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假日，臺北火車站，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剪票口，走出一個四處張望，身著泛黃汗衫的佝僂人影。
水珠點落在窗上，滑落幾行。
街角的星巴克，又嘉啜了一口手邊的咖啡，雙眼緊緊地盯著眼前的筆記型電腦，螢幕上是公司這期的企劃案。
內容是有關公司未來的走向，對於年僅28歲的又嘉來說，負責如此重要的案子證明了高層對於他能力的肯定。
「再一下，就完成了！」又嘉緊皺的眉頭逐漸紓緩，喜悅的表情照映在螢幕前。
腦中的想法逐一化為文字，眼看企劃案即將完成。
時光時光慢些吧！不要再讓你變老了……
筷子兄弟的歌聲打斷了又嘉打字的節奏，文字的輸入停了下來。
筷子兄弟的《父親》，是又嘉最喜歡的一首歌，歌詞相當令人動容，是描寫孺慕之情的一首好歌，所以他把這首歌設為來電鈴聲，除此之外，另一方面也是提醒自己在工作之餘也不忘常回到彰化的老家，探望在鄉村生活的爸媽。
工作的忙碌，企劃案一個接著一個的進行，造成又嘉鮮少返鄉。
電話接通。
「喂，請問您是丁文雄先生的兒子丁又嘉嗎？」電話的另一頭是自己從來沒聽過的男聲。
「是的，請問怎麼了嗎？」又嘉皺眉。
「您的父親現在在我們萬華分局，方便的話請您過來一下。」
「好！我馬上過去！」
又嘉急促的掛上電話，筆電上的檔案來不及儲存就直接闔上裝袋，跑出了星巴克。
又嘉開著車，伴隨著額上的汗珠，急忙前往警察局的路上。
這台車子的外邊有著斑駁的烤漆，行駛過程中還不時傳來「喀喀」雜音，是服完兵役那年，文雄買來送給又嘉的，對於只領老人津貼過活的文雄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丁家是一戶位於彰化的農家，文雄和他的妻子—罔市兩人以務農過活，他倆生活恬淡，直到50歲的高齡才終於喜獲麟兒，夫妻倆對於又嘉是百般的疼愛。
又嘉眉頭微皺，心情是五味雜陳。
會不會這根本就是場誤會？
不，不可能！如果不是爸爸，那警察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爸爸不是沒有手機，至少也會先知會我一聲吧？
重點是爸爸他怎麼會一個人來臺北？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臺北到彰化不是一段小距離啊！
正當又嘉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時，他的車子駛到了警察局門口。
「爸！」又嘉奪車門而出。
警局內部相當寬敞，中央有個大方桌，而方桌後坐了個身穿制服的員警，員警聽到又嘉的呼喊，立刻上前。
「您的父親是在我們警局附近發現的，我們一問之下才知道他遠從彰化來臺北要找兒子！」聽聲音，正是那位撥打電話給又嘉的員警。
「丁先生，多少回家一趟吧，出門在外父母多少是會掛念的，老人家獨自走了那麼遠，很危險的！」
「嗯，警察先生謝謝。」又嘉點頭致謝。
警察將又嘉帶到了裡面的會客室。
文雄坐在沙發上，手中仍提著大包小包，靦腆地笑了笑。
「你怎麼來了！媽呢？」又嘉緊張地喊著。
「你媽每天掛念著你，問著：『阿嘉當時返來？』，我就想說來臺北看看你，順便問問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媽沒事就好，但是現在誰陪她？」
「隔壁阿好的孫子，阿龍陪著她，我明天就會回去了！」
「真是的，來之前打一下電話嘛！」
「我手機好像掉了……。」文雄臉上浮現滿滿的愧疚。
「呼，先去我那邊休息一下，東西我拿就好了。」
話說完，又嘉接過文雄手中的幾袋東西，把它們放到車上。
