在紙上簽名,協議便成立了。那時,八月的太陽已過中天。升高的氣溫,使人腦袋沉沉的。
文件總共簽署五份。我叮囑達格斯圖,其中一份由他保管,一份由喬治.坎南收下,一份遞交子爵,其餘兩份,更須妥善保存。
他盯著我,有好幾秒,一句話也沒說。
「謝謝你。」他只擠出了這句。
「沒什麼。」我說:「而且,事情還沒有結束,不要高興得太早。他不過受情勢所迫簽下協約。如果情勢有變,誰知道他會不會把它撕毀。」
「你是我的恩人。我承認,在心裡,我一直瞧不起你。你看起來就像富家少爺,跟我們不是一卦的。但是,沒有你,我們得不到這張協約。」
「這有什麼關係?」我說:「你沒必要坦白這些,更不必如此歉疚。」
「不,我要向你道歉。」
「沒什麼。」我說:「總之,事情先這樣。之後,我要讓這裡所有識字的職工──我不在乎他看不看得懂內容,只要懂得寫字即可──把協約抄寫三百份,在附近的市鎮分發。我要讓所有人知道,子爵的代表親自簽下了這份協約。事情傳出去,可以讓他有一些壓力,不敢隨便毀約。長遠來看,你們還要讓每一個市鎮的市長,以至於子爵本人,都承認這份協約。」
「好的。」
那之後,我強自打起精神,又向喬治.坎南開口,討到了我和翠的工資──他倒也大方,二人的工資共是七百五十枚銅幣,卻直接取個整數,給足了一兩銀子──將錢揣入口袋,才一個人走出辦公室。一關上門,人聲瞬間淡去,外頭的蟬聲變得清晰,尖銳而嘈雜。但比起人聲,我卻覺得這樣自在多了。
我走下樓梯,到了一樓的走廊,又拐個彎,找了一個安靜的,比較聽不見蟬聲的地方,席地而坐。那裡沒有被陽光照到。微風吹過,便覺涼爽了些。我大大呼了一口氣。有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幾乎被疲倦感所淹沒。
我很努力了啊,很努力了。
好累。真的好累。一路走來都是如此。每一天,包括今天。
這一切,到底又是為了什麼?又能夠得到些什麼?
內心試圖繼續思考,但身體已經難以繼續。我靠向磚牆,閉上眼。
當我再次睜開眼時,一個陌生的人出現在了眼前。
 
那是一位穿著正裝的中年男子,身材壯碩。我盯著他濃密的五官,試著從記憶的深櫃抽出線索,卻一無所獲。唯一可以確信的,是我見過他的事實。他坐在我的正對面。見到我睜眼,仍然一語不發,只是盯著我。
我確定他在等著我開口。
「請問你是?」
我動了動臉部肌肉,擠出了微笑,但並未將微微傾斜的身子擺正。
「康拉德.阿賽爾,派內市鎮的菲利浦.巴斯市長的秘書。記得我嗎?」
我想了起來。那個長得像高登.葛林管家的傢伙。如今,我已不可能再將他們相提並論了。他顯然不是個好人。天知道他又想騙我做些什麼。
但毫無疑問,他與喬治.坎南是一夥的。也就是說,現在眼前所見的一切,在某種意義上,或許依然是談判的一環。既然如此,就像翠所交代的,我便不能示弱──即使意識依然稱不上清晰,大腦也還沒能全速運作。
「是,我記得。有何貴幹?」我又擠出了一抹微笑。
「就是你跟喬治.坎南談判,簽下了那樣的條約,是嗎?」
「噢,你的消息還真靈通,事情也才剛過不久──對了,現在幾點了?」
「下午兩點多。我來的時候,看過時鐘,指著兩點。」
「是嗎,看來我睡了好一段時間啊。」我說:「沒想到你竟然不叫醒我,只是待在這邊,等我自然睡醒,你人還真好呀,哈哈。讓我來猜猜你想幹嘛。因為我當了談判代表,想要找我算帳?」
「不,不,當然不。要是這樣的話,我早可以在你睡覺時下手。」
秘書的表情冷冷的,沒有一絲打趣的意思。我本能地感受到,這並不只是一個假設性問題。如果被要求,他確實有可能做出這種事。
「噢,還真是可怕呀。」
「還好。」阿賽爾秘書聳了聳肩,「這不是我收到的指示。」
「那麼,有何貴幹?」
「要請你去見市長先生一面。」
「市長?有什麼大事,要特別召見我一個平民?」
「市長先生十分認同你的處置。事實上,他對於礦場一些管理者的行為,非常不能苟同。你讓喬治.坎南簽下協約的作為,令他十分欣賞。他希望延攬你為幕僚。當然,該給的報酬不會少──白銀支付也好,實物支付也行。我想你肯定不會拒絕的。」
「那還真是承蒙他的欣賞了。哈哈,真是驚訝啊。我何德何能!」
「我記得你初次拜訪我時,說你們需要工作。如今,市政廳能提供更好的工作,豈不是件好事?或者,你擔心口說無憑?我可以用我的名譽保證,一個月的薪水,不會低於三兩白銀。你那無謂的正義感,恐怕不值這些錢吧。」
「真是豪爽,都不知道是這邊職工薪水的幾倍了。只是,我可不覺得你口中的『市長先生』,會真心同情這裡的職工呢。這種鬼話,只怕連我這顆剛睡醒的腦袋,也沒辦法騙過。至於名譽?你的名譽,難道值超過一枚銅幣嗎?」
「哦,願聞其詳。」
「你自己心知肚明。我睡夠了,就此別過。」
我站起身,正要離開的時候,康拉德.阿賽爾也站了起來。
「魯伊.布雷爾,你是個聰明人。你應該知道,這不是個對等的請求。」
「哦,是啊。不是對等的請求。你倒是爽快,直接挑明了。我告訴你,我不是奴隸。按照帝國法律,只有皇帝陛下可以讓人服徭役。我可不會被你嚇倒。話說回來,你要是想來硬的,只怕這邊的職工可不會輕易放過你。」
「就像我剛剛所說,我並不打算來硬的。不過,我想你是知所進退的。你必定明白,什麼是正確的選擇。如果你願意接受條件,或至少跟我去見市長,我們當然也會做出正確的選擇,譬如承認你和喬治.坎南簽下的合約,承諾不會秋後算帳,不會對暴動的參與者問罪。當然,你也是參與者之一。」
「反過來說,也就是威脅,對吧?」我說。
「我很遺憾你這麼想。」
「我就把話說白了。如果你最初就這麼提議,我還真有理由接受。但事已至此,你覺得我該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跟你們來往?」
