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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最好的留在最後。」

Hikari Aoi 藍光 | 2024-01-03 00:29:15 | 巴幣 8 | 人氣 313

《當在上.EnûmaEliš

 
 
致那份我未曾真正到達過的思念。
 
 
 
 
  多年以後,當沙姆希西裝革履,穿一雙擦得鏳亮的皮鞋,已經剪了一頭俐落短髮的瓦堤耶挽著他的手,兩人佇立在大英博物館的玻璃櫥窗前,一起凝望那塊寫滿了楔形文字的泥板《當在上》時,一定會想起四千年前某個金碧輝煌的夜晚。
 
  那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令人懷念,涕泣。
 
  那個時候參與的人──那波帕拉薩、內弗爾卡拉、薩爾貢、凱爾洛斯、沙堤瓦札都已經不在了。
 
  他們的衣著打扮,歡聲笑語,一撥人躲在餐桌底下避難,另一撥人拿餐刀突刺,埃及皇家禁衛們甚至就地現場挖戰壕的情景,卻使人難忘。
 
  他們曾經打了一場很大的仗,輝煌的聖戰,恥辱性的大敗足以載入史冊;黃沙滾過後,熾熱的豔陽天還是那麼地藍,沙漠被照耀得宛如燦金,當年戰爭的痕跡卻和人一樣不在了。
 
  收藏在孟斐斯皇家博物館裡的泥板,一開始在烏魯克;隨後輾轉流至尼尼微,巴比倫,埃及,伊拉克──最後在英國。
 
  乾涸泥板上的楔形文字依然深刻清晰,展示燈的照耀下,最深的凹陷處呈現出黑色的投影。
 
  在映射的玻璃反光上,沙姆希看見那波帕拉薩的倒影望著他微微地笑。
 
  那對蔚藍的雙眸時而眨眨眼,只是望著他,一句話都不說,卻也好像已道盡千言萬語,一眼萬年。
 
  時隔四千年,他終於再次見到他親愛的弟弟,那波帕拉薩──那個本應該接替未曾生育子嗣的他,作巴比倫國王的男人。
 
  心狠手辣,意氣風發,那位無法用隻言片語完全形容,將永遠活在他心頭上,最完美無瑕的存在。
 
  在遙遠的英國,在倫敦,存放蘇美爾泥板的玻璃前。沙姆希的腳步變得遲鈍而沉重,瓦堤耶肯定沒有看到他所看到的幻影。
 
  沙姆希可以不去看史前冰河時期的人用猛瑪象牙作成的牙雕、希臘時代帕德嫩神廟的大理石上挖下來的浮雕;他可以站在這裡一整天,直到夕陽西下,閉館的廣播開始大聲放送,甚至是警衛拿著警棍來驅趕他都無所謂。
 
  即使博物館已經關閉,他也可以潛入,他自然有這個本領。
 
  雖然他早已不再是一聲號令,就能驅策千軍萬馬的帝王,現代的他只不過是一介普通人,無力,什麼都做不了。
 
  可就算是這樣的他,也有他依然想要的東西,那位他永遠再也見不到的人,不論付出多少努力,都無法再得到的──他的親弟弟,那波帕拉薩。
 
  『對了,這肯定是一面有魔法的鏡子。古蘇美爾人相信,那是由一種具有魔力的寶石所製成,能映照出人的所思所想;當一個人站在鏡子前時,會看到自己最渴慕的那個人,唯有無弱點的男人,才能從鏡中看見自己,將那面鏡子當成普通的鏡子使用。』
 
  『所以,我要如何才能得到這塊玻璃呢?』沙姆希心想。
 
  直到挽著他的瓦堤扯了扯他的臂彎,「沙姆希,你要在這塊泥板前面呆站多久?這是你曾經看過實物,甚至親手觸摸過的東西。整個人類的歷史都收藏在這座大英博物館裡,你還沒看過印度、中國、瑪雅和阿茲特克的文物,你應該要去看一下那裡的東西,而不是沉湎在你最熟悉的事物前面不願意離開。」
 
