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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壞 3rd】[符雪]落子(上)入局

浪蒼 | 2022-11-20 11:57:59 | 巴幣 3004 | 人氣 262


「……雪。」

「⋯⋯立雪。立雪?」

程立雪驀地回神。呼喚了自己數聲的少女微顯疑惑的神情烙在了逐漸清晰的眼底,像薪柴燃起之火在其上留下的一道道灼痕。隨後灼痕被對方如水的寧靜眼神淹沒,熱度蒸騰成陣陣輕煙、盤旋成層層漩渦,瀰漫在她那雙淺灰色的眸,與身周常年繚繞太虛山的薄霧糾纏拉扯。

似又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了。

「非常抱歉,符……師父。」程立雪眨了眨眼驅去眼中霧氣,在思緒恢復澄明的同時即時改正了口中的稱謂。便見她收回方才僵在空中的手、端起身子正襟危坐,卻隨即又微微緊起了眉,像是個答錯試題犯難的孩子。

順勢離了程立雪指尖的黑色棋子坐落在她身前棋盤上一處相當尷尬的位置,讓本仍在負隅頑抗的黑子頓時陷入進退維谷的困境。她心下咎責怎地如此疏忽大意──她一向最是不想在這位一手拉拔自己成人的「長者」面前出錯,尚不待提今日是她與對方少有的團聚日、更是她的十二歲生辰。

本被夾在兩指之間的白子落回棋盅,答地一聲。大約亦是尚不習慣自己新的「身分」,坐在程立雪對面的灰藍髮少女聽聞程立雪口中的稱呼,神情動作明顯有一瞬凝滯、深沉似海的幽藍雙眸少見地隱隱蕩起漣漪。少頃方開口問道:「⋯⋯可是記掛何事?」

少女被灰白直紋圍巾半虛掩著的面孔雖是年輕甚至幾近稚嫩,渾然天成的沉靜氣質和雕塑般略嫌冷漠的神態卻使她周身透著一股不符外貌年歲的安定感,彷彿落雪終年不化的巍峨山峰。然儘管口吻盡是平淡,程立雪曉得她這一句話實為關心,心頭不由一陣竊喜,又唯恐形之於色,只好心虛地低下了頭避開視線:「無、無事的,師父。」

「……心神不專乃是行棋大忌。」符華又停頓了下,好似是在猶豫,最終仍如往常一般,直白地指正了程立雪的錯誤。

「是,師父。徒兒明白。」程立雪自知理虧、一逕恭謹回答,全沒有她這般年紀常有的叛逆情緒或舉止。符華對她的教導向是嚴格,從來未枉未縱,自她能清楚記事起便是如此、絲毫未變──此點令她打心底感到一陣心安,連日遭子夜夢魘蹂躪得滿布猙獰皺褶的心思、終在此刻讓這一句算不上是責備的話語完全撫平。

許是為了緩和當下有些僵硬的氣氛、抑或是覺得自己難得返家一聚、抑或是知道徒弟素來要強,符華神色不瞬、不著痕跡地放緩了口吻又道:「若要悔棋,未嘗不可。終是因我喚了妳才讓妳離手的。」

「不、不必了,師父。」符華這話說得一如其性認真,程立雪竟卻從中品出了對方平日絕無僅有的促狹,方才暗暗揣著的歡喜登時成了無措、隨著臉上發燙悄悄浮出,便趕忙搖頭拒絕,頭復又垂得更低了。

「那好罷。」符華依是淡淡然的模樣,也不堅持,只是小臂微抬、應了一手。白棋如其人穩健、並未趁勝追擊,僅盤踞棋盤中央瞻前顧後、蓄勢待發。她接著探手拾起桌側茶杯,將杯底殘茶飲盡。茶已涼,甘餘澀。眼神一轉,這才發現已是午時,遂道:「妳好好琢磨下一步。我去準備午膳。」

「師父,我也來幫手吧。」程立雪見符華離了座位,跟著就要站起。

「不必。今日總是妳的生辰。」符華一擺手制止了程立雪,簡潔答畢便自顧轉身往拂雲觀內走去。時近正午,山上冷霧稍散,她的風衣衣擺和及臀馬尾隨著規律步伐輕颺在身後,挺拔的背影清晰地印於繚繞著雲海的群巒之上,好似潑墨山水上的工筆飛鳥,直教程立雪看得再次出神。

