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剪男孩》49
「玲王,你是怎麼想的?」
聽聞為時已晚的問句,眼含失望的御影玲王蹙眉撤手,「哈、還真是諷刺……你是故意的吧。」
「不是你說的那樣。玲王心裡想要什麼,我是認真想知道。」
不再遭受箝制的凪握起五指,將不甘與懊悔發洩在生疼的掌肉裡,深怕下一個粉碎的,會是面前這張滿布蛛網裂痕的臉龐。
當玲王毫無笑意地咧開嘴角,凪幾近因不應存在的玻璃迸裂的劈啪聲而暈眩失衡。
他不想要玲王破碎、不想要玲王消失。
「現在才問我怎麼想?要是我不主動說,凪是不是永遠不願意了解我?」
「都說了不是……玲王為什麼要說這種話?」凪掙扎地收回本欲觸碰對方的雙手,「這是你真實的想法嗎?」
御影的青年沒有回話,冷紫的髮流在他傾首之際淌開陰影。
「原來你也有這種表情啊。」玲王以他聽不見的音量低語。
「我想了解你,是真心話。」凪沉聲道:「玲王還記得那則緋聞女友的貼文嗎,那天在車上,我問你是不是寧願公開我們的關係也不希望被其他人誤會。然後,我記得很清楚喔,玲王是這麼回答的──」
──就算我想公開,老爸也不會答應的吧。
彼時,徐徐不息的燭光將彼此的輪廓燒得柔軟卻浮顫,御影玲王像是被這般溫吞的火給焚傷眼窩似地低俯著臉。
──到頭來我還是御影家的繼承人啊,凪。
全然不拗口的三個音節具有黏性,難以振出。
──我終究是御影玲王。
蠟滴灼於心尖。
「那時候的玲王,露出了很孤單的、快要碎掉的笑容。」繼續說著,凪的語氣蘊含同樣熔融的無力與悲傷,「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會難過,也一直以為那句話的意思,是不希望用謊言去遮掩我們的關係;但是看著玲王一個人從家裡搬出去、一個人在電視上承擔所有責任、一個人把我劃分在我們之外,我才知道自己好像誤會了。」
徹底地誤會了。他又說。
「我啊,想要和玲王在一起喔。」
唐突的發言令玲王乍然屏息,頭頂鵝黃燈光在他目中漾起搖晃的流紋。
「……事到如今還在說這些話,我是不會聽的。」
「就是這種時候才更要說,而且我也知道,玲王一直有把我說的話好好地記住。」儘管那是可能刺傷對方的無心之言,玲王必定都聽見了,「我想和玲王在一起,想看見你的笑容,想對你說話,想了解你心裡在想什麼……還有,想和你道歉,所以玲王……」
許久未這般一口氣傾吐的凪很輕很輕地扣住玲王的手腕,橄欖灰的眸子比那時映於車窗外頭的盛夏夜穹還要幽邃。
「直到最後都要待在彼此身邊的重要約定,我想要和你一併完成它。」他說得不經矯飾,說得斬釘截鐵,「玲王也和我有一樣的想法,對吧?」
「直到最後……約定……」
拒絕眼神交會的玲王歛下黯淡眼光,沒有正面回答他,陷於不明思緒地反覆呢喃著。
不知怎地那些詞彙聽在凪的耳裡顯得分外寂寥。
自視和平主義者的凪誠士郎向來不喜逼迫他人,對於玲王此刻的徬徨與閃躲,他也比之前更能理解;然而光是靜靜注視著對方,無法遏制的不安便自心底燎起,那晚緋紅滿映的熒燭,須臾被更為凶橫的婪婪大火吞滅,五臟六腑都在無聲燃燒。
好陌生。揣著早已破綻百出的偽裝的玲王看上去好陌生,放任響徹胸臆的回音遠去的玲王聽上去好陌生,在他們曾與笑靨一齊衷心交付的誓約面前噤言畏縮的玲王,讓人感覺好陌生。