  「可這是我最珍惜,最寶愛的事物;就算站在這片泥板前面的人不多,大家對它並不感興趣,我也並不願意就此離去。」沙姆希說道。
 
  聞言,瓦堤搖了頭,「我知道這讓你感到懷念,勾起你的思鄉之情,假如羅馬人來到這裡,也會站在阿弗洛蒂忒的面前,良久不願挪步,」
 
  「可是你曾經為之奮鬥的那些已經結束了──都結束了;不會再重來。」
 
  「不論是你拜的馬杜克還是伊南娜,都已經不在了。穆斯林們會摧毀它們的,這就是當代的主流,你得習慣這一切,因為你活在現代。儘管這座博物館裡的寶藏,大多都是被掠奪而來,手段並不光彩,但是假如沒有當初的偷拐搶騙,你甚至不能再有看到它們的機會。」
 
  「現實裡總是有那麼多你在夢裡曾經見過,可你就是沒有實際再見到的人。四千年前的東西已經不存在了,人事物都會變,惟一永遠不變的,就只有時間會繼續流動下去。」
 
  說話時的瓦堤,像個學識豐富的智者。他肯定經歷得比自己多,沙姆希心想。
 
  說完,瓦堤沒有再看那一片泥板一眼,「你可以留在這一區繼續看看蘇美爾、亞述、巴比倫、波斯的金像。我想先去找找舞王濕婆的青銅像,假如找不到我,你可以發訊息給我。你沒忘記智慧型手機的用法吧?」
 
  沙姆希怔怔地點了頭。
 
  那塊魔法塑膠板是瓦堤在阿勒頗的軍帳內,曾經告訴過他的道具,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有某種人只要用一塊板子,就可以隨時隨地看到世界上全部的書,可是沙姆希不懂得「色雷斯人」發明的文字,他只看得懂楔形文字。
 
  表音?表義?這是什麼意思。初時來到現代,他就對一切感到困惑。
 
  現代的人不再用金幣去支付食物的錢,也沒辦法用金幣購買奴隸。沙姆希一度活成了自己最不想要見到的模樣,一個不知道能幹什麼,對社會沒有價值的人。
 
  以前他還可以殺人越貨,隨時拔劍砍了令他動怒的人;現在只要隨便揍人一拳,就會被扭送警局,於是他甚至連表達自己的情緒的方法都失去了。
 
  他既迷惘,又痛苦;他不屬於這個時代,想回到四千年前,卻毫無辦法。
 
  擁有他愛的人,似乎並不足以彌補自己與這個世界以及社會毫無聯繫的痛苦。
 
  他想借酒消愁,現代的開羅卻不賣酒,因為當地信仰伊斯蘭教;他想抽菸,卻沒有身分證可以出示給店員看,以至於店員質疑他是否成年,不願意售賣菸給他。瓦堤可以帶他去買菸,他卻恥於開這個口。
 
  他曾經是富有天下的人,直到他失去一切。
 
  事實上,他對現代感到很絕望;沒有他愛的人,他想守護的事物,除了以瓦堤為生活的中心以外,他完全失去了人生的目標,變得茫然。
 
  他確信自己可以在古代過得很好,哪怕是在敵國西臺或者埃及都能;現代卻使他沒有歸屬感。
 
  許多人曾問過他,為什麼他頭髮留到大腿,梳了一個大辮子?他總是得努力用癟腳的阿拉伯語解釋,對巴比倫的勇士而言,勝利的戰士不剃頭,他留一頭長髮是因為從來沒有敵人能割去他的頭髮,作為戰利品。
 
  「我可以發『Where R U』給你。」沙姆希說。雖然很土鱉,但這是他的語言能力最大地發揮了。
 
  瓦堤還是不放心,「你跟著我吧,我不想去服務台的兒童走失處認領你。這太丟人了。」也不知道丟人指的是沙姆希,還是他自己,亦或兩個皆是,「你跟我走。」說著,強行將沙姆希自那塊玻璃前拽去。
 
  那波帕拉薩的身影還是映在那塊玻璃上對他微微地笑,他的眼神是如此地充滿愛意與柔情,他的笑是多麼地輕緩。
 
  沙姆希甚至能聞到某種來自巴比倫的香氣。那是混合著梔子花、白麝香、焚香、沉香屑與尼羅河蓮花的誘人迷香,閃爍著青金石、天青石、貓眼石、紫水晶的迷人光彩。
 
  他多想問:蘭尼弗雷夫,你沒看到嗎?那塊玻璃上映照出的人影。那是我最為思念之人,你可曾想過他。
 
  然而瓦堤只是問:「沙姆希,你餓了嗎?要不我們先離開博物館,出去吃點食物?雖然這裡的東西真的很難吃,我寧願去吃印度菜。說起來很奇怪,有時候吃印度菜會讓我想起巴比倫,這兩個地區的文明肯定有些共性。等學校放寒假的時候,我很想去一趟聖城瓦拉那西,恆河是有魔力的。」
 