「真不巧,就是因為發生了這些事,他才對你有興趣。」
「那可真是不巧。」我說道:「顯然我們有著完全不同的看法。事到如今,與你們合作並不在我的計畫中。我衷心希望你們受到報應,但如果沒有,倒也不怎麼要緊。只不過,要與你們合作?只怕你是想太多了。」
「或許吧。」秘書聳了聳肩,「老實說,我不明白你真正想追求的事物。如果你是為了所謂的正義感而拒絕,那倒是沒辦法。可那似乎不是實情,倒像是一種託辭。既然如此,我不認為市長先生開出的條件,有值得猶豫的地方。這樣的報酬,足以讓你在這個時勢,過上比絕大多數平民更富裕的生活。」
「但我明白,有一件事一定能說動你。今天早上的那些士兵,不過是我們軍隊的一小部分。明天早上,他會調五倍於今天早上的士兵過來,這並不是一件難事。我確信你是個聰明人。你肯定想到了,才會讓那些職工把合約昭告天下,屆時我們若出兵,便是明目張膽毀約。可惜,我們明天就會派兵──在任何外人知情之前。就算沒什麼正義感,被迫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那又如何呢?」
「不過是一個市鎮的市長,想調七、八百個士兵?他老兄還真厲害。」
「你懷疑他做不到嗎?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這個領的領主,凡事都要聽市長的。市長說一,他不會說二。這樣,你就明白了吧。」
我在心底算了一下。昔日的西萊維領,比這個領大上數倍,位居要衝,也不過只有兩千名士兵,作為領主的武力,對抗山賊、盜匪,以及拒絕交稅的人。這麼一個領,要調集這些人,大概不可能。但轉念一想,以這鹽礦的利益,加上這位市長的野心,確實可能多招募一些士兵。再說,要鎮壓那些職工的起義,具體需要的人力是多少,也無法輕易估算,或許五百個就足夠,更重要的是,那必定會是一場劇烈的戰爭……
「行啊,就假設他有這能耐吧──講難聽點,我懷疑把這整個領翻過來,也翻不到那麼多士兵,但我先不跟你談這個。」我說道:「你們到底有什麼意圖?我不認為我有那麼重要,讓你們非這麼做不可。」
「意圖?不,那與我無關。剛剛這些都是市長先生讓我說的。以我自己的立場,我被給予的任務,只有把你帶到市政廳而已。如果到了最後,你依然不願意效力於他,那也與我的職責無關了。」秘書說道:「我效忠於市長,但我無法替他回應這些。我能說的只有一句──你沒有別的選擇。」
我盯著秘書。那是漫長的沉默。最後,我聳了聳肩。「隨便。聽你的。」
 
當我終於察覺自己上當的時候,一切為時已晚。我驀然想起,翠確實曾暗示過我,這是一個相當重大的選擇。她並沒有阻止我隨市長秘書前往市政廳,但她確實說了,「看來,你已經做了相當程度的心理準備」。
事實上,我並沒有。直到眼前這位文質彬彬的菲利浦.巴斯市長,把話題轉移到鹽礦的事情,並逐漸暴露他的意圖時,我才終於察覺,自己做出了怎樣的選擇。當我們踏進市政廳──不,或許該說更早之前,當我們坐上秘書替我們安排的馬車,離開鹽礦──的那一刻,我已親自送出了自己最大的優勢,也就是職工們的保護。我們隻身一人──當然,更準確來說,是二人──前往市政廳,手無寸鐵。如果市長確實足夠客氣,只是勸說我替他效力,並允許我拒絕,那麼一切當然很好。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市長確實在談話的最初,提及了這件事。但當我客氣拒絕後,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卻逐漸加重了語調中的壓迫感,並將話題帶到了這幾天發生的事變。最後,那句話打醒了我。而一切已太遲了。
「事已至此,如果二位不做些什麼,恐怕不太好辦。」
斜陽照進市長的辦公室。辦公室不算寬敞,堆了許多文件,給人一種逼仄的感受,本就稱不上舒服。如今,這麼一句話,更是讓整個隔間的空氣都凝結了起來。我斂住了客套的微笑,尋找著話語。我用眼角餘光,瞥向身旁的翠。翠沒有採取行動。她大概認為,我早就盤算過這一切。這樣的想法不無道理。雖然對我而言,這確實是一個當,但客觀來說,也不盡然如此。這是談判的一環,是與喬治.坎南談判的延續。就像職工們沒有把喬治.坎南殺害,而是找我與他談判,如今,我們即使身在市長的大本營,也不過是以類似於喬治.坎南的立場,坐上談判桌罷了。那並不代表我就束手無策。在翠看來,或許我是想藉此機會,進一步尋求市長的妥協,令他承認協約的有效性。當然,從另一方面而言,一切無疑已經無法挽回──我不可能一走了之。我必須面對這些。
我不能讓自己動搖。如今我的作為,關係到我們的未來。
「這麼說不無道理,但我們確實也做了些事情。」我說道:「現在只要你公開承認這張協約,職工們就會回去工作,一切也會回復正常。當然,也許你會擔憂,職工們真的會乖乖回去嗎?如果是這樣,我自然可以效勞。」
「原來如此,你確實不是普通人。從你的話語,我更確信了這點。你天不怕地不怕,也難怪那個喬治.坎南會選擇妥協。如果你能夠為我效力,那就再好不過了。你知道的,這張協約不可以存在,它是錯誤的,而你可以替我終結它。可惜,看來你並不是這樣想的。真是令人遺憾啊,魯伊.布雷爾。」
「確實令人遺憾。」我說道:「事情本可以簡單收場。只可惜,你並沒有看到正確的做法。礦場所發生的事是錯誤的,那是對職工明顯的壓榨──而你們,尤其是你,顯然沒有看透。否則,你不會說出這種話。」
「看來你並未理解一些事實──再簡單不過的一些事實。在這片大陸,沒有職工會違抗主管,更不用說攻擊我的士兵。這種事情,本身就不可能,也不應該發生。不,或許你也清楚明白這些吧,清楚明白這一切有多麼荒謬。」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現在,事情必須要改變了。」
