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我昨天,看到了天使喔。」
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有一點想不起來了。不過,像這樣呆頭呆腦的說出這樣的話,我想,也就只有她一個人吧。
「說什麼傻話啊?世界上那裡會有什麼天使這種東西。」
只要我這樣反駁,她總會鼓起腮幫子,氣呼呼地說話。
「小夜真是笨蛋,連這點夢想也沒有嗎?」
那是在,海邊。某次放學以後的海。照映在海面上的夕陽逐漸西沉,浪花上的波瀾,一次又一次的拍打著海堤上的消波塊。
「不,這根本不算是夢想什麼吧。看到天使這種事情就能稱作夢想,不是挺廉價的嗎?」
「這是很美好的事情,不是嗎?」她說。
「那……冬子,妳說看看,看到天使這種事情,有什麼夢想可言?」
原本以為她會嘟噥著,「小夜真是掃興」這樣的話語,沒想到她卻露出一副很認真思考的模樣,微傾著頭,嘴角輕輕地笑著。
不過,說到底,這個故事也只是我高中時期的片段記憶了。但是這些說過的話,至今還是很深刻。
「天使啊,長的樣子和我想的不太一樣呢。」她就這麼邊說邊笑,看起來不像是傻笑,倒像是有一種寓意深遠的笑容。
「什麼樣子?」
當我將這句話脫口而出時,她隨即如自白般娓娓道來。
「那個天使,全身穿著白色的袍子,光著腳丫,背後長著一對翅膀。」
這不是和一般的天使形象差不多嗎?
「然後,手上拿著一把白色的鐮刀,頭上戴著很可愛的貓咪頭套。」
聽到這裡我馬上出聲反駁。
「不不,貓咪頭套這個東西,說實話根本只是因為妳喜歡貓咪吧?」
聽到我這麼說,她嘻嘻地笑著,並沒有回答。
我眼前的她——冬子——能看見其他人看不見的東西。
自從認識第一天開始,她就和我說了很多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比方說,她曾指著我的背後,「喂,你知道每個人的背後都會有一個守護靈嗎?」,或者是,「你知道嗎?命運這種東西是真的可以改變的,只是,如果你相信人生都是註定好的,那你的人生就根本不會有什麼改變哦!」
雖然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總是會相信星座或是占卜,還有一些比較超自然的這種東西。然後哪一點符合就會嚷嚷著「好準喔,被說中了。」這樣的話。但冬子卻完全讓我沒有這種感覺。
她在說這些守護靈、命運、天使的時候,用的口吻絕對不是什麼虛幻的語調,而是確信,還有自己已經證明過,認定自己的語言毫無虛假的那種肯定語氣。
要說自己和冬子的關係。不,或許根本沒有什麼關係可言吧,我和她之間並沒有什麼羈絆,更不是男女朋友關係。只是會分享日常瑣事,偶爾講一些無關痛癢的話語,與其說是夥伴,不如說是演講者與聽眾的關係吧?
嗯,一定是這樣沒錯。
「為什麼天使要拿鐮刀呢?」
這個話題在那之後並沒有結束,反而由我繼續下去。我和她能夠在一起對話,或許就是因為有這種一來一往的關係吧。不過,冬子在這個學校裡頭,唯一能稱的上是朋友的人,大概也只有我一個而已。
老實說,我不覺得冬子長的不好看。所以這大概不是她交不到朋友的主因。
雖然稱不上是特別好看,但是她的頭髮看起來很柔順,雖然不敢用手去撫摸,但大概就是髮質很好,不會分岔的那種,顏色是帶了些咖啡色的髮色。臉蛋也長的不錯,感覺皮膚也很好,外表上沒太大問題。有問題的大概就是……個人特質吧?
如同一開始所提到的,冬子能夠看見其他人所看不見的東西,而她也常和別人說這種事情。這反而會招致別人的反感吧,這種莫名其妙的話語,被別人討厭也是理所當然的。
可能也是因為這樣,從我認識她以來,她總是孤伶伶地坐在位子上,誰也不去搭理她,久了以後,她也不去理會別人了。
「死神的鐮刀是為了取走人的靈魂,那天使的鐮刀……大概是為了賦予人生命的吧?」
「是這樣嗎?」我說。
「嗯,一定是這樣的。」
看到她煞有其事的拚命點頭,也讓我不由得相信她說的這些話。
老實說,每次聽到冬子說出這樣的話來,我總是不由得覺得心裡有某些地方揪緊了起來。感覺大家對她有點太過慘忍了。
這種情緒很複雜,也不知該如何分類,更不知道該如何訴諸言語或文字來形容。不過,說不定根本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感情,只是單純覺得沒有人理會冬子,並且沒有把她的話當一回事是很可憐的事情。
不過,因為覺得她很可憐,而傾聽著她的話語的自己,不也同時成為了另一種可悲的存在了嗎?
或許是吧。但是,即使是這樣的我,身為高中生,課業不突出,外貌也不突出的我,也是有被女孩子告白過的經驗——而那就是冬子。
這件事情,不論幾年後回想起來都覺得十分可笑。
那告白實在太過笨拙了。無論是誰,到現在都已經不會使用情書這種東西了吧?
