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能做到之事（中）

飛濺的沙土和泥濘沾滿了雅妮的制服，但是她手持的魔杖頂端仍然閃耀。她一個一個測試自己生平所學到的各種可能派上用場的魔咒，然而，打在坑壁上，卻難傷其分毫，就好像魔咒在真正撞在土壁上面就先被某個看不見屏障給抵消大半一樣。

菲朵娜在半夢半醒之間睜開眼，看見雅妮奮戰的背影，不知為何就與往日她在植物園辛勤為盆栽們澆花翻土的景象重合起來。不同的是她正在實行的舉動，相同的部分則是，她為了心愛且重要的事物戰鬥的決心。

「雅妮……」

想要對眼前的人影說出口，不知為何卻感到口乾舌燥，難以發聲。一股濃厚的睡意又熟悉地襲來，讓她的眼前重新回到一片黑暗。她睜開眼，雅妮不見了，困住自己的坑洞也不見了，她身處在一片茂密的森林裡，四周除了寂靜，就只有風吹拂枝幹和樹葉所發出的聲音，以及遠處傳來的鳥叫蟲鳴。

「這裡是哪裡？」

沒有人回答她，但是她看到在前方有一些人影在走動，她追了上去，發現這是一個五人團，五個年齡尚幼的孩子們結伴出來探險，揹著小小的背包，頭戴遮陽帽。即使看不出面容，她也可以叫得出他們的名字，因為她再也熟悉不過了。

培羅家的瑪莉，家教極好，舉止優雅；蘭斯德家的提姆，是個文靜聰敏的孩子；奧米斯汀家的馬丁，身材結實，為人豪爽；希威亞蘭的梅爾，善良卻羞怯的女孩，惹人喜愛的孩子。然而，她將目光放在隊伍最前面領路的人的時候，雖然早已預料到但是卻依然感到驚訝－－那正是年幼時期的自己！

紮著馬尾，身著褲裝，臉上散發著洋溢的神采，菲朵娜那時候與優雅和威嚴完全沾不上邊，有的只是粗野率真的性情，以及絕對不放棄的堅強意志。充滿好奇心和行動力的她常常心血來潮就帶著大家往荒郊野外跑，把自己搞得髒兮兮的卻毫不在意，幾次有驚無險的冒險體驗也成為她與其他朋友之間共同的回憶。

真懷念啊，她想著。曾幾何時，她也是一個毫不顧他人目光，眼中只顧著追逐自己目標的人呢，但是，這一切，都在到了學院上學後改變了。

「聽好了，小娜，學院不是能讓你為所欲為的地方。」

寵愛她卻思想古板的父親這樣叮囑著她，「你在學院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我們家族，別讓家族蒙羞了。」對著幼小的菲朵娜說著，菲朵娜只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知道為什麼過往的冒險生活不能夠再繼續了。

「抱歉了，小娜。我們被你的父親告知，以後不能夠再跟你玩了。」在某一次的邀約中，瑪莉搖搖頭地拒絕了菲朵娜的邀請，面露遺憾地說。「我們也很想跟你一起再出去，只是你父親是貴族，我們不得不聽從。」她逃避似地將眼神看向他處，避開菲朵娜的目光。旁邊的馬丁則是插著腰，一股在忍耐又想講些甚麼的樣子，梅爾不斷地安撫他。提姆則是在會面即將結束的時候，來到她身旁，輕聲地說著：「抱歉了，小娜。」

「我們不是朋友了嗎，你們不想跟我一起玩了嗎？」

菲朵娜很想大聲地朝他們怒吼出這一句話，但最後，她沒有。在那一次會面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了，而在那一晚，那個無所不懼的野丫頭死了，只剩下一個背負家族名聲和責任的女孩，為了維持家族聲望而啟程前往學院就讀。而他們之間的過往回憶，全部都被埋藏在那一日家鄉的深山與森林當中，永久地沉睡了。

學院是充滿競爭的環境，在這裡，不獎賞坦率與誠信，而是獎賞威嚴與實力。失去過往羈絆的菲朵娜，為了忘卻傷痛而將注意力放在學院，很快地，她就學會了如何在這裡當個受人討喜的孩子，並且在同濟中樹立威信。她先是升任成了幹部，最後總算當上了級長。當她當選上級長的那一天，她收到了家族寄來的信，信中稱讚她爭氣地為家族贏得了榮光；她將信撕得粉碎，將之拋向火爐燒得精光。她更寧願收到那些童年好友們送來的祝福，可是，他們一個也沒有回信，寫給他們的問候信全部石沉大海，就好像他們過往的這些情誼都是不存在，都是一場夢而已。

無論是多麼好的友誼，在現實龐大的盤根錯節的政治體系下，終究會被擊得粉碎的吧，抱持這樣的想法、心亂如麻地她無意間走到了許久未曾造訪的植物園。原本破敗的植物園被打理得井然有序，雖然遠遠稱不上美觀，但很明顯地看得出來是經過了某人的細心照顧。是哪位導師或是校友進駐了嗎？在這個如今尚武風氣濃厚的學院，上頭竟然還可調撥經費在這裡可真是奇蹟。她這樣想著，踏上了入園的步道。然而，迎接她的，卻是一位舉著魔杖對著她，穿著低年級生制服、身材瘦小的女孩。

