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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黃昏(上)

york | 2023-11-15 22:11:41 | 巴幣 2002 | 人氣 73


黃昏(小說)
「我都說了,這邊不收紙幣。年輕人,這話有這麼難聽懂嗎?」
「老闆,但我們現在手上就只剩紙幣了。」
「那是你的事。我沒有要刁難你的意思,但這些東西,現在就是廢紙。」
眼前身材壯碩的中年男子搖了搖頭。他的表情有些不耐。
「魯伊,算了吧。既然這樣,我們只能另尋出路。」
翠.松田──或者,如今該用化名「翠.松下」稱呼──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知道她說的是正確的。事到如今,紙幣確實就是廢紙。皇室發行的也好,地方貴族發的也罷。無論面額大小,都成了同等的垃圾。
那並不是他的錯。我不過是在無理取鬧。
「我可以用這五兩白銀的紙幣,交換七天份的食物。你不願意試一下嗎?再怎麼樣,也不過賠個四十枚銅幣而已。」
中年男子又搖了搖頭,說道:「年輕人,我看你應該是哪個有錢人家的子弟吧。我給你一個忠告。現在這時局,沒有食物就去工作,不然就乞討。那位姑娘說得對,你們得另尋出路。她是你的僕人吧?到現在還願意跟著你,也算仁至義盡。我看你根本付不起雇用她的錢。」
如果是以前的我,聽到眼前這位平民的話語,必定會氣憤難平。即使自己理虧,也想與他爭辯到底吧。但此刻,當斜陽將派內市鎮的街道染黃,透過窗戶,滲入這間小小的店面時,我發現自己如何也無法生氣起來。至於他錯誤地將翠稱作僕人的事,我更無意糾正了。事情已經不同了。
「你說的對。」我搖了搖頭,看向翠,說道「我想我們該走了。」
「是啊。」
我和翠走出了雜貨店。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夕陽很美。
曾經的秩序正在消失,而我別無辦法。即使在心底咒罵天上人,事情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事實上,他們甚至一點也不會在乎。
說到底,又有誰有必要在乎,像我這樣的一個人呢……
遙遠的詩句湧上心頭。已忘了是哪位詩人所寫,文字卻異常的清晰,「所以黃昏誰也無法挽留/便向著西方的山丘/搖搖晃晃/凋落」。
那些過去的事情、過去的榮光,或許也是如此。
「魯伊,我們必須找個工作。」翠說。
我看向停在路邊的手推車。破舊的木板車上,放著僅剩的幾袋行李。三個多月前當我們離開領地時,坐著的是一輛稱不上差的馬車。當初的我們若預見了這一切,肯定能先找些辦法,把紙幣兌換成白銀吧。
不,那大概也沒有用。換成了白銀,也會在那天被劫走。當初過於大意,輕易向人表明自己的身分,才是真正的錯誤。一切都太遲了。
馬車賣掉了,換來的銀兩也用光了。那往日的身分,又有什麼意義?
「你說的對。」我說:「也許我們該去市政廳,問看看有沒有工作。但我不知道這有沒有意義。說到底,那邊會有人願意幫忙嗎?」
「不知道。但現在看起來,市鎮的狀態還不錯──或許是這一陣子以來,見過最好的地方了。統治這個領的泰斯子爵,顯然做得不錯。或許這裡還有工作機會。不過,畢竟是這個時勢,工作可能不會太好。」
我感覺在她的表情中,帶著一絲試探。
「當然。我已不再是魯伊.布勞,而是魯伊.布雷爾。你明白我的意思。事到如今,什麼無謂的自尊都沒有意義。我們必須重新開始。」
「那就好。」
我知道翠理解了我的意思。但隨後湧上的,是一股漫長的惆悵。即使我依然使用魯伊.布勞這個本名,想必也不會有什麼額外的利益。誰還在乎一個遠在幾百公里外,舊帝國核心區域的伯爵膝下,一個被除名的繼承人?不過引來趁火打劫之徒,想鋌而走險搶錢罷了。
 
「既然你們都特地來了,何不說說你們擁有怎樣的才能?」
市政廳是一幢三層樓高的木製建築。菲利浦.巴斯市長的秘書,那位姓阿賽爾的壯年男子,並沒有用居高臨下的表情盯著我們。我對他有不錯的印象。他讓我想起了高登.葛林。他的身材同樣壯碩,但總是和藹可親。
他是個忠誠的管家,應該會繼續在伯爵家效力,直到最後吧。
自離開後第三天起,我已開始懷念他了。
「我們會讀書,也識字。」我說。
「哦,真不巧。這時局,讀書人的工作可不好找。噢,當然,我沒有不尊重你們的意思。只是,這幾個月的變故,讓大家的物資都很吃緊。」
「不,我們倒沒有特別要找讀書人的工作。只是您既然問了──」
「既然如此,我這邊倒是有些工作。知道東邊的哈塞爾鹽礦嗎?不是我自誇,那可是東方諸領當中最大的鹽礦場,想必你們也有所耳聞。如果你們有意願,我可以寫一封信,推薦你們擔任那邊的會計,或者做一些代書工作。」
記憶裡,東方確實有這麼一座鹽礦場,但那僅止於書上簡短的描述。
「那確實是求之不得。」我說:「可是,恕我多問一句──原本鹽礦那邊,難道沒有人做這些工作嗎?」
「那邊好幾個人,幾個禮拜前休假完,便沒有再回來工作。說不定發生了些變故。眼紅鹽礦的盜賊很多。當然,我們也做了充足的防備。你們害怕嗎?」
我和翠對看了一眼。
「沒有問題。」我們同時說道。
「好,那麼一天的薪資是十枚銅幣,這樣可以嗎?」
「十枚銅幣?」
我看向翠,她也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
「我明白你們的擔憂。就像我說的,這不是個高報酬的工作。當然,如果你們有意願,那邊還有個護衛的工作,要保護馬車車隊不受盜賊侵擾,卻也是風險最高的。兩位外地人,你們願意做嗎?」
我們都搖了搖頭。
「那,這邊會提供食宿嗎?」翠謹慎地問道。
「如果提供食宿的話,每天的薪資就會剩下三枚銅幣。」
我們又對看了一眼。只是,我不認為自己有別的選擇。
「好──」「抱歉,恕我失禮,秘書先生,請問這邊有廁所嗎?」
這時,翠卻打斷了我們。
「噢,當然。」秘書說道:「我可以請個人帶路。」
「不必了。您只需告訴我們方向。」
「當然。」