然而冬子卻是我看過的第一個例外,而那例外也就正巧發生在我的身上。
被女孩子告白固然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情。但是我當時的心裡,卻覺得十分心疼。或許也是另一種無法分類的感情吧,覺得心痛、心疼、心酸。
而我卻像是膽小鬼似的,連回應也沒有回應。因為那封信是她趁我去買飲料的時候,塞到我書包的,我是回家的時候才發現那封信,原本想要好好回應的,正常來說不是都應該要如此嗎。可是我卻做不到。
面對冬子,我莫名其妙地有太多感情無法好好釐清。
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她,到底和她在一起對話,是出自於什麼原因,直到現在,我仍舊沒辦法理解。
但是有趣的是,冬子的存在,的確也成為了人緣不好的我少數的依託。
只是我從來都不正面回應她的感情。而她除了那封信以外,沒有其他的表示,也都沒有和我問一個正確答案。
在我眼前的這個女孩子,不管個性再怎麼古怪,就算她那些天使、命運,都是她編出來的話,我覺得這都無所謂,她也就只是一名與我年紀相近的女孩子而已。
我並不覺得她像是什麼怪人。
這樣想或許能讓我感到好受一點吧。至少我比起一些將冬子視為怪人,卻口是心非的人來的好一些。與其在心裡猶疑不定,同時存在善惡之間模糊的惡意,嘴上說著一些「哎呀,冬子總是孤單的坐在位子上呢,真可憐。」、「誰快去陪冬子說話啊。」的人,我對於自己能夠明確選邊站的這點,感到有些欣慰。
嗯,無論怎麼樣,冬子都不該受到這樣的待遇。
而且,冬子在那些人看不到的另一面,還是有很多富含女人味,很有魅力的地方。
情書是一回事,比方說,她曾在沒有向我詢問的情況下,去便利商店替我買一罐熱的罐裝咖啡。
「來,小夜。」
然而笨拙的點在於,她去買的時候,用的理由是她要買她的飲料,可是卻只是特地買了給我喝的咖啡。這樣的舉動很容易讓人看穿用意,卻也能夠明白感受到當事者的用心吧?
「很好喝喔。」
雖然那天,是太陽正大,蟬鳴迴繞的夏天就是了。
除此之外,還有在我因為某些事情難過的時候,做一些很像她會做的事情。
「小夜。」
「嗯?」
「把手掌伸出來。」
她一邊故作神秘地揚起笑容,一邊將我伸出的手掌手指握住。然後在我的掌心上,從左上方開始,用她的手指畫一條直線到右下方的位置,接著畫到中上、左下……
那圖案是一顆星。
「好了,小夜。」
甚至連畫這星星的用意是什麼也沒有提到,只是用「好了」來解釋,實在太過莫名其妙。但是當下卻沒有任何突兀感,而我看著手掌上,被她用手指輕輕劃過路徑,即使那只是輕柔的劃過皮膚,卻好像真的有什麼東西確實傳遞到了自己心裡似的,全身被什麼溫暖的東西包覆住了。
然後我才發現,這陣溫暖其實是因為她把我抱在懷裡。
「好了,打起精神來。」她說。
好了。
所以我才離不開冬子吧。這樣想起來,好像有某個部分能夠變得清晰一點了。
以為自己和她並沒有什麼羈絆,雖然沒有什麼關係,但是要說沒有「關係」絕對是騙人的。自己其實也很在意她,在意的不得了,會對那些嘲諷她的人感到厭惡,會對於自己站在她這邊而感到高興,會相信她說的話,即使她說的那些是假的,也會覺得無所謂。
只要這個女孩是真的就好了。
自己對她,抱持的到底是什麼情感。那還用講嗎?