「呵,不過是逞著一股氣,不願認清事實。是呀,你倒提醒了我,事情確實已經改變了。你所幹的這一套,倒和天上人的那一套──勞工運動、勞資協議之類的事物──有幾分相像。可惜,那終究是行不通的。」
我靈機一動。
「哦,那倒是有趣,市長先生。要是我真的和天上人有關,你還想威脅我,恐怕不是很聰明吧?還是說,事到如今,像你這樣有見識的人物,卻認為所謂的天上人,不過是紙老虎,不足為懼?」
「是嗎?顯然你誤解了我的意思。如你所見,我坐在這邊好好的,天上人沒有動我一根手指。我說你這一套與天上人類似,可不代表你自己與天上人有關。事實上,你所說的話語,不過是些困獸之鬥。你不明白,那毫無意義。」
巴斯市長稍稍翹起了腳,露出泰然自若的神情。
一股莫名的恐懼感湧上心頭。我感覺自己被他看透了。
我轉頭看向翠,她依然面無表情。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是嗎?困獸之鬥的,倒像是你。」
聽到我的話語,巴斯市長忽然笑了。不只是微笑,而是笑出了聲音。
一股異樣的感受湧上心頭。我選擇也咧起嘴,笑了幾聲。
「是啊,你說的對。你當然說得對。困獸之鬥?」
即使說出這些,他的舉手投足,依然流露出一股從容。
這時,他右手微微一動。還來不及理解那小動作的意思,辦公室的門便被打開,兩名手持長槍的衛兵走了進來。
「菲利浦.巴斯,你敢抓我們?你眼中還有王法嗎!」我大吼。
「我有什麼不敢?魯伊.布雷爾,你錯算了。在這裡,我就是王法。當你們踏進這間市政廳,就沒有資格跟我討價還價。真可惜,你終究沒有明白現實。」
我發現自己感到憤怒,一股灼燒著全身的憤怒。
「你惹到了不該惹的人。」我冷冷地說。
「不該惹?沒關係,你就去地牢好好想想吧,看誰才是不該惹的。」
我霍然起身,卻發現衣服被翠拉住了。
轉頭望去,她靜靜地盯著我,一眼不發。至此我找回了冷靜。
 
所謂的地牢就設在市政廳的地底。裡頭只有些微的火光。濃重的溼氣使人不適,還有一股明顯的臭味,比起礦場的房間,味道至少要重上三倍。但有些意外的是,即使是八月的午後,空氣整體也是涼快的。
「所以,我們還能怎麼辦?」
我們理所當然地,被關到了同一間牢房。地牢很大,但我卻一個囚犯都沒見到。我思索著,也許在這個時節,囚禁犯人並沒有什麼意義。
「也沒有怎麼辦。」翠聳了聳肩,「他關我們,就是想讓我們屈服。他要你把今天發生的一切抹去。無論暴動或是協約,都危及了他的權威。他希望你處理這件事。至於要不要聽他的,那便取決在你了。」
「噢。」
「其實,我並沒有想到,你會決定來到這個地方。」翠說:「我們不需要接受那個秘書的提議。來這邊談判,當然可以想辦法改變市長的想法,但他最初的意圖,本來就是讓你屈服,而非聽你說話。這必然是很大的風險。但我終於明白了。或許,你從來沒想過這些。」
「是啊,我是沒想過這些。」我說道:「我甚至不知道市長的意圖。我以為他只是想僱用我。那麼,我只要委婉地拒絕就好。我沒想過要談判,更沒想過會變成這個樣子。結果還連累了你,被關到這樣的地方。」
「沒什麼,事情還不算太糟。再怎麼說,他都對我們有所求。肯定有一些原因,讓他無法直接派出軍隊鎮壓──也許,要調集足夠的士兵,遠不是一兩天能做到的。所以,他才尋求讓你就範。既然有求於人,那麼就有轉圜餘地。而且,事態很快會有變化。對我們──或是礦場的職工──來說,仍然不是什麼輕鬆的情況,但也並非絕對不利。」
「什麼意思?」
「當礦場的那些人發現你被帶進市政廳,結果一去不回,他們會怎麼說?維克特.達格斯圖再怎麼笨,也不會不知道出了些事情。再說,你本來就有囑咐他們到各個市鎮,把協約的事情傳出去,不是嗎?他們會過來的。」
「所以我必須寄希望於他們嗎?」我說。
「不必只是寄希望。也可以用這些情勢,與那個市長周旋。明白了身邊的狀況之後,不需要逞著一股氣,只要冷靜地講出這些,其實就足夠了。在我看來,市長的話說得尖銳,本質上倒也明白,自己或許有讓步的必要性。否則,他不必浪費唇舌跟你談。當你第一次拒絕他的時候,我們就該被關到這裡了。」
「好吧。」我明白自己確實做錯了許多事。
我沒有再說話。地牢內陷入一片沉默。某處,一滴水落了下來。從落下的聲音聽來,是落入了水潭──或許是之前的水積聚而成的。
沒有風,幾乎沒有空氣的流動。
而後我感覺到了時間的漫長。沒有起始,也沒有終結。只有間歇地落下的水滴,將時間切分成一片又一片。不知怎地,那反而令我的心平靜了下來。
地牢內沒有衛兵。要到地牢的大門之外,才有一名衛兵站崗。
我開始思考,假如現在上頭的世界發生了劇變──也許天上人幹了什麼,又或者發生了怎麼樣的戰事──那麼在地下的我們,或許會一無所知吧。
但那也不重要。即使知道了這些,我們也改變不了。譬如地牢入口的那扇門崩塌,將我們困在地下的話,我們連走到那邊,試圖挖掘逃生通道的能力也不存在。在我們與大門之間,有至少兩扇鎖上的門阻隔,包括眼前關住了牢房的,有些生鏽的鐵柵欄。
我靠到了左側的牆上。牆面再骯髒,我也不在意了。我甚至想了一首詩。沒有這個意圖,但楔子就這樣出現,自然就慢慢接續了下去。或許最初我是感到不安的。非常的不安。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太多事情好像不做不行,一件又一件地堆了上來。好像我必須要成為一個領主,好像我必須要與天上人對抗,好像我必須幫助礦場的職工,好像我必須要捲入這場前所未見的暴動。
好像我即使擺脫了一個責任,另一個責任又會出現。
說到底,我到底能做到什麼?