於是我們兩人便暫時離開了秘書的辦公室。回來時,我已明白自己必須說些什麼。那與我的本意不符,但我相信翠刻意避開秘書,而給出的建議。
坐到椅子上,只又寒暄了幾句,我便進入了正題。
「秘書先生,如果確實有這麼一個工作,我們當然樂意去做。只是我懷疑,是否這一切只是個善意的謊言?您或許認為,一口拒絕不免顯得失禮,便給出這樣的條件,想勸退我們。若真是如此,請您直說就好。何必如此客氣呢?」
而後,秘書只是微微一笑。
「噢,年輕人,你真是有趣。我不討厭你這樣的人。我不確定你是否明白──現在這個時局,皇宮被遠方的異教徒『天上人』毀滅,皇帝陛下被殺,大陸陷入一片混亂。昔日整個哈茨領的經濟,因鹽礦的開採而富庶。如今鹽礦還在,各地的需求卻正在下滑──生活都艱難了,要買鹽未免太過奢侈。」
「謝謝您告訴我們這些。」我說道:「您說的對。在這時局,要您再雇用我們,未免太過不識相了。我們是該去別的市鎮,另謀出路。」
「噢。話雖如此,如果你們需要一個工作的話,鹽礦這邊當然歡迎。市長先生也說過,值此時局,更應幫助有需要的人。既然你們需要工作──」
「不不不,您何必如此勉強呢?我們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平民。」
眼角餘光,翠露出了一抹微笑。
 
秘書派了一輛馬車,將我們送往十七公里外的哈塞爾鹽礦。馬車剛把鹽送到派內市鎮,即將返回,我們便搭了個便車。抵達礦場時,夕陽剛落下不久,還有些餘暉。最後敲定的薪資是一天十五枚銅幣,加上免費的食宿。翠負責會計,而我則是代筆寫字的工作──對我們而言,這確實算是滿適合的工作。
「所以,你早就知道事情會這樣了?」
途中我向翠問道。她聳了聳肩,說道:「那個人不是很誠實。他特意撥出時間『幫助』我們找工作。可是,他卻想讓我們接受那種條件。在這個時勢,想使些奸詐手段,追逐蠅頭小利的人,總是很多的。」
「但是,如果他堅持,我們也別無選擇,不是嗎?」我說。
「但他不會堅持。」翠搖了搖頭,說道:「在任何地方,想找一個識字的人都沒有那麼簡單。他們肯定在附近的市鎮找過,卻沒有成功。當然,也可能他們不願意付出合理的報酬。連十五枚銅幣都要斤斤計較,我想這就是後果。」
「總之,絕不可能是他所說的,職工被盜賊殺害囉?」我說。
「當然。」
礦場座落在稀疏的森林中,一片被人為開闢出的土地上,約有幾頃大。正中央有一幢三層樓高的主建築。建築前方有個廣場,廣場被許多二層樓高的屋子環繞,更外圈是一片空地,許多馬車停在那一帶。空地的周圍設有許多崗哨。夜幕將至,無數的火炬被點燃。火炬無法取代陽光,但在這之前幾個禮拜的旅程中,這已是我見過最明亮的場所了。那甚至令我想起了伯爵府燈火通明的夜晚。每逢宴會或節慶,房子總是亮得像白晝一般。達官貴人來來去去,聊著各式各樣的話題。雖然當時的我並沒有那麼喜歡這些,如今那一切卻不得不令人懷念。
與礦場的一位主管簽下合約後,我們被帶到某幢房子的隔間──然後才終於明白,這外圍的每一幢建築,幾乎都是作為宿舍使用的。我們的住處在一樓,房間開有一個小小的窗,透過窗戶可看見中央的廣場。帶路的職工說,每天早上六點半,一個大鐘會響起;早上七點,鐘會再響一次,屆時我們便需上工。至於具體的工作內容,之後自然會知道。
房間不是很整潔,陰暗而潮濕。裡頭有兩張所謂的床──職工是這麼說的,但那實際上不過是一片墊子罷了──上頭有明顯的髒污,有一股發霉的味道。角落有幾隻蟲的屍體,整體格局也很狹窄。整幢宿舍共用一個澡堂。按照規定,從今天算起,每三天才能洗一次澡。洗澡時我碰到幾個職工。我禮貌性地點頭,對方沒什麼回應。或許我們都在盡量避免不必要的交流。
夜裡,我眺望著天花板,想到的卻淨是令人不快的事情。我想起伯爵府陰暗的地窖,想起下雨後房子裡令人壓抑的氣味、被水浸濕的紙張,和離開伯爵府後第一個安頓下來的晚上。那時我還無法理解現實。
這一切,都像是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
要說對現況感到不滿,那倒是還好。唯一感到愧疚的,是把翠也一同帶進了這樣的現況。我不知道她如果回到松田男爵的家,會經歷怎麼樣的日子。如此一來,她必會捲入帝國瓦解後,即將來臨的內戰吧,但至少不必住這樣的房子,在遙遠異鄉的鹽礦場,為了一天十五枚銅幣和食宿而工作。
我想起了雜貨店老闆的話語。翻個身,另一張床上,翠已經沉沉睡去。透過窗戶投下的光,可以依稀看見,她及肩的頭髮隨意散落著。
我嘆了口氣,在沉入睡夢中之前。
 
現在想想,那些待在伯爵府,以伯爵繼承人的身分生活著的日子,算不上痛苦,但也絕對沒有那麼美好。客觀來看,會有這種想法無疑是難以置信的。這幾個月的日子,在任何的物質意義上,與當初都有著天壤之別,更不用提如今必須付出漫長的工作時間──早晨七點至晚上七點──才能賺取幾個銅幣的景況了。即使過了七天,負責的工作逐漸上了軌道,若要宣稱已經完全適應這一切,依然是顯而易見的謊言。
但是,或許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差異,讓我得以好好審視自己在伯爵府時的種種。許多事情一直以來總顯得理所當然,連思考的必要性似乎也不存在,便往往被忽略。舉例而言,這十二小時──扣除中午半小時的休息時間,實際上是十一個半小時──的工作時間確實說不上短,但在那漫長的少年時代中,我一天接受教育花費的時間,算來甚至還比十二小時多。如此一想,倒也算是得到了一絲慰藉。我並不怨恨那些老師。在他們眼裡,我必定是一個悟性很差的學生吧。對我來說,他們的課程絕對稱不上輕鬆,有時甚至少不了打罵──當然,這是父母准許的,否則他們也不敢自作主張,打一個伯爵家的獨子──但要說令人憎恨,總是遠遠過頭了。如今我已二十二歲,早已過了那些衝動而叛逆的年紀。
我清楚地明白,那些日子的刻苦學習,都是為了在繼承父親的爵位之後,能夠作為一個更好的領主,履行自己的職責。西萊維領中,有納稅的人口高達九萬三千人。作為帝國永安城東方的門戶,整個領有七條主要道路經過,乃是對帝國而言至關緊要的地域。對皇帝陛下,對父母親,也對於所有的臣民,我都有必要做好準備,在時機來臨時扛下責任。當然,我並沒有任何怨言。只是,如果要宣稱這段日子,有如最美好的人間天堂,那同樣是謊言。