「冬子,以後想要讀什麼學校?」
沒來由的,自己當下就這麼脫口而出。當時的自己正值高三,大約再過半年就要面臨學測,但我們學校並非重點升學的學校,所以學校也不是很強迫我們念書。只是大家或多或少還是會在意自己的未來。
然而冬子的回應卻讓我很驚訝。
「我哪裡也都不想讀哦。」
「為什麼?」
「很沒意義,不是嗎?」
她揚起嘴角苦笑,但是那笑聲卻像是明白了什麼,感覺釋然的笑。
「而且,不管到哪裡,還是不會有人相信我的話,我也還是會被討厭的,對吧?」
不是這樣的。我想要這麼說,但是卻因為某種緣故而住嘴。是為了什麼呢。早在更早以前,我就明白冬子的情況。冬子不是擅長交際的人,她不習慣待在陌生的環境,也會有些不擅言詞,肯定在認識她以前,高中同班以前,就是這個模樣吧。然後對別人說些天使、守護靈之類的事情,就變得沒有人理會她。而上了高中以後,一開始以為能夠交到朋友,又開始說了那些事情,結果卻和以前一模一樣。
會演變成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冬子或許是明白了這點才會說出這樣的話。這些事情不都很容易能夠理解的嗎。我和冬子都明白這些,但是當某一個人說破的時候,關於這個世界的「真正模樣」,又不禁覺得這實在慘忍了些。
就像我對於冬子,我自以為不把對冬子的感情說出口,就能夠裝作什麼都沒有的繼續過日子,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這就是事實,並不會因為自己的逃避而拉遠了距離。
「哈哈,妳在想什麼,沒這回事啦,冬子一定能交到朋友的。」
最後,我也只能這樣打馬虎眼來呼攏過去。
「我現在哪裡都不想去」
她的語氣頓時變得毫無陰陽頓挫,緩緩抬起頭注視著遠方的天空,似乎在看著什麼,但眼眶卻什麼也沒照映到。
「這樣真的好嗎?不前進什麼的。」
現在的我也無法理解,為什麼當時的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前進真的不好嗎。當下的我,想必只是害怕前進的路上,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吧。
自己的處境其實和冬子沒差多少,我們都不擅長交際,也都同樣孤單吧。
我睜睜地望著凝視著天際的冬子,她的瞳孔好純淨,卻又像交雜了不安與憂傷等等的複雜情緒。那副表情好像快哭了。
「小夜……」
她如此低語,目光卻始終沒有移到我的方向。
「真想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呢……」
「一個人都不要有嗎?」
我這麼問,其實只是想要聽到她想去的地方,這其中也包含了我。
「那個地方,只容得下我一個人。」
當她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的胸口有某種東西刺痛到了。但我只是淡淡的苦笑著,然後追問:
「那妳找到了這樣的地方了嗎?」
「已經找到了。」
「在哪裡?」
眼前的她,將自己的一隻手緩緩舉了起來。似乎是想指著某個方向吧,但是指尖卻沒有指向哪裡,而是把手又放了下來,將自己的手掌與我的手掌重疊在一起。
「在這裡哦。」
此刻,她終於把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
天色快要完全暗了下來。只剩波滔拍打堤岸,心跳聲,手掌的溫度,只有這些還能感受的到。
我仔細看著那張凝視我的臉。好似連我的眼眶也跟著泛起了淚液,感覺胸口一陣酸楚,好像是一張疲憊不堪的臉。
或許世界上不會再有,這般美麗的臉了。我一邊用空出來的那隻手撫弄她的髮梢,然後吻了她。
「天暗了呢。」
「嗯。」
我們誰也不肯輕易將「我愛你」這三個字脫口而出,但誰說我們不愛?
不過,就像我一開始所講的。這只是我高中時期的片段回憶而已。雖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但是並沒有連繫到什麼未來,只停留到了那個階段就戛然而止。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冬子。
回憶起她將目光看向我的那一瞬間,她的眼眶中閃爍著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呢。當時的我並沒有好好了解,如今也完全想不起來。
真是窩囊啊……
而得知冬子的死,則是在幾天之後的事情了。
雖說故事應該要有個快樂結局會比較讓人喜歡,但是,把自己真實人生當作故事的人,擅改結局,實在太過火了。
所以我還是想寫冬子的死,也還是把它寫了下來。
老實說,我也是在她死後才知道她有精神方面的疾病。這並沒有什麼錯,只是在聽到這個事實的當下,心裡仍舊不免有些難過。
那些天使、命運、守護靈根本不存在,誰都能夠這樣斷定。尤其在冬子死後,擁有精神病史的消息一曝光,更加深了這樣的想法。
雖然很悲哀,但是沒有辦法。即使我很想要相信冬子的話,而我也真的相信了,但還是覺得很悲哀。冬子長久以來,一直活在自己幻想中的世界裡,那與我們能看到的世界,只有一條之隔的模糊界線。
這樣也好,即使到了現在,我仍舊相信冬子真的能夠看的見那些東西,並且能夠感受的到。而那不過只是其他人無法理解的事物而已。
並不能怪誰,無論是冬子、我,還是那些嚷嚷著「冬子好可憐喔,就這樣死掉了耶。」的人,誰都不能被責怪。
冬子只是溢出了這個,其他人能夠接受的世界而已。
然而,我還是覺得她是一位普通至極的女孩。那張臉,吻,掌心的體溫,說話的方式,皮膚,都是貨真價實的女性,這不會因為她說了一些讓他人難以理解的話,就讓人覺得她是怪物——就算有人真的用這種眼光看她。
有時候我會在深夜裡,猛然想起以前和她說過的話。甚至還會在大學論文告一段落以後,跑到頂樓去抽菸,然後對著毫無邊際的天空輕聲呢喃。
「冬子,妳真的幸福了嗎?」
那天空想必也與當時和她一起坐在海堤上的天空一模一樣。頂樓的天空,有時是寬廣的白晝藍天,有時是不見五指的漆黑深夜。我往前走了,而她到了她想去的地方,在我記憶裡,她也一直保持著那個時候的樣子。
好了,小夜。打起精神來。偶爾還能聽見她在我耳邊這樣低語,在失神的夜晚,在每一個因為忙碌而忘了自己所愛的時刻。
或許,冬子真的找到了她想要去的地方吧。
大學已經快要畢業的我。又看了一眼,在數年以後,數年以前,曾和她交疊過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