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你這短短的一生中最讓你無法忘懷的是甚麼?」
「……是恨。」
「為什麼是恨?」
「那你說,為什麼我不該恨?」
月亮高掛在天,皎潔的光芒四射,卻無法照明每個城市必有的汙穢之處。臭水溝味、屎味、汗味交雜,這,是城市的墮落之街。無論怎樣的光芒照射,都只能被那一層疊著一層鐵皮屋頂給反射,底下──
永無天日。
絕大多數的貧民生活在這裡,骯髒、疾病在這裡是常態。他們吃的,是富有人家不要的食物;就算有數條白嫩的蛆在上頭鑽營,他們依舊得吃下──因為不吃也有別人搶著吃。就算是長著蛆的食物,在此都是珍寶。他們穿的,是一補再補的破衣服,更慘的可能連針線都買不起,只能穿著數個破洞的衣服行走。
只求能夠蔽體。
街上隨便一個陰暗角落,都是交歡的場所。無論是被迫還是自願,為了錢──沒有甚麼不能做的。就算雇主要求在街上當眾給他,也沒有說不的權利。
這裡從來沒有過法治。這裡有的──
只有最骯髒的人性。
女孩生活在這裡。燦爛的金髮沒有過多的光澤,反而被剪的像狗啃似的;身上穿的是破舊的衣褲,細看還可以發現包裹下體的部分被惡意剪了個洞。獨自一人,她蹲在墮落之街的最後端的牆角,這裡人煙跟前端相比相對較少──受到侵犯的次數也相對下降。
小手緊握著剛剛賣了頭髮所得到的一枚銅幣,她神色中帶著不甘、也帶有慶幸。在墮落之街,一個小孩要活下是極其困難的。之前,她以賣淫維生,不過自從經期來訪之後,她就沒有那麼吃香了。
顧客們是不願意接觸這種骯髒貨色的,所以在這種日子,她只能想盡辦法過生活。今天,她賣的是頭髮──一枚銅幣只夠她支撐三天;再不想想辦法,她恐怕連牙齒都得賣了。
一想到拔牙帶來的痛感,女孩就忍不住縮了身子。如果不是家裡遭人陷害,她又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
父母被逼得自殺了,姐姐不見蹤影,弟弟在跟著她出來維生後的幾天,就被人強暴致死了。只剩下她一個。
是的,只剩她孤伶伶的一個。
夜晚的寒風刺的她縮起身子,薄薄的一層衣物連風都無法抵擋。碧綠的雙眼此時像蒙上一層灰的綠寶石,毫無光彩。她的臉都凍的發青了,連意識都在風中浮浮沉沉。
有的時候,她會想,如果就這樣睡去有多好?不用那麼努力活下來、不用那麼毫無尊嚴的留在世上。六歲之前的生活,現在都只化做一場場的夢境──就像賣火柴的女孩中的火柴那麼不真實。
縮在臭味瀰漫的牆角,恍惚中還可以看見一隻肥大的灰老鼠從她面前竄過──多可笑?連畜生過的都比她好。一雙陌生的大手突然在眼前晃了晃,女孩正想打起精神表示她現在不接客的時候,那人說話了。
用讓人安心的嗓音。
「累了嗎?可憐的女孩,我帶你回家吧!」
這是她僅存的意識中,唯一聽到的話語。
倏地睜開了眼,少女緩緩從床上起身。劇烈的頭痛讓她皺起眉,剛才的夢境無疑更是雪上加霜。有多久沒有夢到小時候的事了?那時她不過十二歲,在過著如此悽慘的生活時被男人撿了回來。