時間是水/是眼淚/是後悔/是慚愧/是一場惡夢/永遠也無法完結
不,那或許不是一首完整的詩。至多只是幾個句子的組合。
「翠。」不知過了多久,我才重新開口。
「怎麼了?」翠也靠到了旁邊的牆上。
「我發現,問題從來不在於該怎麼辦。」
「什麼意思?」
「很奇怪吧。被關在這,明明我該沮喪。我們什麼都不能做,處處都受制於那個市長。可是我忽然有種安心的感覺。躺在這裡,什麼事都不做。」
「是嗎?」翠說。
「我在想,是不是因為本來我就做不到什麼。當個繼承人也好,不當繼承人也好;天上人沒來也好,天上人來了也罷。我一無所成。」
「所以待在這裡還是安心的。世界其實不需要我。我只是一直搞砸事情。我沒辦法跟市長周旋,也沒辦法在這世上做到什麼事,還連累了你。」
「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事情發生得這麼快。一天前,一切還很正常──」
「我明明可以做到更好。我應該還有能做的──」
「魯伊,這並不是你的錯──」
「這當然是我的錯──」
察覺到時,我感覺自己的左臉被狠狠打了一下。
「魯伊,我告訴你,我受夠了。」翠冷冷地說:「對,如果你是這樣想,那就這樣吧。你知道最糟糕的事情是什麼嗎?不是思考未來,不是考慮現在,更不是待在這種破爛地方,而是應付你的負面情緒。」
「對,以一個繼承人來說,你不成材,我承認。猶豫不定,意志薄弱,無法獨當一面──這些別人的說詞,一句都沒錯。但那就代表你是個廢物嗎?我就跟你說吧,我很失望,非常失望。從離開家裡到這裡,我都很失望。」
「好啊,終於說出來了。是啊,我不成材,我從來都不成材。可是,你擅自對我有期待,又擅自失望,這又是怎麼回事?你受夠了?你為什麼需要受這些?明明你比我更擅長那些事情,但你卻自顧自地期待我。這是什麼意思?我很努力做著我該做的。我知道我必須做這些。我軟弱,沒辦法放著礦場的職工不管。我已經很努力了啊。我知道這是我的錯。我累了啊……」
「是。我壓抑了很久,也想了很久。也許我不該有所期望。但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自責。我們只是凡人,沒辦法控制未來。就算你說你可以做得更好,就算那也是正確的,你不也是盡力了?現在,要是我們得面對這種事,那有什麼辦法?如果情況更糟,市長調到了軍隊,不再需要我們,那怎麼辦?沒關係啊,那我們就屈服。看市長還想怎樣,對吧?他要把我們抓走去要贖金,還是殺了,就讓他抓,我們一起承受,不是嗎?」
我沉默了一段時間。臉上些微的痛感早已退去。
「也許吧。但是,我不能拖累你啊。我分明在拖累你。」
我直盯著牢房對面的牆面,沒有看翠的表情。一眼都沒有。
我不敢看。
地牢恢復了寧靜。水又落了下來。我們的話語聲並不大,但多半還是傳遍了牢房。也許幾扇門外有人看守。如果有,他多半聽見了。
但沒有人回話,一個人都沒有。
「我不想讓你失望啊。」
等了好久,我才小小聲地,補上了這樣的話語。
 
感到飢餓之後又過了一段時間,仍然沒有人出入地牢的跡象。
外頭天色肯定黑了,我心想。
期間,不知怎地我沉沉睡去了。醒來時,翠在我身旁睡著。我看著她睡覺的側臉。看了一陣子,覺得害羞,便轉過頭闔上了眼。
然後我開始數滴下的水聲,一滴兩滴三滴。到六十一滴時,翠醒了。她發出了些清喉嚨的聲音,乾咳了幾聲。我決定數到一百滴後再主動說話。到九十五滴時,翠開口了。
「很多事情都已經結束了,回不去了。」
「是啊。」我說。
「不管以後會是什麼樣子,我們都得找個新的方式活著。如果你覺得我的存在會讓你感到負擔,感到不必要的責任感,那麼這肯定不是好事。」
「我不想這麼說。但是,我必須承認,那也許有點道理。」我說。
「我們不需要被扭曲成什麼樣子。這樣才是正確的。」
「也許吧。」
「魯伊,我大概明白了。比起成為一個大人物,做些改變世界的大事,待在沒有戰爭的地方,平凡地生活,讀著書,寫著詩,肯定才是你更想做的吧。也許那不一定是正確的和平,但也無妨。不會傷害到誰,也不需要多麼堅強的內心。所以你才會痛恨天上人,痛恨那些帶走和平的天上人。明明你也不那麼喜歡貴族的事情,但那至少是和平,比這裡好上太多了。」
「我不知道。」我猶豫了一下子,說道:「不,抱歉。如果要誠實說的話,我想你說的對。我肯定還是更懷念那些日子,那些不需要負起責任的日子。我明白,這麼說是毫無責任感可言的,是一種懦弱而自我中心的說法。但是,我不想再故作鎮定,欺騙你,假裝自己沒有這種想法了。我明白,我完全明白,我必須在這樣的時勢活下去。我不可能自外於眼前發生的事。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暴動被鎮壓。我知道自己該做得更好,我也必須要。但是……」
「但是,寫著詩的你,肯定比現在更開心。一定是這樣的。」
翠打斷了我的話。我沒有回應。翠也沒有繼續說話。
過了兩滴水的時間,我才打破了沉默。「那你呢?你想改變世界,對吧?自始至終,你都清楚明白,面對這些情況,應當做些什麼。你有著明確的意志。可是你屈就於我,覺得這一切應該由我──這個所謂的『領主』來做,而不是你這個『幕僚』。你不該屈就於我的。我真的,不是那個你可以期待的『領主』。在這樣的時勢,你一定可以做得比我更好。」
然後我才發現,自己的語調有些哽咽。