而在那漫長的每一天當中,我唯一稱得上開心的一門課,必定就是文學了。在文學課上,我可以用我的筆,將看見的一切事物寫下。悲傷的也好,喜悅的也好,甚至於痛苦的、憤慨的。只有在這門課,我被允許漫無目的地,思考與創作那些與現實不一定有關的事物。我可以決定要閱讀哪一本書,和家庭教師一起討論作品的內容。這樣的說詞或許有些離經叛道──畢竟在許多貴族或中央官員眼裡,那與治國理政之術無關。但我並不認同這點。透過文學,一位領主可以以自己真摯的內心,看清領地的民生疾苦,和世界真實的面貌。很幸運的是,母親也認同這點,才會允許將文學放入課程當中,以至於促成十四歲那一年,與大文豪喬治.瓦金先生的碰面。
也正是因為如此,在開始工作後的第七天晚上,當我和往常一樣,一個人在職工餐廳吃麵包,被隔壁桌的同僚傑克.伯恩斯坦搭話,問到自己「有什麼工作之餘的興趣」時,只猶豫了一瞬間,便理所當然地,將「作詩」作為答案說了出去。當理智被找回時,我深切理解到這並不是一個適當的回應。身為一個伯爵繼承人,聲稱自己的興趣是作詩,即使稱不上失禮,也是個令人訝異的回應。事實上,我猜自己肯定是太累了,才會脫口說出這種話語。
然而,眼前的伯恩斯坦,顯然不認為這是個失禮的答案。他點了點頭,微微一笑,說道:「作詩呀,確實是十分高雅的興趣。你肯定來自一個很有教養的家庭。這麼一說,我倒是好奇了,你怎麼會來這邊工作呢?」
我猶豫了一下。伯恩斯坦顯然看出了我的猶豫,便逕自把話說了下去。
「你不太習慣這樣的生活吧?」他又說。
「噢,我在盡量習慣。」我說。
「看得出來。但我的意思是,你不習慣為人工作的生活。」
我愣了一下。
「別緊張嘛!我只是想要找些話題。我總覺得你有點太緊張了。」
「噢,沒有啦,我沒有緊張。」我說:「我只是不太習慣聊這些。我不常聊這些。說真的。如果我因為這樣讓你不愉快,那麼我道歉。」
「道歉?不,朋友,你真的把事情想得太嚴肅了。這樣是不行的。想要分享什麼也好,不想說也罷,誰也強迫不了你呀。如果你會緊張,那麼就讓我說些我自己的興趣吧。如果你願意聽,那就夠了。我是不會寫詩──我不太懂詩的形式和美感──但我倒是愛唱歌。知道嗎?誰都能唱歌。但要真的唱出來,最重要的是不能害怕。你開口唱歌,唱著唱著,發現有個陌生人在聽你唱,你一緊張,想他會不會在心底看我笑話?這一想,一個猶豫,你還是繼續唱歌,但歌聲中最重要的部分,忽然就沒了。靈魂沒了。」
「感覺可以理解。」
「所以我總讓自己活得光明磊落,心安理得,自然就不害怕。當然,你可能會說這詞有點文謅謅,只是在咬文嚼字。不過既然你寫詩,我便不介意讓自己變得文謅謅一點了。講些我平常不會說的詞,倒也挺有趣的。」
我附和他笑了笑,「不錯啊。」
「話說回來,既然你寫詩,不如就在這邊作一首詩,讓我來唱唱吧。」
「這,這也太過突然了。」
「這有什麼不好呢?」
忽然,一個聲音插入了我們的對話。我轉頭看見了翠。她走到我們旁邊,手上還拿著一個麵包。她看向伯恩斯坦,對他禮貌性地點了點頭。
「哦,你好呀。」伯恩斯坦說道:「你是……」
「我是翠.松下。」
「我知道。抱歉,我不記得你的名字。我不太擅長記這些,尤其是剛認識的同僚的名字。不過,我知道你是和他一起來的。」伯恩斯坦說道:「你也希望看他寫詩嗎?你以前可見過他寫詩?」
「偶爾會。」翠說道:「最近是少了。但我同意,寫詩不是一件壞事。」
「很好呀。我也認同。這裡的生活太過無趣了。在這邊工作,就算能得到些什麼,失去的也總比較多。」伯恩斯坦說道:「八點以後,燈就會熄掉,哪裡也去不了。在這種地方,只是一直磨損自己,總有一天,會磨損得什麼都不剩。或者,要是你還擔心,我可以先唱歌,唱給你看。你看,現在還有幾十個人在。我可以當著他們的面唱歌。就像諾拉.彼得森喜歡下棋,維克特.達格斯圖喜歡踢球一樣。那有什麼關係呢?」
我搔了搔頭,說道:「噢,不必了。我想,我可以試試看。」
我花了幾分鐘,想出一段詩。那仍然令我緊張。即使是以前的日子,我也不常在他人面前即興作詩。那終究不是一個上得了檯面的才藝。詩的細節我很快就忘了。但我總是能夠記得,那天職工餐廳微弱的火光、伯恩斯坦微笑的表情,和自己心底的景色。一輛馬車孤獨地穿過夜晚的森林。燈火微弱,只有馬蹄與車輪的聲音。我不明白為什麼,但第一個湧上心頭的,正是那遙遠的一幕──初次離開伯爵府的那一夜,那個深沉的夜。前方的道路是漆黑的,而身後也同樣漆黑。在那一刻,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在那所謂的命運之中,前進,或說逃亡。
伯恩斯坦聽完,只是點了點頭,說道:「我不是詩人,不懂詩的好壞。可是我明白,你寫的是很重要的事情,而且,很真誠。」
那令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跨過萊維河的那座拱橋上,偉大的詩人喬治.瓦金大師說過的話語。那時我仍是西萊維領的少爺,陪同大師遊歷領地的名勝。在古色古香的橋上,他讓我念了自己的詩。念完,他微微一笑,說道:「你的詩很真誠。就像橋下的水一樣,無論時代,樸實地流過原野。」
那是頭一次,我的詩被認真看待。他看向遠方,河流下游的方向,不知在思索些什麼。終於,他又說道:「但是,你的詩還沒觸碰到更加深刻的事物。如果想成為偉大的詩人,那是不夠的──你必須透澈地看清一切,像農人看透四季變化、草木枯榮一樣。現在的你是看不見的。哦,不認同嗎?我就告訴你一句吧。有些事啊,只有在一無所有的時候,才會真正看透。」
我終究沒有完全明白他的話語,但那第一句的稱讚,已足以令我永遠記得。或許正是因為如此,而使我對於作詩這件事,至少有著些微的信心,而能夠持續下去,直到現在。我想瓦金大師已經過世,那令人遺憾。
「也許吧。我也就只能這麼寫。」我說。
「很好的興趣呀。我不知道你的詩,和那些有名的詩人──像約書亞.岡薩雷茲或喬治.瓦金那樣的大文豪──比起來如何,可是,那總是一件好事。光是寫詩這件事,那就足夠了。」