想到這,她自嘲般地揚起了嘴角。男人不惜一切給她最好的,光是房間的佈置就能說明這點。放滿各種珠寶髮飾的化妝台,裡頭樣樣不缺;那台子的體積有她的好幾倍大。小羊羔皮所製成沙發更是價值不斐,更別論她現在坐的這張床和躺的枕頭。
不論甚麼,都是最好的。
少女早已經不是當初生活在無憂無慮的家庭中的女孩,她經歷過的事情讓她懂得對事事物物都保持一定的警戒心。
從那時被撿回來到現在,已經六年了,警戒心已快消磨殆盡。男人從未碰過她,那和善的笑容一如當初。卻更讓她覺得恐懼,今天,是她的生日。她的十八歲生日。男人早就在幾天前告訴她會幫她舉行一個盛大的宴會,所以,現在她該打理自己了。
心動不是沒有──但她很怕,怕這段時間的生活不過就是一場夢。一張眼發現自己還是那個快凍死的十二歲女孩、還生活在墮落之街。
她怕到一個極致。
瞧,她怕到連手都在顫抖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少女鎮定住心神。光裸的腳掌在碰到冰涼的地面時縮了一下,卻又隨即自若地朝正對大床的衣櫃走去。一打開,上百件的禮服一展眼前,從裡頭挑選出一件最合意的不是件容易的事,於是她閉上眼,隨手抽了一件出來。
繁複的簍空皮革若有似無的遮住胸前,白嫩的肌膚在一個個的小洞下,讓人想窺盡全貌。中間一條寬大的黑色皮帶包裹住纖細的腰身,更以一朵美艷的黑玫瑰作為點綴。黑紗質的裙襬只要稍微瞇眼便可看到雙腿的輪廓,少女並無在意這樣的衣服是否過於暴露──畢竟是那男人買的。
喚來下人盤起她的頭髮,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深刻的輪廓像極了她的母親,儘管她並無多少記憶了,但起碼看著自己還可以擁有那段時間的回憶。隨即,她想到了男人;那個重新為她取名的男人。
「你叫甚麼名字呢?」笑瞇的眼還有幾條魚在一旁的悠遊,那嗓音說是世上最溫柔的也不為過。
「我忘了。」她真的忘了,在墮落之街的生活沒法讓她回憶太多──所以她選擇了遺忘,那裏和她熟識的人都叫她「無名」。
「……是嘛。那這樣好了──」男人露出吃驚的表情,但又馬上回到敦厚的笑臉;他憐愛的摸了摸她雜亂的頭髮。「就叫蓓莉吧!」
「蓓莉,這就是你的新名字。」
「小姐,好囉!」身後侍女的輕喚叫回了她的神智,清醒過來,她轉過頭:「幫我找一雙鞋子搭配這件衣服。」
侍女的技巧很不錯,長極腰部的金髮被分成好幾束,其中幾束編成了辮子混著其他束盤起,讓整體沒有顯得過於單調。特地留了鬢角的部分在頰邊修飾臉型,一枚黑鑽在左耳垂閃閃發亮。看著左耳的裝飾,她臉上沉了下來,她再度吩咐道。
「順道再幫我拿一套飾品過來。」
耗了好幾小時,她終於搞定全身的行頭。盤起的頭髮由一頂藍黑寶石相間的頭冠固定,耳垂上的黑鑽石也被替換成同款的流蘇的耳環;空蕩的頸間一條簡單的銀鍊包裹著碎鑽點綴著,右手腕則搭配同款的手鍊以免單調。腳上是以黑絲帶相間至小腿肚的露趾高跟作為陪襯;仕女輕巧的為美麗的主子擦上透著光的粉色口紅,作為一切的結束。
蓓莉不發一語的由著侍女折騰,心中像是撒了各種調味料,讓她難以接受。焦躁感叫囂著,但她不懂為何叫囂。現在她活得很好,有得吃、有得睡,生活可說是愜意,那為什麼身體深處不斷發出警告?