「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這麼做。」
「你對我沒有責任。」
「也許吧。」翠嘆了口氣。
「其實,我肯定也是想要,至少幫助那些職工的。就算我從來不認識他們,也是這個樣子。」我說:「但,很痛苦啊,總覺得自己力不從心,總覺得好累,怎麼樣也做不好。那就好像,我只是拙劣地扮演著一個並非我自己的什麼,也許是一個人物、一個形象,卻始終無法真正成為那個人、那個形象。」
翠沒有立刻回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或者,水滴一滴一滴落下。
然後,她謹慎地開口了。
「我想是我的錯。沉浸在過去的人是我。既然我想要改變世界,那就該自己去努力,而不是期待你為我做些什麼。但是,我卻說了那些話,讓你覺得有必要站出來,攪和進去。沒錯,這或許是一件正確的事情,也是應該做的,但那卻給你帶來這些痛苦。抱歉。我想,接下來的事情,我會接手的。」
我確信這一刻的自己,必須說些什麼。但我找不到話語。從茫茫書海的記憶中,我找不出一句正確的話語。那是不對的。或許她說的沒錯,我說的也沒錯。但是,難道我可以基於自己的喜好而逃避,而把一切責任都推給翠嗎?
眼角餘光中,我瞥見了翠的臉。她明顯試著露出微笑──但是,我不覺得她是為了對我強顏歡笑,倒像是對自己。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翠。
「不,我們可以一起努力,不是嗎?說到底,我們永遠會碰到這種事的。不喜歡,但是總會發生,總得做下去。這個時候,我們只能一起度過。」
「也許吧。不,肯定是如此的。」翠說。
就在這時,遠遠地,一陣金屬撞擊聲,在整座地牢迴盪。
我明白有人來了,翠也是。
來者徑直往我們的方向走來。
透過柵欄,並不意外地,我見到了菲利浦.巴斯市長和他的兩個衛兵。
「兩位,覺得如何?」
隔著鐵柵欄,菲利浦.巴斯那居高臨下的態度,仍然顯露無遺。但令我意外的是,他似乎在隱藏著些什麼。或許是語調中的某些抖動,使那偽裝出的態度受到動搖。這一刻,我幾乎本能地感受到,某些事情發生了。
「不必挖苦人。逞這點口舌之快不會有好處。」
我迅速收斂起情緒,冷冷地回應道。
「是啊,是啊,你說的對。但你又如何呢?你還沒理解現在的情況。」
「你也同樣沒有理解。」這時,翠接過了話語。
「哦,翠.松下,這話怎麼說?」
「你自己心知肚明。市長,我們不是被嚇大的。你再虛張聲勢也沒用,到頭來還是得好好談。如此一來,我們說不定會幫你一些忙,替你解決眼前的難題。否則,只怕無論你有什麼樣的野心,最後都會敗在這偏執的作風下呢。」
「看來你希望再關個六小時。噢,不,六小時太便宜你了,就繼續關個六十小時吧。當然,我不會讓人來送食物的,一次都不會。」
「是嗎?那麼請便。」
翠並沒有做出多嚴厲的譴責,不過冷冷幾句話。然而,在接下來的幾秒,我親眼看見菲利浦.巴斯市長,斂起那近乎猖狂的表情,變得冷靜而沉穩,像一個老謀深算的長者一般。我暗暗吃了一驚。
「你,到底知道了多少?出兵的事情,你知道了?」市長冷冷地說。
「如果你願意好好談,我沒有什麼不肯說的。」
過了幾秒,市長擠出了一抹笑容,一抹十分尷尬的笑容。
「現在已經夜深。我讓人做一桌菜。」
我和翠對看一眼,微微一笑。我們知道事態已經改變了。只是當時的我們沒有預期到的是,事態不僅改變了,還以我們沒有預料到的方式,改變了。
 
十一
自從來到哈茨領──不,或許從更早之前,身上的銀兩被劫走以來──這肯定是我所度過,最舒適的一個夜晚了。累積的疲勞消失在夜晚之中。即使只是短短幾小時的睡眠,卻有如魔術一般,將一切的緊張感帶走。當然,這與我們所躺的那張床,有無庸置疑的關係。市政廳設置的客房,舒適得不像話,有如天國一般──即使客觀而言,那仍然沒有昔日伯爵府的房間那麼舒適,但我的本能卻毫不在乎,只是理所當然地,讓自己睡成了一頭豬。事實上,早晨來臨時,還是翠把我叫醒的。我驚訝地察覺到,外頭的喧囂聲並不小,而我卻不為所動。如果翠沒有叫我,或許我還能再睡上一整天。
「好啦,我知道啦……」
昨天深夜所達成的協議,我記得相當清楚。當然,也包括此時此刻發生的事情。我仍然對市長沒什麼好感,但翠是正確的。一定程度的退讓有其必要性。如果進一步考慮到眼前發生的事情,這更是意義重大的。畢竟,就在此時此刻,擁護天上人的杜爾子爵,已經聚集上千兵力,即將從南方發兵進攻哈茨領。
變故來得太快,以至於當翠把這項情報從市長口中套出來時,我完全不知該如何釐清現況。對於市長而言,這自然是毫無疑問的危機,也是令他妥協的最後一根稻草。但也正是因此,他所做出的讓步,才會是如此巨大。那遠遠超過昨天我與喬治.坎南達成的協議。他必須立刻解決礦場的危機,才能想法應對這場戰事。而我們必須幫助他穩定局勢,這一切協議才會真正成立。
事實上,他甚至願意送我們一輛馬車,十兩銀子,以及兩把劍。
「話說回來,我們並沒有打算留在這邊,是吧?」下床時,我這麼說道。
「我們不是早就拒絕市長了?現在你說這個是?」
「不,多少有點猶豫……」我說:「我知道這裡並不安定。鹽礦的資源引人垂涎,就算能穩住情勢,之後肯定也會發生其他的戰爭。但,這不也是你能一展抱負的機會?」
「如果他讓我當上這個市鎮的市長,並且給我真正的權力,那倒是不錯。」翠說道:「可他不可能這麼做。他本來是個平民,渴望著權力,才一步一步走到這個地方的。他和那個喬治.坎南都是這樣,有著隱藏不住的野心。天上人的到來對他們而言,與其說是危機,不如說是莫大的機會。他不會給我權力的。」