「也許吧。謝謝你的建議。」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思索著傑克.伯恩斯坦的話語,和他那關於害怕、興趣,與磨損內心的說法。我不確定自己想得到怎麼樣的答案。或許是我偶爾該寫詩。這本身聽起來並沒有什麼問題,但我並不認為在現在的情況下,自己應該寫詩。那聽起來有點荒謬。就像伯恩斯坦說的,那是十分高雅的興趣。首先它是高雅的。貴族邀集文人雅士,在廣闊得彷彿看不見盡頭的,由僕人們精心照料的庭園,吟詩作對,度過風和日麗的午後。其次它是個興趣──它只是個興趣。沒有貴族會把它當成認真的事情。如今,這裡不存在高雅,更沒有從事什麼興趣的餘裕。舊日的世界正在崩解,而眼前的前途模糊不清。誰知道在這東方諸領的一座鹽礦場的工作,能夠持續到何時。這並不屬於詩的世界。始終無法習慣的氣味、即使是夏天依然揮之不去的濕氣、聊勝於無的所謂床墊──在這裡存在的只有日復一日的工作。這裡不存在未來。
我翻了一個身,朝向了翠那一側。月光下我發現她也沒有睡著。
「魯伊,你對於這個地方,有什麼想法?」
發覺我還醒著,翠便打開了話題。她的聲音不大,或許是有所顧慮,不希望被其他房間的職工聽見。但在寂靜的夜,我仍能清楚聽聞。
「當然不好,但那也不怎麼意外,大概吧。」
於是,我也用較低的音量回應。
「我不這麼認為。」翠說道:「或許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但是,這裡所挖出來的鹽,是再好不過的物資。從我看到的帳務推算,這座鹽礦帶來的收入,不下於三分之一個西萊維領的稅收──至少,在天上人到來以前,這數字是跑不掉的。但這邊的職工,受到的卻是這樣的待遇。」
「那可不少。」我隨口應道。
「是啊。這裡不過一千多個職工,卻比兩、三萬農民帶來更多的收入。而這裡的經營者給他們的,不過是一天十五、二十枚銅幣的報酬。」
「你可扣除了其他支出?」
「即使用最保守的方式推算,領主也可以賺到很多錢。」
「也許吧。」
「我為他們感到不值。」翠說。
「確實,但也沒什麼辦法。再怎麼說我們也只是外人。」
「你不想一直待在這裡,對吧?」
「我想是的。」
「那麼,你想去哪裡?或者說,你該去哪裡?」
我思索了一陣子,道:「我不知道。世界這麼大,但,我還能去哪裡呢?」
當我離開伯爵府的時候,我並沒想過,或許當初我也沒有時間思索。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天上人,用前所未見的武器,毀滅了永安城的皇宮。夜裡,武器造成的光芒傳了一百公里遠,遠在西萊維領的我們都能看見──那一刻,我們看見了未來。父親決心與天上人戰鬥到底,而母親將我趕出了伯爵府。她沒有明說,但她的的目的顯而易見。身為伯爵的繼承人,我有理由為此感到羞恥。我確信自己也曾感到過羞恥。然而,更多的是不知所措、迷茫,與一片空白的思緒。
那一切都太過迅速。我不曾有能力思考未來。
「如果這就是你的意思,那就先待在這裡吧。我沒有意見。我的職責就是繼續陪著你。這件事情不會改變。」翠說。
「也許吧,也許我是該待在這裡。但這跟那是兩回事。你並不效忠於我。事實上,你只是曾經效忠於伯爵。現在,沒有人要求你繼續在這裡陪我。」
「那是夫人的囑咐。她希望我陪你一起走。」
「是。我充分明白這件事情。沒錯,她是這麼說了。我同意。我也知道,那時候她確實是代理父親,行使伯爵的職務。但是,她已有四個月沒支付報酬了──事到如今,他們當然無從支付報酬──而我也不曾代替他們,支付過任何合理的報酬。事到如今,你沒有義務替她做任何事,當然也包括繼續和我一起──說真的,我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魯伊,我想我們都累了。我們是該睡了。」
「我明白。但是……」
但話題終究結束了。我嘆了口氣。不久,我也聽見翠的嘆氣聲。
 
在礦場的日子,我負責的是代筆工作。代筆的範圍很多,但主要是在主管的指示下寫字──有時是抄寫書信或文件的內容,有時是將話語轉寫成文字。礦場的主管階級,多是沒有繼承領地的貴族後裔,輾轉來到這邊工作。稱不上學識淵博,但總是識字的。只是,這不代表他們樂於花費大量時間與心力寫字。
當然,我也是,只是我必須工作。想想,這或許也是相當諷刺的事。在伯爵府的時候,寫字從來不是一件令我感到痛苦的事。我明白該怎麼把字寫得足夠清楚。但如果可以,我還會試著把字寫得漂亮──用一種抽象的比喻來說,就像風吹過的枝枒,又或是那風本身的輪廓一般漂亮。除此之外,我還嘗試過不同的字體、不同的風格。基於這樣的經歷,最初,我並不覺得那是一件難受的工作。然而在經過了十幾天的煎熬後,我卻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自己終究不那麼樂於寫字。事實上,我早已沒有餘裕把字寫得漂亮。
不過,那並不會改變任何事情。開始工作的第十七天,接近中午時,我剛抄寫完一份關於職工身分、背景的文件,那令我右手感到十分痠痛。鹽礦的最高負責人,「子爵大人的代表」喬治.坎南,卻正好收到了泰斯子爵的信。他將我找去,遞給我信件,令我看過一遍,準備紙筆寫信。這陣子下來,我已明白這是他的習慣。先讓我知曉前因後果,寫信時便不易出錯。這封信已是我替他寫的第十一或十二封信,也許是第九封也說不定。我不是很記得了,但那確實已不是最初的一封,而我也沒有那麼手足無措了。
那是一封簡短但意義明確的信。子爵同意菲利浦.巴斯市長的提議,決定發行食鹽的兌換券,作為通貨,並捨棄持續貶值的銅幣作為交易的媒介。為此,代表必須做出相應的措施,闢如將定價從銅幣改為白銀,並根據貨幣的現值,以一千五百枚銅幣兌換一兩銀幣的方式調整價格,以及給付薪水的方式等等。
回信並不難,代表只說了一遍梗概,剩下的便讓我自己撰寫。他則是背對著我,盯著窗外的風景。那樣的舉止,初時確實帶給我一些壓力,令我害怕自己把字寫錯。但這一次,我沒有花很多時間便將信寫完,遞交給代表確認。他掃了一眼,摸了摸臉上的鬍子,點了點頭。
「那麼,如果沒有別的事情的話,我先離開了。」
「且慢。」
「呃,抱歉,請問是哪裡寫錯了嗎?」我說。