讓人感覺好難受,好想哭。
凪真的很想和玲王一起走到最後。
而玲王似乎沒有這個打算。腦袋裡驀地閃過一抹可怖的猜疑,直打哆嗦的凪厭惡這種預感。
背對著凪誠士郎、面迎著浪花般熾白的閃光燈,彷彿將所有躑躅丟棄於二十四歲那年的御影玲王獨自扛下了一切,寄託於凪的世界第一的夢想也好,蟄伏於抽屜深層的未能解開的芥蒂也罷,在浩瀚的「御影」之下,沒有任何凡塵的囹圄能絆住踏足繼承之路的青年。
玲王總是目視前方,昂首闊步,有他在的方向,凪必然能覓得最宜人的陽光。凪比誰都清楚自己有多眷戀這份溫存。
他想起玲王就著燭火虔誠許下的願望。
二十七歲的玲王說想要一個家,屬於凪和玲王的家。
以心銘記,凪於是循著這條線索探行,開口了,也失敗了,結果,還是不曉得這個人期待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未來。
他甚至不曉得再沿著原路繼續往前走,他們倆會各自變成什麼模樣,又是否能抵達玲王所盼望的景色──不對,凪心想,自己一定已經知道了,否則現在就不會這麼痛苦。
迫切需要從對方口中印證答案的他,果然變了。
「玲王,告訴我,你也是這麼想的吧?玲王不記得我們的約定了嗎?」
撇開臉孔的青年沒有回話。
「你叫我站在御影玲王的立場思考,又說我不願意主動理解你,可是現在,什麼都不說的人是玲王啊。」察覺自己在發抖的凪深吸一口氣,「既然玲王堅持自己沒有講過『寧願公開也不想被誤會』這種話,那我想親自確認你真正的意思。」
凪下意識朝拉著對方的手掌施加力道,意料之外地,對面那側沒有傳來抵抗,玲王虛軟的左下臂逕自被扯向凪身前,低垂的髮端險險飄搖。
玲王形同放棄的狼藉模樣使人不忍發難。
俄而,玲王終於從齒縫間擠出聲音,「……忘了我們的約定的人,是你才對。」
與鏤蝕在骨子裡的記憶過於相似的話。巨大的顫慄爬過凪的背脊。
這一次,他沒辦法像十年前那樣說出「真麻煩,不想管」,被拋下的一方也已不是御影玲王。
早就不是了。
「公開是兩個人的事情,對我來說更是必須從長計議的大事。我們兩個的身份……至少以我的身份,沒有資格說坦白就坦白,需要事前處理的東西比你想的還要複雜,媒體、公司、投資……還有家裡那邊。我根本沒有公開的規劃,你甚至一次都沒有和我提起。」
「玲王……」
「在你耳裡聽起來只是個包裝謊言的理由吧,這我也知道,說謊或掩藏這種技倆我確實沒少做,凪會認為我狡詐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稍作停頓,玲王的語音斑駁在晚風敲打落地窗的呼嘯聲中,「我和你不一樣啊,凪……在成為『玲王』之前,我會先是『御影』。」
我是御影家的人,永遠都是。仍舊沒有抬頭,他補充道。
深色的緘默膠著在玄關口,摻揉著濕氣的體溫則殘留在掌心,凪恍惚放開右手的同時,宛如也有一團濃稠的、瀝青般的液體自兩人相觸的肌膚皺褶滲出,隨著他退後的距離被渾厚地牽扯開來,既無法輕易捻斷,也難以從任何一端剝離。
他們之間就這麼被又黏又鈍地聯繫在一起。
縱然分隔兩處,心思仍輕易受彼此牽動,誰也掙脫不了、捨棄不了。兩人此時不約而同的眷想便是最直接的證明。