「你怎麼這麼清楚?」我說。
「這兩次談下來,我想已經很清楚了。他的行事作風就是這樣。那句『我就是王法』不只是為了虛張聲勢。再說,當我們拒絕當幕僚時,他也沒有改口,給出更好的條件。他想要的也不過是如此。說到底,他說不定還會懼怕,怕我們還搞出些像這次暴動一樣的事情吧──這麼說倒不一定有錯。」
「好吧。」
大概也在這時,一個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兩位客人,請馬上醒過來。」
來的人不是一般的僕人,而是市長的秘書,那位康拉德.阿賽爾。
「怎麼了?」我明知故問。
「哈塞爾鹽礦的職工已經過來了,他們就在市政廳前面的空地上。請你們下去與他們談一談。」
「我想也是。」我說。
 
說服維克特.達格斯圖和其他代表的過程並不困難,不如說非常順利,完全不需翠出手。當維克特.達格斯圖聽聞,所有礦工的契約將會重新簽署,日薪至少會提高到三十枚銅幣,並且一天的工作時間改為最多十小時的時候,他那難以置信的表情,甚至令我感到滑稽。所有在場的職工一致同意新的協議。
「但是,作為回應,職工們需要支援領主的軍隊,對抗南方的杜爾子爵。你們確定這樣可以接受嗎?」我說道:「當然,以我的立場,事情能這樣落幕自然是不錯,但我得確保你們理解所有的條款。」
「這有什麼問題?你不是說了,我們只是作為後勤支援,比方說搬運物資罷了,不會參與第一線作戰?而且,交戰期間薪水不僅照樣支付,還會額外提高一半,不是嗎?各位,你們說,這沒問題吧?」
維克特.達格斯圖向身後的職工們詢問。眾人紛紛表達認同。
「就是這樣了。」
於是,在眾人見證之下,市長走了出來,與職工的代表簽下了協議。市長並沒有露出任何表情。看不見焦躁,卻也沒有顯現出他對於職工的輕視。他甚至與維克特.達格斯圖握了手。但要說他們就此成為朋友,那也是絕不可能的。那一刻,我心裡並沒有什麼興奮、澎湃之情,甚至也沒有如釋重負之感。我只是靜靜看著這一幕的發生。反正,那也不過是個名義上的表演罷了。這一幕既然發生在市政廳外,來來往往的平民們,便在無意中做了一回見證。如此,正好免去了職工們到處宣揚協議的必要性。我並沒想過,這一幕會作為形塑了這個時代的一大事件,被後世永遠記得。菲利浦.巴斯與維克特.達格斯圖這兩個名字,也作為參與事件雙方的領導者,被銘刻在歷史的紀念碑上。無論他們實際上如何看待這個世界、這份協議,以至於眼前的現況;無論在未來,他們的生命在歷史的浪潮之中,會受到怎麼樣的變化、扭曲,又以怎麼樣的形式,在紛亂的時代浮浮沉沉──至少,在歷史的那一刻,有著他們的一席之地。他們的身影,在八月那已經升到半個天空高的陽光照耀之下,彷彿也變得耀眼了起來。
當然,無論未來如何看待現在,我都並不在乎。我和翠的名字,如我們要求的,並沒有出現在最後一版的協議之中。就像那一刻我們的身影一樣,隱沒在市政廳的影子之中。那並不是一件壞事。至少,影子下相當涼爽。
結束了這一幕後不久,大部分的職工便離開了市政廳外的空地。我不知道他們還要不要大肆宣揚這事情,又或者只是要回到鹽礦場,讓喬治.坎南踐行這份協議的內容。但那都與我無關。見事情結束了,我和翠討論了一後,打算一起去找秘書,向他索要市長承諾的那輛馬車,卻被維克特.達格斯圖叫住了。
我回過頭,說道:「呃,有什麼事嗎?」
「魯伊.布雷爾,我要再一次向你道謝──」
他打算向我鞠躬。我立刻打斷了他的話語。
「達格斯圖先生,請不要這麼做。你應當抬頭挺胸。第一個站出來抗爭的人是你,而為這一場事件作結的人,正巧也是你。你為你重視的人們要到了應得的待遇。而我,不,我們──如果你要記住的話,不要只記住我,還要記住她,因為真正擬出這一版協議的人,是她,翠──不過是幫了一些小忙。我們終究只是過客,只是個外人。我們對這片土地,沒有像你一樣深刻的感情。這是一件遺憾的事情。但是,我想這就是事實。」
「你們,要離開這裡?」
「是的。」我說道:「我很抱歉,但是,我們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了。」
「有什麼原因嗎?」
我支吾其詞。見狀,翠立刻接過了話頭。
「我明白這話很冷酷,不好說出口。可是,這裡並不是一個可以令我們實現目標的地方。比方說,幾天後,這裡就會發生戰爭,這是不爭的事實。在這裡的日子,我們學到了很多,也明白了真正想實現的目標。所以,我們必須離開。」
「好吧。」維克特.達格斯圖微微一笑,說道:「一路順風……我想,送別的時候,應該是要這樣說的,對吧?我不懂很難的句子。我很抱歉,之前沒有想要了解你們。我應該跟你們多說一些話的。」
「沒關係。謝謝你。」翠也回以微笑。這時,一股寂寥的感覺湧上了心頭。我想起,在這漫長的旅途當中,維克特.達格斯圖或許是第一個像這個樣子,與我們道別的外人。起初我們並不認識,卻以這樣的方式作結。
「也祝你未來一切順利,平安、幸福。」我說。
 
市長所給的馬車並不大,由一批馬拉著,頂部有個蓬子可以遮陽。馬的性格溫馴。我和翠身為貴族子弟,都有受過嚴格的馬術訓練,只嘗試了一下,便明白了怎麼操控這批馬。於是我們決定輪流駕車。我首先駕車,往北走了幾個街區,便到了市鎮的邊緣。至此,我有些猶豫,便把馬車停在路邊,稍作歇息。陽光過分刺眼,所幸偶爾會躲到雲的後頭。我望向前方,一望無際的原野。