半晌,程立雪才自顧笑了,笑容滿是欣喜、帶著少女的靦腆。

那是她的師父。師父。程立雪喃喃,感受著這個新得的二字稱謂暖人甚至燙人地滾過舌尖,在張口間化成白煙逸在空中。師父。師父。她又連著低低喚了好幾聲,面上酡紅愈盛,開心得幾要手舞足蹈起來。

程立雪是五歲時被符華收養的。彼時變故陡生、她的父母俱亡,而握住自己徬徨如溺水者探天之手的,正是符華。她板著面孔一語不發,表情嚴肅得嚇人,牽著她的手滿是冰涼──卻教人安心。自此她便在太虛山住了下來,符華教她識字、讀書、習武、琴棋書畫──日復一日、扶養她長大。

待她稍微曉事、能夠照拂自己之後,符華不在山上的時間便漸長起來。她曾問過原因,符華沒有正面回答,反是同她說了一段故事:那時她才得知太虛劍派的承襲、自己修習的武學淵源、必須消弭的「崩壞」為何──實則她似懂非懂,只隱約明白是要緊之事,但畢竟年紀尚小、心中失落只藏了個八九。

符華大約是察覺了,口中不說,爾後倒是幾乎每月都會回來一趟,時早時晚、甚至多數時候兩人照不到面。但她總會記得替天方破曉便在打坐的程立雪、孜孜不倦展卷直至日上中天的程立雪、練完武自後山踏著夕陽歸來的程立雪、睡前不忘秉燭撫琴或行棋的程立雪,在廳堂的桌上留下一碗溫熱的雲吞麵。

鮮美的比目魚、甘甜的河蝦子。摻了雞蛋的麵糰、勁道揉出的麵條。點綴碗面的青蔥、沉浮清湯的雲吞。程立雪第一次嘗到符華親手做的雲吞麵是在七歲誕辰時,即便混入了從自己眼裡落下的多餘鹽分,她仍自顧從此認定這麵天下第一──煮這麵的人更是。

符華,她實質上的養母、名義上的師父,什麼都好。學貫古今、武技精湛、四藝無一不精、為人自持自重──什麼都好。雖然年幼的程立雪曾暗自抱怨她的嚴苛教育、也曾兀自失望她的長期缺席,可她清楚符華是關心她的。她會在自己生病高燒時整夜照看,用微涼的手輕柔拂過她的額頭;也會在自己又學成一式劍形時,有些拘謹地撫撫她的腦袋瓜子以示鼓勵。

儘管她的嚴厲一如既往、儘管她的神情波瀾不驚。

程立雪清楚,符華是愛她的。

可她鮮少對自己如此縱容。

會是自己生日的緣故麼?她總覺得她的師父今日有些反常。便說行棋分神一事,若在以往,符華定是先指出她的不對、再詢問她的狀況;再說回今晨自己突兀提出的要求,對方也是未加細問,沉默少時後便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掛著罕見的溫柔笑容答應下來。

年歲漸長,透過觀中藏書,程立雪亦逐漸明瞭當年符華口中的「崩壞」是何等的存在,也因而她明知師父武藝高超,卻在這些年間斷斷續續地在夢中見到苦戰直至力竭的符華。偶發的噩夢在她即將迎來第十二次誕辰前夕終於變成每日襲擾,她喘著大氣在中夜驚醒,突地發現內心深處、這幾年來對方不在身旁的侷促,已不再是一碗碗雲吞麵或一手手應棋可以抑止的了。

畢竟,真正足以使她安心的「聯繫」,並不存在。

符華若是願意、倘是不幸,隨時可能不再歸返。

程立雪再早熟,終究不過是個少女。

不安一旦發芽,便如野草孳生。

還不及猶豫該如何安放騷亂的心思,程立雪未料今早醒來一睜眼便見到符華坐在自己床邊。對方的眼神還是一樣如淵平靜,沉聲問她是不是發惡夢了──若非那身米色風衣肩膀處還沾著點雪花,還以為不過是從隔壁廂房走過來。程立雪的心緒被那些一如以往的不變平復不少的同時,再也無法忽視充塞心中的夜夢餘悸,撐在腿側的右掌悄然在符華視線之外拳起直至指節泛白、幾乎與潔白床單融為一體。