「別再過來破壞這裡的花花草草，給我滾去別的地方！」

女孩努力裝出凶狠的模樣讓菲朵娜想暗自發笑，但是當她看向女孩的眼神時，她在當中看見熟悉的東西－－堅定且強烈的意志。那是面對強權仍然不退縮的勇氣，是為了守護自己重要的東西而不是為了獲取利益。她已經很久沒有在這個學院看到類似的東西了。女孩的身上沾滿了泥濘、汗水與零散的枝葉，一點都不光鮮亮麗，但這道身影讓他想起了遙遠過往的自己－－即使自己遍體鱗傷、微不足道，仍然願意為了自己珍惜的事物挺身而出，而不甘屈於之下。

這道光芒讓她收起了輕慢之心，轉而敬重地向對方說明自己的來意，藉此平息她的怒火。接著，一股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興致，菲朵娜雙手合十，誠心地向對方說出了自己都會訝異的話：「如果不會打擾你的話，能帶我參觀一下園區嗎？」

「……咦？」

對方很明顯地非常訝異，想必是從來都沒有人向她提出這個請求吧？原本握在手裡的魔杖也差點拿不穩。但是在平復心情過後，植物園裡的陌生學妹露出了閃亮的眼神。那個眼神她再熟悉不過了，因為，那簡直就是過往的自己。那個會把自己弄得髒兮兮、衣著破爛不典雅，卻仍然熱衷於採蘑菇、爬樹望遠，或是發現一處新美景而歡笑的自己。

啊，原來已經這麼久了嗎？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感受到這樣子的情緒了，她想。在女孩帶領自己滔滔不絕地講著自己照料的植物的時候，她也彷彿回到了從前，在山林溪水裡面遨遊、嬉戲，情感充沛且心緒透徹的自己。

睜開眼，在坑洞的另一邊，是依舊不放棄、努力嘗試各種咒語的雅妮。制服被飛濺的土石給沾染髒污，領口和背部因為汗水而浸濕，頭髮也因為多次地承受衝擊波而凌亂不堪。這樣的姿態，在那些養尊處優、高高在上的人的眼中是多麼地狼狽呢？在她的眼中卻又是多麼地耀眼呢？就像是一位不斷往前奔跑的築夢者，承受著他人不解以及鄙視的眼神，承受著一路上遭遇的各種障礙與阻力，卻仍然不斷往前踏出腳步，向終點邁進。

雅妮不斷施放的魔法所湧出的魔力，吸引來了不少吸取者前來。他們沒有固定的形體，整個身軀像是黑煙構成的一樣。他們對於魔力有無窮無盡的渴望，並且習慣攻擊施法者並且吸乾對方的魔力。如今，大大小小的吸取者盤旋在坑洞頂端，往下窺探。他們發出令人不舒適的高頻率嘶吼聲，讓雅妮抬頭仰望，並且為之驚嚇地叫了一聲。這個叫聲宛如一個信號，吸取者們紛紛湧下坑洞，卻漂浮在半空中，像是在空中撞到一堵無形的牆－－那是雅妮在千鈞一髮之際施出的防護罩。但很快地，吸取者越來越多，防護罩發出了一聲類似痛苦的悲鳴聲，很快就要抵擋不住－－

一道比雅妮的防護罩還要厚三倍以上的銀色防護罩出現在空中，且不斷地擴張，硬是把落在坑洞一半高度的所有魔物們全部往上頂。不用再承受魔物們的進攻，雅妮的壓力驟減，回過頭來看，除了菲朵娜又回是誰呢？

「不要放棄！雅妮！」

即使傷口傳來疼痛，菲朵娜依舊站立了起來，既是為了能讓雅妮安心，也象徵著她絕不退卻的決心。「儘管去試！我會陪你到最後的！」

雅妮佇立在原處，一雙擔憂的眼睛凝視著菲朵娜。她多麼想要立即趕到對方的面前，查看她的傷勢並為她重新包紮，將她扶下讓她坐下好好休息。然而在那一瞬間，她感受到了菲朵娜的意志；現在的菲朵娜，不想要在互相依憐當中走向滅亡，而是選擇帶著她的驕傲與勇氣，與命運抗爭到最後。因此，她壓抑了自己朝向對方奔去的衝動，而是選擇拿起法杖，再次面對面前高聳的坑壁。菲朵娜還不願意放棄，那我也不該放棄！雅妮下定決心，舉高魔杖，細小的魔法粒子再次繚繞在她的魔杖頂端，發出淡光，照映雅妮的亂髮以及不斷喘息的臉龐上。

從坑頂傳來的聲音越來越吵雜，源源不絕到來的吸取者已經布滿了整片防護罩上。他們不斷地發出尖嘯，無形體的手臂朝向坑底的兩個人伸來。銀色的防護罩的光芒比起一開始削弱了許多，並且逐漸被往內壓縮。菲朵娜雙手持握魔杖，口中吟唱了幾句咒語，銀色防護罩又再次發出光芒，體積往外擴，將那些魔物們重新阻擋到了坑洞外。

謝謝你，雅妮。是你讓我想起那位曾經勇於與世界對抗的自己。如今的我，幾乎不能施展任何攻擊魔法，魔力所剩不多，那麼我所能做到之事，就是保護你直到最後一刻。菲朵娜看著不遠處背對她的雅妮，心中下定了決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