「既然南方即將有戰事,我們該往北方走。但該去哪邊好?」
「也許可以去北方的黎本領。按照地圖,這是最近的領。」翠說。
「要到那個領,需要多遠的路程呢?」我說。
「地圖上說是三十五公里左右。」
翠看了一下地圖──那份秘書送給我們的地圖。當我們提及這個要求,秘書毫不猶豫,一口便答應了下來。他似乎還花了些時間,才找到了地圖。
「那坐馬車不用一天呀,正好。」我說。
於是我繼續策馬前進。出了市鎮,便只剩一條道路向前方延伸。要走很長一段路,才會碰到叉路,需要研究地圖以決定方向。道路四周都是空曠的原野。偶爾會經過一小片樹林。此時風一吹來,便感覺涼爽許多。不久,我開始感覺有些無聊,便隨口說道:「我們,之後應該不會再回去鹽礦那邊了吧。」
「你想要回去嗎?」翠反問。
「也不是。只是有種不捨的感覺。我知道,那裡算不上什麼多好的環境,不如說糟透了。但就是在離開的時候,才覺得有點捨不得。」我說。
「我跟那裡的職工沒有太大的交集,也沒什麼來往。沒什麼留戀的。要說的話,那邊的人很認真工作。我希望這份協議可以一直延續下去。」翠說。
「我同意。」
 
第一次碰到旅人,是在我們停下休息的時候。太陽過了半個天。我們把馬車停在樹蔭下,吃著麵包──麵包同樣是秘書給的。他確實考慮得十分周全。
眼前跟身後都一個人都沒有,周圍一片綠,時間消逝的感受變得薄弱,唯一鮮明的是手上拿著的乾麵包。就在這時,眼前一個人遠遠趕著馬車走來。
車夫看見我們,停下了車。
「兩位,你們是從派內市鎮的方向過來的嗎?」車夫說。
「我們是。怎麼了?」我一邊吃著麵包,一邊問道。
「那邊可有發生戰爭?」
「呃,也許是要了。怎麼了嗎?」我說。
「北方,黎本領發生了政變。邁爾斯子爵的屬下約翰.哈沃斯囚禁了子爵,成為實質的領主。據說他打算出兵攻打哈茨領,以取得鹽礦的控制權。相關的消息在那邊已傳得沸沸揚揚。我必須將這件事告知市長。」
「呃,政變?」我看向翠。
「我不知道。也許那與天上人有關,也許沒有。」翠說:「除非真的去問他們,否則沒有人知道。說到底,也不知道這個新領主的野心是什麼。」
「總之,那邊還沒有發生戰事嗎?」車夫道。
「還沒,但似乎南方的杜爾子爵,也正要出兵攻打哈茨領。」
「好,我該去通知市長了。告辭。」
然後車夫便駕著車,揚長而去了。
「我們還應該往北方去嗎?」我說。
「也許吧。我們也沒有太多選擇了。」翠說:「看來戰爭是無可避免的。只是先前,戰事還沒延燒到這裡而已。這就是帝國瓦解後的命運──從核心區域往外散開。無論是哈茨領或是哪個領,都是早晚的問題而已。」
「你說的對。」我說:「我們很難一直逃下去。但是,這終究不是適合我們的時勢吧?我們都不擅長打仗。在這樣的環境下,實在不好過活。別說施展抱負了,連活著都很艱難。真不知道未來該怎麼辦才好。」
「是啊。」
我們沒有繼續說話,只是靜靜吃著麵包。
世界只會繼續改變,毫無慈悲地。又或者說,昔日那些毫無改變的情況,反而是反常的。就像那些天上人所說,這個世界已經太久沒有改變了。他們來到這裡,正是要為這個世界帶來改變。而他們顯然成功了。
無論支持他們與否,眼前所見到的就是事實。
風吹過,把臉頰上的一滴汗帶走。
「翠,如果最後天上人贏了,你會去為他們工作嗎?」我說。
「我想,是的。」翠說。
「那如果他們真的輸了呢?」
「那也得去找一些工作──還是得活著,也得想辦法活下去。反正總是有一些方法,只是好壞罷了。至不濟,也就以一個平民的身分,隱姓埋名,像這段時間一樣,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工作賺錢吧。反正,到時候我的家族,一定也因為支持天上人而被處決了。」
「也許他們贏了比較好。」我說。
「我以為你是不支持他們的。」
「至少你會做到你想做的工作,或許屆時還能坐上要職。那肯定比在礦場當會計要好。只是像一個平民一樣工作,肯定是無法改變世界的。」
「那你呢?這不就代表你的家族會被毀滅?」
「家族啊……你說的也沒錯。也許怎麼樣都不對,怎樣都是錯的。」我說:「幸運的是,反正我人微言輕,怎麼也改變不了結果。而且,無論如何,我們都回不到那個時候了,所以──好像也沒什麼能留戀的了。」
「是啊。就算保皇派打贏,西萊維領也不會再是那個樣子了。」
「我們已經沒有容身之地了,只能往前走去。」我說。
「魯伊,寫詩吧。」翠忽然說:「如果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寫詩吧。因為你喜歡寫詩,不是嗎?就算是現在也好,任何時候都好。」
「但是,我不知道該寫些什麼。」我說。
「寫什麼都好。如果你想寫山,我們就去山;想寫海,我們就去海;想要寫戰爭,我們就去戰場的旁邊。我想通了。我們已一無所有,那麼就哪裡都能去。因為,有什麼能阻止我們的呢?」
「可是,你有你的夢想,要改變這個世界。」
「那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可以一起努力活著。你可以寫詩。至於我,說是夢想,也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我不懂戰爭,不通兵法,在這種時勢,說什麼改變世界,都只是空中樓閣罷了。沒有人會因為我一句『我想改變世界』就決定給我權力,給我機會。不過,這麼說吧,如果有那麼一天,為了繼續往前走,我們非分開不可,到那個時候,我們就道別吧。」