要是能分開,他們此時根本不會試圖停留。
凪悵然地、挾雜某種醒悟地凝視那張側臉。
原來是這樣啊,玲王真正的想法。
他明白為何那個人的脆弱會使他動搖了。
不單是不希望重視的對象在他面前露出寂寞的神情,更因為那是凪誠士郎自己所造成的。讓玲王變成這樣的傢伙是凪誠士郎。
傷害了玲王的該死的傢伙,是凪誠士郎。
胃裡猛地湧起一股惡酸。
他想嘔吐。
現在、就是現在,除了這個以外,再沒有任何更亟需吐露的東西了。
惟有「這個」,凪誠士郎說什麼也必須──
「玲王!」
與當時躍於草地振聲呼喚從球場後方肆力長傳的玲王如出一轍,凪鮮少激昂的語調以及不曾變過的親暱發音,取代具體桎梏留住了青年的腳步。
方欲離開的那人並無回首。
不過凪不在意,看不見彼此的神態也無所謂,只要玲王還在他眼前,無論接下來說的是什麼,對方都會好好聽著。
所以他也得好好傳遞出去才行。
「對不起。」
是以凪說了一遍。
「對不起,我誤會了那句話的意思。」
一遍。
「對不起,我不應該沒有和你討論就自作主張。」
又一遍。
「讓你一個人承受一切……明明是我們兩個的事情卻沒有顧慮到你……玲王,對不起。原諒我好不好?」
更多、更多遍。
要將胸腔裡漸次稀薄的空氣用盡地訴說著,喉嚨刺痛得有如蠹蟲嚙啃,缺氧令凪感覺四肢皆不屬於自己,劇烈活著的身體卻不再顫抖。
興許是第一次,凪誠士郎如此篤摯地向他人道歉。
第一次,如此慚愧且痛切地向戀人道歉。
旅館房間門框反射出的沙金光芒之中,玲王那泛著紫玉髓色澤的髮絲奪目至極,清透而柔軟,如水一般,涓涓滋淋乾燥的喉與眼,想必是這個緣故,視野中央那道背影才會開始搖曳。
凪艱辛睜了睜眼,他不希望玲王的身影因而變得模糊。
玄關的影像清晰了,伴隨竄往門外的冷風吹揚而起的衣襬也清晰了。他無以挽留的一部分。
凪隨即喊住將房門半敞的中短髮青年:「玲王要走了嗎。回覆,你還沒給我……」
不發一語的玲王始終沒有抬起頭來。
「不要逃避,玲王。」
「……我沒有要逃。」與凪虛隔半扇門扉,御影玲王壓低嗓音,沙啞地說:「只是我們彼此該說的話都說完了而已……給我一點時間,就明天吧……嗯,明天……」
明天,他們和孩子們約定好去遊樂園的日子。
送給那女孩的唯一的童話。
離別前的最後一程。
「明天,我會給你回答。」
凪再回神之時,玲王已闔上了門。被留在房裡的他不捨再以任何方式留住對方,僅是木然盯著面前並未栓上的鎖,試圖用難以聚焦的視線將其撬開。
隻身一人的旅舍很靜,沒有陽台上逡巡的風,沒有浸過牆來的談話聲,略顯譁噪的鼻息聽來反而像是悼念。
不屬於今日的狹縫,翌日也尚未抵達,跨越午夜的體感時距變得漫長,使通宵難寐的凪直至拂曉都有股等待終結的錯覺。
無論玲王最終做出何種抉擇,一切將塵埃落定。
小小後記:
今晚24時過後、明日0時之前──
時針無法劃定的一個小時的午夜──
凪誠士郎你這是不小心進入影時間了嗎(X
一切塵埃落定前的等待是種反覆折磨
最近每天被各種焦慮與疲勞爆擊的我感同身受(›´ω`‹ )
所以今天的後記還請容我話少一點
這章兩位說的話也難得地夠多了
那麼我們暫時未定的下次更新再見
謝謝你的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