「……『師父』。」歛下了眼不敢稍看,程立雪囁嚅著,話聲幾乎被窗外落雪聲掩蓋:「我可以……叫您師父嗎?」自己右拳裡的床單好像快被揉碎了,她想。良久、恰到好處的重量落在頭頂,她聽見符華用有些沙啞的話聲吐出一個「好」字。抬頭一瞧,是對方柔和的笑。

程立雪鬆開拳頭,感覺心裡似乎有什麼空洞被填上了。

她的師父,符華,真的什麼都好。真的。

思及此處,程立雪又傻笑起來,伸手出腳隨意撥弄起亭上欄杆及地上仍未化盡的新雪。好一陣子後她消停下來,稍微張望又紅了臉──現下這般,可真是太孩子氣了。高興則已,師父曾道「寧靜以致遠」,自己也要有些樣子才是。便直起身子深吸了幾口氣,讓時過晌午卻仍帶冬日嚴寒的空氣和緩過於亢奮的心情。

程立雪開始認真端詳眼前的兩盤棋局:其中一盤是她與符華的對弈,從她還有些少不更事、初學下棋便已開始,現下大抵行至中盤──每次符華回太虛山,除了雲吞麵,這盤棋也必不落下、定有迴響。

方才閃神錯下的那手對這弈局的傷害不可謂不大,程立雪左思右想,暫時擬不出絕處逢生的策略,但也虧得符華手下留情、未曾趕盡殺絕,若否這盤棋只怕已經了局。實則她對自己師父棋力如何心中亦並未有底,這個問題的答案於她、便同棋手本人一般深不可測。

──興許,符華從未較真地下過這盤棋。

程立雪搖搖頭,決定先將此局放到一旁,即時止住幾乎要捲土重來的負面情緒。她移目,落在另一盤她循棋譜古書擺下的「玲瓏棋局」上。此局不愧其名,譜面之複雜直讓當年尚小的程立雪在排譜時被攪得暈頭轉向,其中左呼右應、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全身,幾乎能說是應一手太過、不應手不成。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星環旁,一元中當。此間名堂,只在坐忘。』……」程立雪思索著,口中呢喃這些年來已是滾瓜爛熟的書籍註記。她確是好強,當時一心找了最為困難者便要挑戰,然饒是近些年棋力長進極多,面對這棋、她依舊束手無策。

師父倒從是沒對自己擺下這棋譜說些什麼……程立雪暗忖。

念及師父,程立雪心道反正在此也只是繼續與這兩盤棋相看不厭,遂起身往廳堂走去。松樹枝枒的殘雪被清風抖落在地、噗沙作響,襯得周遭更加安靜;晨間落下的薄雪在溫煦的陽光下逐漸消融,是個舒適宜人的好天氣。她瞇起眼、腳步輕快,足印淺淡、幾不留痕。

午膳是程立雪心心念念的雲吞麵,她入內時正好上桌、騰著輕煙。在師父之後落座的她敏銳地發現符華在她那碗多添了好幾顆雲吞。師徒兩人用膳向來遵循食不語的古訓,滿室只餘清脆的碗筷碰撞聲響。程立雪品嘗著暖人心脾的麵湯,偷眼望著符華靜默下來而顯得冷硬的臉龐線條在氤氳中被柔和抹開。

程立雪知道符華對她的視線並非一無所覺,正當她也感到自己似乎太過、準備歛回雙眼時,卻撞上了對方直直投來的目光,不禁心下一跳。便聽得符華開口:「立雪,用完膳之後到後院來一趟。」話落沒事人般把最後一口麵吃完,逕直端起餐具離開,留下懷揣著惴惴的程立雪。

果然師父並沒打算放縱她到底。程立雪拖著腳步走向目的地時暗道。

午後的日頭已歛去了稍嫌熾烈的鋒芒,光照穿過林間投下的蔭影因頑強仍未枯敗的殘葉被風吹拂、兀自隱隱閃爍;後院庭廊柱上掛著的紅白繩結亦正自輕輕飄揚。符華安站後庭之央,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身形寧定幾如原生此處、拔地而起的勁竹。聽聞腳步聲,她回過身來,微微向程立雪揚手,示意對方走近。

「師父。」程立雪下意識留了點距離、垂手侍立在旁。

十二歲的徒弟已然長高不少,個頭幾乎要與自己平齊了……符華看著低頭一副準備挨訓模樣的程立雪,暗暗嘆了口氣、邁步向前。程立雪感受到師父走近帶起的氣流撲來,隨之而至的還有對方身上總是有些冷冽的清新氣息。那股微涼的感覺最後似是停在了她的頭上。