「不,你寫得很好。事實上,你寫得太好了。」
「那麼……」
「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噢,好的,我盡量回答。」
「告訴我,魯伊.布雷爾,從這封信,你看到了什麼?」
他指著擱在辦公桌上的,我剛才讀完的來信。
「噢,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子爵大人有一些指示──」
我簡短地總結了信的內容。我猜想,這多半是某種測驗。喬治.坎南總會有意無意,顯露他高高在上的立場。而對我做些抽考,或許也是其中之一。
「不必同我隱瞞。或許其他人不懂,但我知道的,你並不只是識字──你必定懂得更多的事情。譬如,這封信的背後意味著些什麼。」
說著,他走到自己的辦公桌,拉開抽屜,翻出一錠銀子,將之輕輕拋起,接住,又拋了一次,最後看向我,微微一笑。那笑容並不令我感到友善。那令我聯想起一段詩句──「遠望那樓起樓塌/江山更迭/總是銀兩幾枚/照出人間萬般嘴臉」。我還來不及思索其意義,他已繼續開口說話。
「這錠銀子大概有三兩。只要你答得對,這銀子就是你的。」
「噢……那麼,必定是因為,時局不是很好,所以,他發現到銅幣的價值一直在下降,才要換用比較有價值的銀兩,作為買賣的媒介,對吧?」
「兌換券的事呢?」坎南代表追問。
「噢,這我當然知道。兌換券就是一個交易的憑證。在大額交易的時候,便不需帶上太多銀兩。現在這時局,已經看不見兌換券在流通,但這東西的意義,我總還是知道的。大概,就這樣吧。」
坎南代表又拉開一次抽屜,取出了第二錠銀子。
「代表,我真的就只知道這些。您可以告訴我答案嗎?」
「是嗎?」代表嘆了口氣,說道:「或許我看錯了人。算了。還有,你的信寫得太好了。泰斯子爵是個草包,這樣他看不懂,得找人替他讀信。所以,給我重寫一遍,用簡單但是畢恭畢敬的語句。這意思你總明白吧?」
「呃……好的。當然。」
那天夜裡,當我向翠提及這件事時,另一張床的翠停頓了片刻,忽然大笑出聲,令我嚇了一跳。過了幾秒,她才連忙摀住了嘴。
距離天黑已有好幾小時,顯然,許多職工都已經睡了。
「怎麼了?」我低聲說。
「他這次分明在試探你。你不懂他的意圖,誤打誤撞,反倒瞞過了他。光這點就夠好笑了,可他竟然還親口跟你說,泰斯子爵是個草包?不,我懷疑你在編故事。那太荒謬了。」
說著,翠靠到我的床鋪旁。她無疑想要更靠近一些,好壓低音量。
「我沒有。我根本沒見過泰斯子爵,怎麼可能編出這些?」
「我當然知道……雖然是知道,但還是難以置信。堂堂子爵竟被他的下人小瞧到……連對你這種職員,都敢說這種話的程度。這麼一個貴族,以往所累積的榮光、威嚴,卻如此輕易地便蕩然無存,再怎麼說,也顯得有些可笑了。」
「是啊。你說的對。他們一點也不尊敬貴族。」我說:「要是這樣的話,更進一步去想,恐怕這個領實際上的統治者,也早已不是這位子爵了。」
「你剛剛說了,信裡面有提到菲利浦.巴斯市長,對吧?他或許就是其中一個重要的人物,一個幕後的領主──或許我可以這麼說。」
「但他不就只是一個市鎮的市長?這個領有許多市鎮的。話說回來,市長本就是領主直接派任的管理者吧。這豈不是上下顛倒了?」我說。
「誰知道呢?如果子爵真的是個『草包』,市長又有野心,這當然不是不可能。記得嗎?代表今天試探你的問題。那可不是什麼隨口講出的問題。」
「嗯。」我說。
這時,翠微微一笑。窗外投下的光相當微弱,只能勉強看見她的表情。「我不知道喬治.坎南代表想做些什麼,那個市長又想做什麼。但是,他──或是他們──顯然想做些大事。而他覺得你不是一般人,便試探你。如果你正確看出了他的意圖,他必會讓你加入,成為他的幕僚──而我不認為你能說不。」
「他們想做大事?」
「否則他們為何會印鈔?」翠又朝我靠近了一點,壓低了音量。
「印鈔?不,他們印的是兌換券。再說,這又跟做大事有什麼相關?」
「如果你有注意到,他說的兌換券與鈔票,本質上是同樣的事物。在現在的時勢下,竟然還想做這種事,事實上是難以置信的。但是,如果他的鈔票真的得到廣泛的承認,那麼他就可以利用這些鈔票,出借未來的資源,獲取足以撼動東方諸領版圖的力量。譬如,他可以招募一支五千人的軍隊!」
「但是,這兌換券只是一張白紙,誰會願意承認?」我說。
「人需要鹽,就像人需要食物,但鹽又比糧食更麻煩,不是哪裡都能種出來的。這邊的職工一車一車開採出來的鹽,就是這些鈔票──或說兌換券──的價值所在。只要他們任勞任怨地工作,兌換券就可以換到有意義的資源,而領主──或說那些實際作為領主的人──也能夠繼續賺錢,甚至幹出大事。」
「那,照你這麼說,我們以後會怎麼樣?我又該怎麼做?」
「誰知道呢?我想你必須要得出答案。」
這時我抬起頭,望著窗外。窗戶並不大,視野能看到的只有對面的建築。中間有著一片空地,但由於視角使然,看不見那邊有誰的身影。今夜的弦月已悄然落下。構成那微光的,只有崗哨所點亮的火炬,和其他建築散出的微光。譬如宿舍的一些公共區域,還是會點上一兩根火炬,聊勝於無。
「但是,如果你作出決定,無論是怎樣的決定,我都會和你走到最後。」
然後,翠靜靜地,說出了這樣的話語。
「如果我的決定,和你所希望的不同呢?」我說。
「自從離開松田家以來,我就一直和你一起工作,處理領地的事務。我想,就算很多事情已經改變了,之後也一樣會是這樣,這樣就好。」
那讓我想起了還在家裡的日子,和翠來到伯爵府工作的那一天。那年翠剛滿十八歲,離開自己沒有繼承權的松田家,來到西萊維領。雨天的午後,一輛馬車將她送到伯爵府。她的行李只有兩個木箱。我知道她。昔日新年拜見皇上時,曾跟她見過幾次面。記憶裡她和我一樣沉默寡言。那給了我一些親切感。我們偶爾會聊幾句話,但也只是這樣的交情。
一路以來,我們也慢慢熟悉了。回想起,總覺得有些悲傷。
「好吧。」我說道:「我相信我得辦到這種事。或許再過一陣子,我們就得離開這個地方。我不明白他們到底想幹什麼大事。但是,待在這裡,繼續摻和著也不是辦法。到時候,或許我們還可以在東方諸領晃晃,看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落腳。無論如何,我們是該找些地方,好好安頓下來了。也許不是這裡,但那確實是必要的。」