「小姐,好了。請您去找老爺吧,他正等著您呢!」
「我的小蓓莉──你今天真美!」從她記憶中似乎便不曾變過的臉龐朝她而來;張大的雙手顯然正等著她的擁抱。她僵直身體,尷尬地接受了他。
宴會在剛才便已經開始了,所以現在男人只能帶著她穿梭在各種人群間。多數人都帶著善意,少數的嫉妒和不善的目光,蓓莉早已學會忽視。
宴會廳很大,燈光是讓人放鬆的暖橘色;許多的侍者遊走其中,手上端的香檳永遠也不會濺出一絲一毫;多數的貴夫人相聚一起討論珠寶首飾、商業家或政治家們則是聚再一起高談闊論、少數和她同樣年紀的年輕男女則一起調笑、談天,氣氛可說是和諧。
突然,帶著她的男人停頓了腳步。她收回左顧右盼的目光,直視眼前的人。一名約莫二十五歲上下的男子彬彬有禮的站在他們前方,講好聽點的是站、講難聽點是擋路。男人少見的皺起眉。
「我想,我並沒有邀請您來參加小女的成人宴是吧?馮斯公爵。」這是第一次,蓓莉聽到男人以如此糟糕的口氣說話,還是對著擁有爵位之人!儘管男人的口氣是如此的糟糕,馮斯卻依舊神色自若。
「阿──是的,但我實在太過好奇令嬡。所以不請自來,如有冒犯請多加見諒!」語畢,還裝模作樣的鞠了躬;男人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著一身白色的燕尾服,中間以掛鍊裝飾;質料看起來並不差,蓓莉有些好奇「義父」到底為什麼如此厭惡眼前之人了。
「不知道我能否跟令嬡跳隻舞呢?」馮斯微彎了腰,並對著她伸出手;音樂適時地響起,義父臉色雖不善,卻還是將她的手放置在上。暗暗屬咐後要注意後,她便和他跳起了舞。
一個圈、再一個圈。兩人的舞姿都沒有可挑剔之處,眾人也漸漸退出場,獨留他倆在舞池上躍動。一黑一白的搭配雖突兀,但卻讓人移不開目光。
「對你不多的勸戒,離開那男人。」馮斯一改剛才嬉鬧的神色,悄聲說著。蓓莉挑起形狀姣好的眉,已同樣的音量回道。
「憑甚麼?」
「很簡單──」馮斯一個收手,將蓓莉困在他懷中;短短幾秒,他再她耳邊投下了震撼彈,「憑他是害妳全家的兇手。」
猛地一個甩手,黑紗裙在畫了好幾個圈後,兩人已精彩的舞姿獲得滿堂彩。誰也猜想不到兩人在剛才的舞動中已悄聲對話,男人不會知道,當然觀眾更不會知道。
「你為什麼該恨?」
「到底為什麼不該呢?神父。」
「那你告訴我,你恨甚麼?」
「……我恨全世界。」
從她逃離男人,有多久了?一個月?三個月?
她算不出來,從成人宴中的密談,她知道了所謂的「真相」。男人其實打算在她二十歲那天將她做為性奴隸開始調教。而男人,則是之前陷害她全家的兇手。起初她不信,也不願相信。
直到她親自去追查,親眼看到男人變態的刑具室──裡頭只有物、沒有人。就算有人──那也不過是沒有心智的人。濃厚的血腥味震撼了她,隨即她決定當夜逃離。
誰會想到面容和善的男人會有這種喜好?
她匆促的投靠這位「好心」的公爵。但她直到現在還是很疑惑,她沒有這麼傻──
在墮落之街的生活讓她學會判斷誰是真正對她好,她感覺得出來──男人是真心為她打點一切。但感覺和眼睛所見,她想,還是後者可靠一些?
現在她所處的,是那位公爵的地牢──很豪華的地牢。所以她數不出她已經離開男人多久了,或許心底深處還是期待,期待男人會來找她。從進入墮落之街後,他是第一個真正待她好的人……
但,卻還是假的。
難道就沒有甚麼是真的嗎?在這世界。
她不在乎是否被軟禁,她只希望能有人待她好。或許,可以試著相信馮斯?
他對她很好,不碰她、會用言語安慰她。他說再過一陣子自己就可以自由了,男人就不會緊咬著她不放了。
蓓莉抱緊雙腿,金髮散落在身上。純白的睡袍罩在她身上,多了種無瑕的美。地牢除了較為陰暗外,其餘她都很能接受。沙發、書櫃、化妝台等,應有盡有,現下她無聊,她能做的事情就只有看書和發呆。
「咿呀──」地牢的鐵門被推開,一名她沒見過的侍從拿著油燈站在門口,毫無感情的嗓音讓她感到不舒服。
「公爵有事情要讓您知道,請您跟著我。」
「你到底甚麼時候才要把她還來!」被帶到一處隱密且伸手不見五指的小房間,男人的聲音清晰的從右手邊的牆壁傳來,蓓莉在黑暗中瞪大了祖母綠的眼睛,無法相信男人竟然真的來找她了!