心中的大石也放了下來。
又嘉牽起文雄覆著厚繭的手，走近車旁，打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
「爸，我們回去吧！」
餐桌前，父子倆相視而坐。
餐桌上，各種家鄉菜。
「好豐盛阿！」看著父親的手藝，又嘉由衷的讚嘆。
「嚐嚐看！這是你最喜歡吃的花椰菜！」文雄笑瞇瞇地將淋上特製醬油膏的青翠花椰菜夾到又嘉碗裡。
「我好久沒吃到這個味道了，果然還是家裡釀的醬油才有味道！」，又嘉笑道：「爸，多謝你！」
「三八咧！喜歡吃，我再多拿一些醬油給你啊！」文雄慈藹的笑道。
「對了，爸，」又嘉突然想到，「你怎麼上臺北的？」
說到這個文雄的興致就來了，他笑著回答：「坐火車啊！」
「火車？你不是沒坐過火車嗎？」又嘉驚嘆。
「是啊！我知道你在臺北，我就搭車上來啦！」
「你可以打電話給我啊！」
「我也想帶些東西給你啊！」
文雄指著另外兩袋東西，「那是前幾天才採收的水果還有花椰菜。」
又嘉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是苦笑。
又嘉發現到文雄只是單方面幫自己夾菜，自己的飯碗卻沒有多少動靜。
「爸，你也要吃啊！」又嘉說。
「我不餓，你吃就好！」文雄仍然沒有開口，只是對兒子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周日的高速公路反常地相當順暢，車流量穩定，沒有塞車問題。
又嘉跟公司請了幾天假，開著車陪著文雄回家。
一路上，父子倆有說有笑，很快的就到家門口了。
「爸，東西我拿就好啦！」又嘉率先下車。
「好，我先進去。」文雄回答。
丁家的規格，是古早的三合院，由北面的正房和東西面的廂房排列成一個『ㄇ』字型，前面的小空地曬著菜乾。
高麗菜乾，花椰菜乾，各式各樣的菜乾平均灑落在偌大的門口埕，曝曬充足的日光，吸收著歲月的精華，散發著獨特的香氣。
東側的外圍，種了一棵已經長不出果實的龍眼樹。
「媽，我回來了。」又嘉提著大包小包進門。
門旁佇著一個白髮蒼蒼的婦人，她慈藹的笑著：「返來就好！返來就好！我先去廳仔跟神明公媽講一聲。」
「嗯，我陪妳去。」
兩人穿過走廊，轉個彎，到了位於正中央的神明廳。
燒香，拜拜。
中午時分，一家三口和樂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飯。
「牽欸啊！這一桌的飯菜攏係阿嘉煮欸喔！多呷一點！」文雄夾了些煮到軟爛的菜乾到罔市碗裡。
「哇！阿嘉這麼厲害！」罔市呵呵笑著。
「媽，快吃吧！」又嘉笑著。
大家吃了幾口飯。
「阿嘉，」罔市打破沉默，「你當時欲退伍啊？」
「我退伍了啊！現在在臺北上班。」又嘉回答，也不忘給母親夾點容易咀嚼的菜葉。
「是喔……，啊你底臺北會足辛苦否？」
「不會啦！在那邊的老闆很賞識我，和同事也處得很好。」
罔市安心的點了點頭，繼續吃飯。
文雄轉過來感慨的對又嘉說：「你媽的記憶力越來越差了，多體諒她一下。」
「嗯，我知道。」又嘉點頭，「爸，這幾年辛苦你了……。」
「不會啦！這麼久了，都習慣了！」文雄再把那煮的軟爛的菜乾夾到罔市碗裡。
突然這時，罔市開心的笑著說了一句：「阿嘉煮的足好吃欸！大漢袂當（可以）去做總鋪師呢！」
父子倆相視苦笑。
黃昏時分，丁家來了兩個客人。
「阿嘉，你回來囉？」說話的是住隔壁的鄰居，阿好。
「很久沒回來彰化了，想說回來走走、看看。」又嘉沖了壺茶葉，倒入茶杯，「阿好嬸，請喝茶。」
「謝謝，這次打算回來多久啊？」阿好接過茶杯。
「可能待個兩三天吧！」又嘉坐下，「阿龍都長這麼大了啦！上高中了沒有？」
坐在阿好身邊，穿著制服的阿龍靦腆的笑了笑，「現在高二。」
「時間過得真快啊！」又嘉笑道。