「我同意。」翠說。
那個夜晚,不知為何,我腦袋裡總盤旋著破碎的思緒,揮之不去。翠已經沉沉睡去。整個夜裡,聽見的只有我的呼吸聲、心跳聲,與蒼蠅盤旋的聲音。因為感到惱怒,我拍死了其中一隻。大概過了午夜後,意識逐漸鈍去,連房間那一如往常的霉味,也在思緒中逐漸遠去。不久我便沉入了沒有夢的睡眠中。
那之後,代表沒有再試探我。一切一如往常。只是在那天之後,我開始頻繁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我思索著很多的可能性。如果天上人沒有來,那麼我們可以在伯爵府繼續平穩地活著。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翠不必和我一起來到遙遠的東方,而我也不必毫無目的地流浪。我們會待在伯爵家。到某一天,當我繼承了爵位,翠將成為我的幕僚,為輔佐我的統治付出一切。
這樣的未來,其實早已經決定好了。
不過,事情終究改變了,徹底改變了。
 
在鹽礦待了一陣子後,我開始對住在同一層樓的職工,有了些模糊的印象。算不上熟悉,甚至連名字也不一定能叫出來。僅僅是以這樣的熟悉程度,對於這些職工,不知為何,我便已有了某種本能般的觀感。有些人我即使不討厭,總也算不上中意。而在少數我會有好感的人當中,其中一位便是傑克.伯恩斯坦。我們並非無話不談的關係,雖然偶爾會有交談,但除了談及興趣的那次以外,也沒有什麼深入的交談。但不知為何,他確實是我最不排斥的一個職工。在我的記憶中,並不曾碰過像他這樣的人,自然無從將他與任何我認識的人對比。沒有任何一個僕人有著他這樣的談吐,但他卻又不像有權勢的人一樣,自然而然散發出一種威勢。但是,我卻不排斥他。
或許正因為如此,當伯恩斯坦結束了休假的那天,我們在澡堂遇到時,自然而然便開始了對話。當下我們都袒胸露背,但我卻不太在意。在每個月一次的四天休假,除了簽下長期契約的職工外,均可隨意離開礦場,而據他所說,他也回到了派內市鎮的家。我們自然聊到了外頭的所見所聞。
「幾個月前,一群叫作『天上人』的異教徒,好像用了某種妖術,把皇宮毀滅,還把皇帝陛下跟許多中央官員都殺害了。你可知道這事情?」
「噢,我是知道啊。」我含糊其辭,不願透露更多自己知道的事。
「那就好說。聽說事態是這樣的。前任皇帝陛下的孫子,在蘭伯特領宣布繼承帝位,將動員所有貴族的力量討伐異教徒,是為湯瑪士十二世大帝。面對這狀況,那些異教徒聯合了幾個反叛的貴族,組成了一個叫『民主聯盟』的聯盟,誓言推翻新皇帝,掃清帝國『餘黨』。」
「噢,那確實會是一場腥風血雨。不過,我想這與我們無關。」我說。
「你當然會這麼想。但是,重點來了。這話可別說出去呀──聽說子爵大人在盤算些事情,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噢,是什麼樣的事情呢?」我說。
「他似乎不打算出兵幫助任何一方,反而打算──這話可不能傳出去哩──與其他貴族聯手,建立一個新的聯盟,獨立於他們之外。」
他又重申了一次「不能把話傳出去」。
「獨立的聯盟?我不懂。他到底有什麼目的?」
「這我們當然不會知道囉。或許他有自己的考量。我倒想問問你,嘿,你有什麼看法呢?關於這些正在發生的事情。」
「我不認為我該有太多的洞見。」我說道:「我離那些事太遠了。」
「是嗎?我倒認為那不是什麼太遙遠的事情,對你而言。」
「你肯定搞錯了。」我說。
「也許吧。如果你堅持這樣的話。」伯恩斯坦道:「話說回來,你來這邊的原因,可和這時局有關?」
他很快改變了話題。我明白自己內心有些緊張。但到了現在,多少也適應了一些,而有餘裕編織話語,繼續交談下去──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時局?我想,你說的沒錯。老實說,我家境不錯,也曾經擁有不少錢,卻在路上被搶劫了。倒是剩了些紙幣──這些沒用的紙幣,連他們也不想要。」
「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故事啊。真是辛苦你了。」
「是啊,那真的是滿難受的,但現在我也看開了。那也不是我的錢,是我家族的錢。不如說,總覺得手上有那麼多錢,一點也不公平,有點抱歉。」
「啊,原來你會認真說出這種話啊?」
「說這話有什麼問題嗎?如果有,那麼我道歉。」
「不,別道歉呀。這不過是我自己的看法罷了。我只是覺得那挺彆扭的。出身本就不能改變。就算這確實不公平,愧疚也改變不了什麼。」
「噢,抱歉。」
「我不是說你錯。你沒有錯呀,怎麼還是道歉了呢?」
「噢。」
「我的想法其實滿單純的。既然不能改變這些,就不要去想這些,去想你能改變的事就好,也許是現在,也許是未來,但跟出身那是毫不相干。這樣吧,今天乾脆就喝點酒,忘掉這些吧──噢,對了,我在外面買了些酒。或許你會嫌這酒太過粗製濫造,但還是喝一喝吧。反正喝醉了,就什麼也不重要了。」
我猶豫了一下,說道:「行啊,喝點酒。」
 
那天洗完澡後,我向翠說了一聲,便往伯恩斯坦的房間走去。走到一半,卻聽見一陣騷動,一時起了好奇心,便往吵雜的地方晃過去。這一晃,便到了宿舍的大廳。微弱的火光下,幾個職工與一個管理人員──我認出他是人事事務的主管,個子矮胖的萊恩.拉奇曼──對峙,氣氛劍拔弩張。幾十個職工在周圍圍成一圈,交頭接耳。我得踮起腳尖,才能勉強看見裡頭的情況。
「我已經說過了,契約就是契約,白紙黑字寫在那裡。不滿意?歡迎按照契約辦理離職。至於要錢?沒門!再吵,還是沒門!」
「拉奇曼!你真要對柯恩見死不救?他在這裡幹了半輩子,為了你們右手骨折,結果你竟然不付他薪水!他還有妻小要養!」
對著拉奇曼吼叫的人,我記得叫作維克特.達格斯圖,已有四十幾歲,在這裡也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我與他沒什麼來往,只是之前在偶然聽見的對話中,知道這人的狀況,而稍微記住罷了。
