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聞聞水仙花深處散發出來的味道，這香味裡藏的學問比我們所有書本加起來還要多。」
——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
——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
克莉絲蒂第一次看見他是在湖邊，一頭銀白如波光粼粼，將他一閃一閃的剪影印入瞳中，只可惜他們隔了一個湖面，不合時宜的上課鐘聲終逼得她往反方向走。
那是人或是花？轉身之前的匆匆一瞥，獨留倒影中的一枝獨秀與一團疑惑。
奇怪的人。
她若這麼想十分正常，畢竟這就是大部分人對他的第一印象，幸好——能這麼說嗎——她的怪異也不惶多讓。
她花了些時間勾勒出他的出沒地。
文學院走廊的一晃而過、先在最具歷史的杏樹下駐足、繞到校園角落不知名的石碑前，若非跟了上來都不知道有這種地方……她發現每個杳無人煙的角落總有他的蹤跡。
尤其是湖邊，一日之中總有那麼一刻，能看到他佇立岸邊。
一個神秘宇宙落在眼前，豈有視而不見的道理。儘管總說好奇心會殺死貓，但她可不是那種虛張聲勢的生物，要死可沒那麼容易。
明明是她先走近，卻是他先開口。
「花還沒開，它們在等什麼？」
好似自言自語，更似對來人的發問。談話對象是水邊一叢拔高的長扁型綠葉，末端包覆著嫩綠水滴，應有的白色花瓣尚未冒出一點。她才想起平常這時節早會開滿一片水仙花，如今已快入春，花期顯然遲了。
只是還不待克莉絲蒂回話，那人又搶了白：「妳最近總在看我，又為什麼？」
並不意外對方的敏銳，卻意外他這般單刀直入，克莉絲蒂起了趣味之心，意味深長地答道：「我也在看花。」
沒想到他只點了點頭，叫人搞不清他是輕易理解話中的弦外之音，或這就是理所當然的答案。
他們倆就在湖邊無聲看花。
他看著花，而她看著他，看幾絲沒綁緊的髮在風中飄動著，看大圓鏡框下的另一個世界。她想著，這人也是花，自顧自地冒出芽，朝著陽光拉長枝枒，任性妄為地綻放，雖是顧影卻非自憐，這人實在太顯眼，憑著一股故我的從容脫俗，越是想與景共融，便越鮮明地躍然於世。
她也差點看得忘記時間，誰叫她總有足夠耐心。所有研究都從接觸開始，但破壞是禁忌，她從不摘取，只能發見，而等待也是成就的一環。
「妳也要寫詩嗎？」
又是如風一般，沒頭沒尾又突兀的開頭，她終於忍不住笑了出聲，笑兩人組成的荒唐畫面，但更欣喜的是他主動開口，至少現在能知道他還會寫詩。
「抱歉，我不懂詩，不過關於你剛剛問花為什麼不開……」至少，克莉絲蒂隱約抓到他的頻率了，她望著一顆顆水仙花苞說道：「或許，它們只是想任性一回。」
這不是個研究者該給出的回答，不過對於此刻，對於這人，或許才是正確解答。
「那我得好好等著了。」
他從胸前口袋抽出小冊子寫下幾行字，在勾起飄逸的最後一筆同時續道：「那明天，妳也會來等花開嗎？」
「當然。」
克莉絲蒂帶笑回答，她已確定，她絕不會錯過今年水仙花開的那天。
02
「我太熱了，被自己的思想灼燙著，常常因此而窒息。於是我不得不到戶外去，離開一切塵封的屋子。」——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他是個幸運的人，很早就發現眼中的世界與眾人不同。例如他總愛走到戶外，來到陽光下，蹲在圍牆外整個下午，只因注意到磚頭縫隙冒出的一朵小粉花。
你為什麼長在這？何不和大家一樣生在花圃裡，那裡有肥沃土壤和不怕匱乏的水源。
你不能選擇嗎？噢不，沒辦法。但你還是得活著，在夾縫中，在只屬於你的家。
你難過嗎？不需要。你很美，那就足夠了，就算你註定孤身。
他何等幸運，才能在未嘗寂寞滋味的時候，就理所當然地接受孤獨。
此後的日子，他無須刻意便能繞過人群，他踩著獨特的步伐，專心一致地漫步。他腳下的路只和他有關，他眼中的世界廣得無邊無際，所以他永遠停不下腳步，為了全心去探索、去追究、去感受，這個世界。
若說一生中難得的駐足，首要便是那場延後的花期。長滿水仙花叢的湖畔是他最喜愛的校園角落，但在大二那年的春初，花卻遲遲未開。他難得漾起疑惑，花謝花開生命循環，難道有中斷的一日？他忍不住焦急，卻也因此脫了沉浸的習慣，分了心對來人視線起了反應。
「或許，它們只是想任性一回。」
突然的闖入者如此回答，他不明白女子來意，但他喜歡這答案，那便勝過一切。
他明白任性妄為並非為了與誰作對，只是想要活上一回最真實的自己。既然如此，這些花兒可也別應誰的期盼綻放，它們應當隨心所欲地開或不開。自己作為尋常的旁觀者，能做的只有等待。
接連幾天，他與她沒任何約定，但在一人離開之前，另一人定會抵達身邊，巧合？註定？沒人打算下定論，他們只管等待。
「花開了！」
那是相遇的五天後，兩人更加巧合地同時走來，並同時被一片綴著黃的白花迎接。
克莉絲蒂——他昨天終於聽進女子自報的名——忍不住驚呼出聲，而他卻是呆站原地，明明不是第一次見到的景，怎會在等待之後加倍震撼人心？
等回過神，身體早動了起來，他只知道自己想靠近，必須更加靠近——卻不慎踉蹌失去平衡，若非被拉住就要跌入水中，可他毫不介意，甚至沒有心思回頭道謝，一旦起了步，什麼都阻止不了他的前進。所以他沒聽到克莉絲蒂喊著小心，只管手腳並用下了緩坡，和那叢水仙同樣貼近水面，讓水波映出雙手抱膝的倒影。
如出一轍，與當年在圍牆邊蹲著的男孩一樣，他的世界從未變過。
你們終於開了，在等什麼？
這裡是個好地方，對吧，我也很喜歡。
你們真美。
「真美。」
水面多了一個蹲下的影打斷對話，他才意識到今年的花期有多異於往常。
「在花前，你願意告訴我名字了嗎？」過去幾天，克莉絲蒂總試著與他閒聊——如果答非所問也能算聊的話。名字自然也被問過幾次，只是他總迴避回答，他想花開之後兩人就不再有關聯，所謂名字對幾面之緣的陌生人毫無意義。
視線離開水仙，轉向水面的倒影，他發現兩對相同顏色的褐瞳正望向相同地方，他們同樣低頭，同樣對視——這雙眼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模樣？
一瞬間閃過的念頭使他驚愕，此刻他尚不明白對他人世界的好奇心從何而來，唯一明瞭的是這人有著同樣顏色的瞳孔；只能知道，他們現在正望向同個地方；他只知道，在他們剛好同時來到湖畔的這天，這片拗著性子的水仙花開了。
「雅森。」
他對著水面回答，同時知道，此刻的他已選擇將眼中的世界分了出去。
這便是他們第一次對望，在花開之後。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