陽光逐漸往西傾斜。幾十公里外,幾百以至於幾千人或許正在戰鬥。更遠的地方,數不清的權謀家試圖在眼前的亂世中立足,建功立業。許多貧窮的人們受著苦,基於戰爭或是固有的壓迫。遠處,幾隻鳥從我們頭頂飛過。
我明白寫詩不是一件入世的事情,尤其在現在這個時勢。但在這一刻,我忽然有一種感覺──就好像好久以前,在西萊維領的橋上,喬治.瓦金大師曾預言過的一樣──或許在這一刻,在這除了我們之外,什麼也沒有的地方,我才真正地,透澈地看清了自己,也看清別人,看清翠,還有世上的種種。
如果只有這樣一件事,是我能夠做的,是我唯一不願逃避的,那麼,至少在現在這個時候,在我還能夠和翠一起,追尋那些在生存之上的,奢侈的夢想的時候,在我們還能勉力在現實中立足,喘口大氣的時候,就讓我這麼做吧。
而旅程是孤寂的
而歲月之漫長,而生命之脆弱,而天空之蒼茫
而如果在這蜿蜒的路上,與你再次遇見
在斜陽下的異鄉,在孑然一身的最後
只是點一點頭,微微一笑
便看透了綿延的記憶──遠山、流水;朝陽、繁星;老街、荒野
所以,讓我們走這一段路
一段沒有起始,沒有終結的路
直到旅程回歸於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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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為什麼巴哈不讓我四萬兩千字發在同一篇RRRRR
這明明就是完整的一篇啊
喔氣氣氣氣氣
 
大家好,我是作者york,首先要感謝各位讀者看到這邊。
這邊是一點後記與致謝的部分。
當然,如果要說的話,按照整個《遠行》系列的架構來說,〈黃昏〉只是這個系列的第一篇。寫完第一篇就寫後記,再怎麼想也有些奇妙。不過,這也與我個人對這系列的看法有關。以我自己看來,我是傾向把〈黃昏〉看成一篇獨立的小說作品,並以這種想法創作的。在把小說拿給朋友看的時候,我也是以一個獨立的作品的形式,請他們給出評論的。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這終究只是一種開脫之詞──在我的腦中,魯伊和翠在這時勢下的故事與經歷,終究還遠遠沒有結束。既然如此,我最後還是只能把〈黃昏〉當成是一個系列作品的第一篇,以這樣的形式發表。
但老實說,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把後續的內容寫完。如果有,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才會做到。所以,我還是在這邊先寫一下後記,避免到了最後斷了尾,連個後記也寫不成。總覺得聽起來很沉重,不過事實確實是這樣。這並不是我個人寫過的第一篇小說,但這是我第一次公開發表的小說。而這麼一篇總字數大概四萬字的小說,從最初的構想開始,反覆修改,到最後發表為止,經歷了大概八個月之久。這麼一想,我還真不知道之後的作品能不能完成,又或者會一直留在腦袋中,連發表出來的機會都沒有?
我確實對兩位主角有著許多想法,有著許多期待,也知道他們能做到。但我身為作者能不能做到,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哎,大概就是這樣了。
 
來講講啟發的部分吧。這是必須講的。最初的啟發是來自於想寫一個與白先勇《台北人》類似的故事──毀滅的帝國、對過去繁華的回憶等等──隨後又受到雨淒宮(消失的星域、雪花蓮等等)大大的世界觀的啟發,便決定寫一個中世紀的帝國被(在他們眼裡的)外星人民主外送的故事。在我看來,一邊是過去,一邊談的卻是未來,某種意義上,這便構成了我這個《遠行》系列的架構。
至於寫作的一些細節,則是深深受到我這一、兩年來非常喜歡的石黑一雄的作品──尤其是我前一陣子讀完的《長日將盡》──的影響。回想的做法、第一人稱敘事者的敘事策略等等,都從他身上學習了不少。正好《長日將盡》描述的是對於英國貴族的榮光的回想,而我的作品也多少有類似的主題性在。當初看完《長日將盡》時,我大受震撼,明白自己的作品實在不可能比得上這一部。但也把這心情轉為一種激勵,讓我有那個意願,一步一步慢慢把作品修好一點。
最後是致謝的部分。這篇作品能夠以現在這個形式發表出來,要深深感謝倉旂瀞(i.e., 倉野)、雨淒宮,以及一位不透露網名的好友,對我這篇作品的評論與修改建議。來來回回修了好多次,也等於是煩了他們好多次。要說到底寫得好不好,那我終究是不知道,不過我只能說我盡了力,希望沒有辜負他們的幫忙。
總之,希望下一篇還能夠寫出來。
york135

創作回應

倉旂瀞
再次恭喜作品發布!
還是那句話,最終有盡力完成自己所想的人都是成功的作家(O
2023-11-15 22:32:56
york
謝謝!也再次謝謝你之前給這篇小說的建議
2023-11-15 22:4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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