「這幾個月他不能工作,我當然不必付錢。誰會付錢給一個飯桶?」
「沒良心的,死後下地獄吧!神會審判你的!」
這番話似乎引爆了圍觀眾人的怒火。無數的髒話,不堪入耳的,罵人親人、祖宗的,以至於我聽也沒聽過的,從四面八方向拉奇曼擲去。拉奇曼似乎愣了一下,露出一抹錯愕的表情──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我的錯覺。不久,他扯起嗓門,用更大的音量壓過了所有的髒話。
「怎麼?想全部離職是不是?不知死活的!」
有那麼一瞬間,這句話鎮住了眾人。但那僅僅是短暫的,如風雨前一瞬的寧靜。不知從哪裡,一粒像是小石子的物體,朝著拉奇曼砸去。依著微弱的火光遠遠看去,其形貌不是很清楚,但毫無疑問並不大。
眾目睽睽下,那物體不偏不倚,砸中了拉奇曼圓滾滾的臉。
「你們敢!我現在就去報告市長。到時候,你們一個一個都得滾蛋!一群敗類。要不是我們,在這亂世沒有家業,沒有地位,還想找個安穩的工作?」
拉奇曼的語調更加尖銳,但那並未對他的處境帶來任何改善。一枚反射著火光的銅幣砸中他的右臂,然後是另一枚銅幣,和一顆不知是什麼的物體。更加不堪入耳的髒話響起。有那麼一瞬間,整座大廳置身於狂歡似的集體氣氛中。周圍的火炬並未帶來足夠的亮光,反而突顯出一股神祕感,如上古時代難解的信仰活動一般。我震懾於其中的集體意識,竟一度動彈不得。
是一股被注視著的感受,使我回過神來的。我轉過頭,一個靠在牆邊的青年男子,靜靜注視著我。如今在場的人數,又比我剛來時多上至少一倍,但那股異樣的感受,使我確信他正盯著我。我並不認識他,也沒有見過他。
與我對上眼,他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微微點了點頭。
忽然,某種第六感湧上心頭。我明白了方才發生的事情。
 
我徑直向他走去,在離他一步的地方停下。
他繼續微笑著,彷彿早預見我的行為,只等我把謎底翻開。
那令我感到十分憤怒。
「你,是天上人,對吧。」
他的笑容並沒有消失。「是的。第三十六代西萊維領的伯爵少爺,魯伊.布勞大人,請問,有什麼事嗎?」他說道。
「事到如今,你還跟著我來這邊,到底還想幹嘛?」
「噢,我想我們並不真的認識──雖然也說不上不認識──所以沒有『還』或『事到如今』的道理。不過,我來這邊的目的,倒是挺單純。」
「你們這些天上人,口口聲聲說為了這片大陸的人民好。結果呢?毀滅了皇宮還不夠,現在還來這邊,想破壞這裡的安定?我不在乎什麼『民主』或是『自由』。在我看來,你們一個個都一樣。給我們的國家、土地,我們的人民,帶來災難、戰爭,和死亡!」
「哦,少爺,你這麼說就不上道了。沒錯,我們身為『第三群星聯邦』的外交官,是想為這顆星球帶來改變,想讓每個階級的人,都能擺脫階級與傳統的束縛,自由地活著,而非束縛於被定義好的未來。我知道你不認同我們。我不打算說服你。可你說,我在這裡,又幹了什麼不對的事了嗎?」
「你……分明就是你,鼓動這些人反抗,反抗主管!」
「反抗主管?少爺,你確實是有些盲目了。」
「我告訴你,可能在你眼裡,我們就和螞蟻一樣,有一百種殺掉的方法吧。正因為這樣,才享受著偽善,享受把我們擺弄在手掌心的愉悅感。但是,不要忘了,我們也是有著風骨的。至少我不會害怕,不會把這些話吞下去!」
「你不覺得,面對強權能有說這些話的自由,就是民主的意義嗎──嘿,別用這眼神瞪我嘛。我只是開個玩笑。你說,我今天在這裡,也沒做什麼出格的事呀。不過是給那人──維克特.達格斯圖──一個建議。沒錯,一個小小的建議而已。我可沒有被授權做更多的行動。」
「你說了什麼?」
「也沒什麼,就很自然的一番話。我說,你朋友柯恩的傷,是在鹽礦工作受的。於情於理,他們就算不賠償醫藥費,起碼在養傷期間,也得照常支薪,否則未免忘恩負義。這合理吧?」
我想要反駁,話到了喉頭,卻總覺得不對。
「哎,魯伊少爺啊,說真的,你說我帶來災禍,可我還真沒這興致。我今天的工作,本是探探這裡的領主的口風,看他可願意加入『民主聯盟』。怎料我好像晚了一步,他們已別有打算。哎呀,真是遺憾,今天一無所獲呀。」
「你是故意的,沒錯吧。」
「故意什麼?」
「這邊的人不順你的意,你就想搞掉鹽礦,毀掉這個領的繁榮。」
「搞掉鹽礦?天哪,少爺你還真是──」
「那第一顆石頭,也是你丟的吧。」我打斷了他。
就在那一刻,即使是我也能察覺,眼前這位嘻皮笑臉的天上人,不知做了些什麼,整個人散發的氣氛都變了。有很短的一瞬間,那令我感到不安。
「魯伊.布勞,如果你還想追究,那麼我無可奉告。我勸你想想,對自己而言,什麼才是正確的事情。那些與我們為敵的人,再怎麼可笑,至少也是為了所謂『貴族的榮譽』站出來的。而你又是出於怎樣的意志,說出這些話?為了模仿那些貴族應該做的事情?事到如今,逃到了這裡,卻只為了拙劣地做著這些?想想,你心裡真正想要做些什麼吧。」
「你該為自己打算,也該為了翠.松田而打算了。太陽升起後,我不會在這裡了。但是,我同情你,希望你可以有好的明天,她也是。你們才二十二歲,未來還很長,請記得我的話。還有,我並不討厭你們。不僅如此,我還敬重你的母親。她在歷史的關頭,做出了決定,讓你們遠離伯爵府,而有免於涉入戰爭的可能性。我敬重她的意志,也期待你們能找到正確的答案。」
「噢,對了,我想你確實是在氣頭上,忘了這些話是不能被聽見的。好險我早有準備。注意到了嗎?那邊那些人的叫罵聲,好像沒那麼刺耳了,對吧?用類似的手段,我也對他們遮蔽了我們的聲音。」
察覺到時,他已經不見了。我感到有些懊悔,自己竟不知不覺,被這位天上人牽著走,讓他拋下一大堆狂言,一走了之。更懊悔的是,我竟感覺到,他的話語並不如我所想的那麼刺耳。而這令我相當不悅。
不久,周圍的喧鬧聲再次回到了這個空間當中。
 
那個晚上,當我向翠說明了狀況後,翠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訝。
「這種事也是該發生了。無論天上人出現,或是沒有,也差不多。他們遲早會受不了。只是那個人,那個跟你說話的人,推了一把。」
「你的意思是,我不該怨恨那個人嗎?太荒謬了。」我說。