  沙姆希果斷道:「不!恆河沒有魔力,它只是一條大型的又臭又髒的臭水溝。我的母親河是底格里斯河。我不會承認巴比倫以外的地方是聖城。」哪怕當代的伊拉克早已因為美國多年來的經濟制裁,失去了四千年前所煥發的榮光與神蹟。
 
  現實世界似乎並不如魔法玻璃上倒映出的那波帕拉薩的身影,永遠那麼地美麗、青春,活在花漾年華裡,因而充滿著對沙姆希的吸引力。
 
  那是他永恆的渴望、仰慕與追求。
 
  那波帕拉薩所代表的,並不僅僅只是一個人。他是一個念想,一種幽微的光芒,活在飄渺短暫的幻境中,無形無色,卻鏤骨銘心。就和橫亙胸前的刺青一樣,時時刻刻提醒沙姆希的本心──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他本來自巴比倫,他會打仗,他是君王;就算這對如今的任何人而言都沒有意義,沒有人會尊重他,沒有人會愛他,他的存在已被自歷史上抹去,無人能傳誦屬於他的英雄史詩。
 
  身為埃及神給予瓦堤的餽贈,這對沙姆希而言並不公平;然而,瓦堤的悵然也並不少;他得等死後,才能再見到歐西里斯跟內弗爾卡拉了,在他還活著的時候,他想見到的人,那是一個也見不到。
 
  回到現代以後,他最大的願望反而不再是連一連時常斷線的網路,窩在暖被裡取暖,偶而剝開杜蕾斯和沙姆希來上一砲,都不必擔心懷孕;而是回到四千年前。
 
  那個阿波菲斯建構出的夢境。
 
  最終,瓦堤後悔於離開自己還是神的那個年代,後悔自己沒有抓住成為阿波菲斯信徒的機會,開始去羨慕自己再也得不到的──薩胡拉得到他想要的,並為之獻身,哪怕靈魂就此被囚禁於虛無中,可以拜服於邪神的寶座下,親吻祂玉白的腳背,那也是幸福的。
 
  瓦堤情願永遠活在夢裡,死掉也好,總之再也不要醒來。可是日子還是得過下去的。
 
  瓦堤知道,所有人的神祇都是假的,只有死神是真實的。總有一天,冥神歐西里斯將會賜他永恆的寧靜,令這顆躁動的心不要再如此地充滿渴求;卻不會是今日。
 
  他們都有求而不得的人,這輩子註定無法被圓滿、成就的心願,說出來也不會成真的美夢。
 
  他們是如此的,他們是凡人,不會因為擁有的而滿足,但是會悵然於某件好像已經完成,卻又沒有完成的事物;好像已經結束了,又好像沒有。
 
  很多人都說過程並不重要,可事實當真是如此嗎?名畫家所享受的,難道真的只是巨幅作品完成的一瞬間嗎?
 
  思來痛苦,可待痛苦過去之後,又希望能延長。最美妙的或許從來都不是結局,而是經歷的過程,人類所享受的恐怕並不是快樂,而是痛苦其本身。
 
 
  那是沙姆希今生最後一次看到蘇美爾的泥板,後來就是想再見到同一塊泥板,亦不能了。
 
  英國向來是奇特的國家。在此之後,有一位醉酒的小偷在半夜闖進博物館裡,打碎了玻璃,想偷走泥板,卻因為太過醺然,把乾硬的泥板摔個粉碎,這使得文物專家們想破了頭,不論如何都無法將其復原。
 
  所有人都想不透,有監視器,有警衛在各個展品間巡邏,這種事為何會發生呢?可它就是發生了,這便是現實;它不是小說,所以不講邏輯。
 
  《當在上》,那一塊書寫著二神,阿普蘇與提亞馬特自一片混沌中創造世界的泥板,就此從大英博物館的玻璃展示櫥窗後消失,被別的展示品所取代。
 
  倫敦還是那樣的倫敦,人來人往,身為四大博物館之首的大英博物館,依然靜靜佇立於此,不同的人流成千上萬地入館,交換不斷。
 
  就好像那片泥板從來沒有存在過,多它一個不多,少它一個不少。
 
  就好像瓦堤耶與沙姆希,從未踏足過此地。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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