雀躍之情竄上心頭,她像個未滿十歲的孩子等待著禮物,一舉一動間都透漏著極高的喜悅;她摸著牆壁在黑暗中坐下,開始聆聽他們的對話。
其實,做性奴隸也沒有關係阿?至少男人真的待她好。
「我說了,我不會把她交給你的。你這人渣!」馮斯的語氣聽起來有點激動,不過蓓莉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呵,我人渣又怎樣?你倒是說說看阿──你這兇手!」靠著牆壁上聽得一頭霧水,蓓莉放棄思考,繼續聆聽。
「你就承認吧──難道你對她好是真的嗎?」
「你甚麼都沒說清楚,要我承認甚麼?我對她好是理所當然!」
「你不過就是突然良心發現罷了!當初她家遭人陷害時,她爸即時將三個子女和鉅款交付給你,但你做了甚麼?」
「你私吞了這筆錢,然後將頗具姿色的姐姐賣到黑市、將妹妹弟弟丟在墮落之街,就走了!就這樣走了!然後現在看到妹妹也是個美人胚子,也要把她賣去黑市嗎!」
「不……不!我是真的想要對她好!當初辜負哥哥的請託是我的錯,但我現在想要悔改不行嗎?」
「哈!那你家中的密室怎麼解釋。蓓莉她阿──可是看到那個才逃到我這邊的。」
「那、那是——」
「說不出話來了吧!我看,消息根本有誤。姊姊應該早就死在你身下了吧!」
「你別含血、含血噴人!」
這是怎麼一回事?蓓莉愣在原地,腦中是剛才消化過剩的訊息。
所以,男人其實是親叔叔、親叔叔把姐姐給賣了、把她和弟弟丟在那種恐怖的地方?害弟弟因為反抗而被人強姦而死?
然後,拿走了爸爸的最後一筆錢一走了之?
之後不知道為什麼想起她?把她帶走。還有那個恐怖的房間……
「我看是你別在假慈悲吧!」
這些的目的是甚麼?真的是──
贖罪嗎?
還是如馮斯所說的,他只是在計畫另一個更大的陰謀,然後她是其中的犧牲品?
一陣冷意竄過背脊,蓓莉縮起身子,莫名的覺得好冷,就像是回到那夜般的寒冷。不管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
真的,都好冷。果然現在只剩馮斯嗎?
「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假慈悲──你又有多好!」
「你才是真正的──你!你……」
「你知道的太多了。」
外頭的發展似乎有點詭異,男人──或許說她的叔叔突然沒了聲音,馮斯則是又說了另一句的啞謎。她顫抖的身子起身,隨手往旁邊的牆壁一壓;她突然的摔了出去。
這是會客廳,但這裡不該飄著一股血腥味,也不該沒有任何人。她爬起身,順著味道走了過去;她身上還是那件純白的睡袍,金色長髮散亂的披在身上,她小心翼翼地墊著足尖走路。
循著味道,她繞道沙發後頭正對大門的地方,一個東西猛的絆住了她,差點害她摔跤;一低頭,卻差點沒有尖叫出聲。
男人倒臥在血泊中,心窩處還插著一把短刃。血漬從傷處中擴散至整件衣服,今天他穿的是深咖啡色的大衣,所以顯得不是很明顯;她掩住嘴,以免自己忍不住驚叫;緩緩的,她蹲下身。
顫抖地將手指湊進男人的鼻下,沒有半絲的氣息昭告著事實。一個沒踩好,她猛地跌到男人身上──
「呀──!」突然從大門進來的僕役看到眼前的景象尖叫著。她想解釋,卻還是被架了起來;她看到馮斯就在眾僕役的最後處,一如往常的穿著貴氣、華麗逼人。
他悄悄的,帶著笑容比了個「噓」的手勢。
現在她懂了為什麼他會說過沒多久她就自由了──
不過是另一種自由罷了。
她笑了。
「孩子,這世界有那麼多的美好,為什麼要恨呢?」神父親切的嗓音讓她厭惡。
「因為──我註定都遇不到這些美好。」機械式的回應問題,她累了。
很累。
「那也沒必要殺人啊──孩子。」
「哈!還是快點動刑吧!事到如今,說這有甚麼用呢?」她仰頭大笑著,一旁的神父看了直搖頭,示意劊子手動作。
殺人,是要付出相應代價的。
被粗暴的壓制在斷頭台,底下是一群看她笑話的人們。每個、每個都讓人厭惡。金髮凌亂的隨風飄盪,她還穿著那件睡袍,而睡袍上還沾著親人的血。
就因為這樣,她被認定是殺人兇手。
就因為這種可笑的依據──她身上有他的血,所以她是殺人兇手。
為什麼,該死的不是他們呢──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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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話
(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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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居然寫了五千多字啊(尖叫
不知道效果有沒有成功就是了=w=
因為這篇比較長,所以希望有看完的各位跟我講一下感想囉xd
照慣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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