「這是你的選擇。但是,這裡已經不能久待了。」翠說:「子爵──或者那個市長,或是代表──不會容忍這種事發生。後天,不,也許明天下午,他們就會派一批人來,給職工一個下馬威。他們會抓人,會徹底壓制他們的氣焰,讓他們知道什麼事是不能做的。譬如,身為職工而想爭取更好的福利。」
「這裡,確實不能久待了。」停頓了一下後,她又重複了一次。她的語氣很平靜,其中的意涵卻令我感到焦躁。那焦躁感直到睡著以前,都未消散。
或許是基於這一股焦躁感,深夜,半夢半醒之間,我又想起了離開家第二天的事情。迷迷糊糊之間,我無法確定那是我夢見的,又或是清醒地回想起的。能夠記得的,是那段顛簸的旅程、向東駛去的馬車,以及升起的朝陽。當我們登上東萊維領的布列達山丘時,距離伯爵府已有五十公里遠。初春的風吹來,還顯得有些寒冷。世界只有我們一輛馬車,我、翠和車夫。我們都叫車夫狄亞茲。狄亞茲的表情永遠冷冷的,不發一語。直到他將我們送到他甘達領的家鄉不遠處,向我們致歉,將馬車交給我們,一個人離開以前,我們之間的對話,總是只有機械性的命令與應答。除此之外,旅程中只有我和翠的聲音。
在布列達山丘最高的地方,可以眺望整個東萊維的東半邊,那綿延到視線盡頭也無法窮盡的平原。至於隔開東、西萊維領的萊維河,已連看也無法看見,更不用說西萊維領的伯爵府了。車夫停在山丘上休息,讓馬吃路邊的草。我們並肩站在路邊,看著西方的景色,不發一語。
也就是在那時,我第一次提起了她有資格離開的話題。即使當時我們身上還有數十兩白銀,馬車也還在,我卻本能地感受到了未來的迷茫。
「你在發抖。你的手在發抖。」然而,翠沒有正面回應我的話語。
「沒有。我沒有。你在騙人。就算有,也是因為天很冷。」我說。
她搖了搖頭,說道:「我看得很清楚。你沒有必要對我隱瞞。我並不是你的敵人。就像夫人所說,我們必須一起度過這些。伯爵府已經很遠,我們也已經沒有回頭路。接下來無論到什麼地方,都只會有我們兩個人。這不是想不想要的問題,而是事實就是如此。無論是好是壞,未來就是如此。」
「那麼我問你,你的手有在抖嗎?」我說。
「我要說的話就是這些。」
需要等到很長一段時間以後,也許在我們與車夫分道揚鑣後的那幾天,我才理解自己當初的那份焦躁,不只源自於對未來的不安,更反映了某種假象被戳破的事實。我試圖說服自己事情一如往常,天上人的事不過是一場不幸的意外。也許過個幾天,我們就能回到伯爵府。但事實並非如此。
事實上,即使是當時的我,內心深處大概也明白這一點。
而在夢的盡頭,或說回想的盡頭,是漆黑的夜晚。
我同樣感到焦躁。
 
次日早晨,上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列隊於鹽礦外圍的空地上。
天剛亮,上工時間還沒到,但在聽到動靜後,我和翠很快便醒了。
「果然……嗎?」
盯著窗外的景色,翠的表情依然冷靜。無論再怎麼樣,事情也會理所當然地運行。既然如此,便沒有慌張的理由。至少,我試著讓自己這麼想。
「不必擔心。這些士兵看起來可怕,實際上只是來給個下馬威。他們第一個殺雞儆猴的,必是維克特.達格斯圖。至於其他人,雖然可能被視為共犯,但也不能馬上處理。畢竟,他們得維持礦場的運作,不能把全部人都抓走。」
翠重申了一遍我已明白的事實。
「我同意。我們不急著現在走。當然。我們不急。」我說。
「沒錯。只要我們不出頭,他們就不會對我們出手。記得嗎?來這邊工作已是第二十五天。第二十六天結束後,按照合約,我們可以休四天假。」
「噢,當然,你說的對。」我說道:「明天晚上,我們就可以離開。」
「對。所以,不必太擔心。再說,他們需要我們做文書工作。」
「當然。我們不用太過擔心。沒有這個必要。」我說。
六點半,第一次鐘聲響起。正常狀況下,這意味著職工應當起床,前往食堂吃早餐了。我和翠對看一眼,穿上鞋子,走出房間。那一刻,一股異樣的靜默,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
我們對看了一眼。
「沒關係。」翠向我點了點頭。
「對,沒關係。」
我跟著她往食堂走去。到了食堂後,卻還是見不到任何人。本應堆放食物的地方,一個麵包也沒有。即使是這個時間,也早該有人把麵包送過來的。
我們面面相覷。
「這什麼情形?」我微微靠向翠的方向,低聲說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我們還是先……」
就在這時,外頭一陣喧囂傳來。
「所有傳令兵,傳我命令──奉子爵大人的指示,我,賽斯.李克特將軍,要求所有在地面上的職工,於上午七點鐘響前,在正門外的廣場集合。」
這位將軍的嗓音,清亮如打鐵一般。僅以他一人之力,便發出了足以響徹整座礦場的聲音。話語的回聲在四周盤旋了數秒,才漸漸散去。
然而,連一點騷動的聲音都沒有出現。
話語像是擲入了深潭之中一般,杳無回音。
「這,到底……」
「我覺得事情不太妙。」翠說。
「對……我也這麼覺得。我們,還是先回去……」
細微的開門聲,從不知何處響起。就在那瞬間,一陣淒厲的慘叫聲,像是早晨的鳥鳴,迴盪在每一扇門,每一條通道之間──或許還傳遍了整座鹽礦。
遠處,依稀可聽見李克特將軍的怒吼──「叫什麼!」
然後慘叫聲消失,世界恢復了沉默──異常的沉默。早上六時許。
內心的某處感到不對勁,嘶吼著必須做些什麼,但更大一部份的思緒,卻被眼前的異變震懾住。察覺到時,雙腳竟在發抖,怎麼也動不了。
然後,開門聲第二次響起,接續的是第二聲慘叫。
就好像以那一聲為信號,理智將我拽回現實。我和翠對看一眼。下一刻,不需要額外的話語,我們本能地往寢室的方向奔去。幾乎與此同時,寂靜被打破。無數交雜的聲響迸發而出。腳步聲、敲擊聲、咆哮聲、吼叫聲、吆喝聲。
神曆一六八八年八月十一日,早晨六時四十一分,被人們稱作是「第一次哈塞爾鹽礦暴動」──或說「第一次哈塞爾鹽礦起義」──的事件,揭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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