喀答。清脆的聲音響起。喀答。

「師父……?」程立雪疑惑地抬頭。

「髮夾。」符華伸手,掌心赫然躺著一對水藍飾物。那飾品一形如勾一形為橫、式樣極其簡潔,然觀其色湛然,顯非屬常品。「是要給妳的禮物。」她先是補了一句,又解釋道:「回程途中恰巧見到,想起妳十二歲生辰將近,便買了下來。我尋思妳不喜繁複,挑了樣式簡單的。」

女子十二,金釵之年。

「……師父,謝謝您。我很喜歡。」程立雪再次低下了頭。

她不想讓符華見到自己水霧迷濛的雙眼。太不爭氣了。

「那便好。」符華的語氣緩了幾分,似是鬆了口氣。

「師父……您可以替我別上麼?」程立雪低聲道。

「好。」符華應聲,左手伸指輕輕靠上程立雪的下頷、將之抬起,然後雙手輕柔地將髮飾再次別上了對方柔順的深灰長髮。程立雪只是任符華擺布,邊眨著眼想要驅散眼中的氾濫水氣。

師父、今日果然對自己過分縱容了。

──殊不知、卻還沒有結束。

「實則我原要贈予妳的並非髮飾。」符華收手退開一步,右腕虛翻,一柄長劍在空中徐徐顯形。那劍刃呈冰藍、恍似湖泊,其上深藍紋路繁複、彷彿波紋蕩漾;劍鍔太極陰陽當中,更添古樸凝然之感。她將之捧起,向程立雪遞出。

程立雪愣怔接下,將那柄劍緊緊抱在懷中。

那劍似有靈性,觸之便散發凜然寒意。

「妳劍形已然大成,當有更為襯手的兵刃,方有益妳修習劍魂。」符華細細觀察著那柄長劍的狀態,頷首道:「此劍名曰『若水』,乃我昔時配劍。本不該以此『形式』予妳,但、時日不多……妳性子與其倒是相合,應無問題。」她揚起一抹笑容、極其溫柔:「生日快樂,立雪。」

程立雪眼中盈著的淚水終是滾滾落了下來。

符華一愣,右手微顫,遲疑了下才撫上程立雪的頭。

「沒事的、師父……我只是、太高興了。謝謝您。」程立雪連忙伸手胡亂擦去眼淚,抽抽答答地哽咽道。她目光落在符華身後那條今早才被取下、現下又重新放上的紅白繩結,吸了幾下鼻、話聲沙啞:「……您要離開了麼?」

「……是。」符華語調無甚變化,本在輕輕摩娑著的顫抖手掌卻停住了。

那條繩結是兩人之間的一種默契:符華第一次因事匆忙離山時不及告知程立雪,這耿直的傻孩子竟便在臘月的凍寒雪日裡佇立了一天一夜、任鵝毛白雪覆蓋滿身,守著自己歸來;後續自是免不了一場大病,符華寸步不離地在她床邊看顧了三日、才見好轉。未免舊事重來,符華親以獨生太虛的赤鳶鳥羽編織了這平安結,於每次遠行前掛出。

意為「候鳥知歸,莫忘故土」。

「……徒兒明白了。」程立雪讓開了符華的掌心後退幾步,恭敬地抱劍垂首立定,聲音有著強裝的明朗:「師父一路小心。」

符華好像想再說些什麼,卻終究未語、收回了手。

「……抱歉,立雪。」符華歉然,只道:「我不在的時候,好好照顧自己。」

「徒兒理會得的、師父。」程立雪搖搖頭,「您願意在今日特地趕回為我慶生,我已很是開心。」她強打精神硬是轉了個話題,笑道:「在您下回回來之前,立雪會好好思考該如何應下師父那手棋。」

符華默然,雙手揣回風衣口袋,轉身走出幾步之後又停下,嘆道:「立雪,為師、走了。對不起。」終是邁步離去。

符華的風衣衣擺和及臀馬尾隨著規律步伐輕颺在身後。

她挺拔的背影清晰地印於繚繞著雲海的群巒之上。

好似,潑墨山水上的工筆飛鳥。

直至許多年後,程立雪才知道:自己師父當時最後的道歉、究竟所為何來。

許多許多年之後──近十五載的歲月之後。

……「候鳥知歸,莫忘故土」。

然那日後,符華便不曾歸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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