「明年就要考學測了，唉！都不用功！」阿好嘆氣。
「現在開始努力都還來得及啊！加油喔！」又嘉笑道。
聽到談話聲，原本在睡午覺的罔市緩步的走來客廳。
「阿好！你聽我說！」罔市笑得合不攏嘴，「阿嘉現在在當兵囉！」
「媽，我現在在臺北工作。」又嘉尷尬的回答。
「啊！我又忘記了！」罔市一邊感嘆，一邊徐步走入廚房。
「阿嘉，現在你媽媽的記性不太好，多體諒她一下，懂吧？」阿好對又嘉說道。
「嗯，我知道。」
「最近……」
你媽最近都嚷嚷著要找你。
正好種的蔬果都可以收成了，你媽就想帶些給你嚐嚐。
你爸是跟她說你過幾天就會回來了，但是她不聽。
所以這禮拜五，你媽就自己一個人背著一袋蔬果跑出去找你。
你先聽我說完。
你媽就是傻呼呼的，明明不知道臺北在哪裡，卻還是自己亂跑。
你先不要著急，好好聽我說完！
她是趁著你爸早上去田裡的時候跑出去的。
那天你爸下午回來，找不到你媽，嚇得到處問我們這些街坊鄰居，可是我們都說沒有看到。
我們問你爸要不要打電話叫你回來，他堅持不要，說這樣你會很擔心。
你爸跑去警察局問，他們說不見24小時才能報失蹤，不過他們會幫忙找。
剛好，我們家阿龍下課了，在街上看見很像你媽的人，他不確定是不是，就打電話回來給我們，一問之下發現我們找不到你媽，他上前去，你媽就主動跟他打招呼了。
所以阿龍帶著你媽坐公車回來。
那天晚上，你爸就跟你媽說他會去臺北找你，回來再告訴你媽你的近況。
隔天早上，你爸請我們家阿龍幫忙顧一下你媽，順便請阿龍教他要怎麼搭火車，就自己一個人拎著當初你媽帶出去的蔬果，上臺北去了。
唉，你應該也考慮幫你媽辦一支手機才對。
這件事，不要讓你爸知道我告訴你了，懂吧？
阿好放下茶杯。
就寢前，父子倆一同在浴室刷牙。
「爸，這怎麼會在這裡？」又嘉停下刷牙的動作，撿起了在洗手臺旁的物品。
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相片。
相片裡，一個男孩緊緊依偎著母親，在一棵龍眼樹底下。
文雄仔細地端倪了一會兒，「嗯……，應該是你媽看一看就忘記放回去的吧！」
「這是我多大的時候拍的啊？」
「我不清楚，要問你媽。」
「可是，媽不是記性變得很差了嗎？」
「齁齁，」文雄笑道，「這種時候她的記性比我還要好呢！」
「好，明天早上我再問她看看。」
這時，又嘉發現文雄擠了第二次牙膏。
「爸，你剛剛不是才刷完牙？」又嘉問道。
「啊……我忘記了！真是糊塗了！」文雄打開水龍頭把牙刷刷毛上的牙膏沖掉，感嘆道：「我也老了啊……。」
約莫是早上七點，又嘉起床打算準備早飯。
到了廚房，卻發現罔市已經煮了一鍋的粥。
「阿嘉，你起床囉！」罔市用湯勺攪拌在瓦斯爐上的稀飯。
「媽，妳怎麼這麼早就起來啦？」又嘉驚愕的問道。
「你罕得返來，我當然要做些好料啊！」罔市作勢要端起那鍋稀飯到餐桌上。
「媽！小心！」又嘉大喊。
罔市的右手直接接觸那冒出陣陣白煙的稀飯鍋。
「啊！」罔市反射性的縮手。
「媽，先沖一下冷水！」又嘉立刻衝上前拉著母親燙傷的右手到旁邊的洗手台沖水。
「好加在沒有掐豆（打翻）！」即使燙傷，罔市仍不忘那特地做給丈夫孩子的早飯。
「真是的……媽，等我一下，我去找藥膏來幫妳擦！」又嘉心急的說。
又嘉轉身離去的同時，從口袋中掉出一張汎黃的黑白相片。
罔市發現了相片，撿了起來。
「這張相片不是……？」
「阿嘉，這張相片……？」又嘉拿著藥膏回來，罔市拿起相片詢問。
「這是我昨天在浴室找到的，媽，手給我。」又嘉打開藥膏的蓋子。
「這張相片是你在厝邊那顆龍眼樹仔頂頭摘龍眼欸時陣拍的。」罔市伸手。
「媽，妳怎麼記得那麼清楚？」又嘉將藥膏塗抹在罔市燙到的地方。
「齁齁，人家特地幫你拍的相片，怎麼能忘記？」罔市笑道。
「啊唷！」
男孩從龍眼樹上摔下來，哭哭啼啼了起來。
「阿嘉，來！」婦人拍拍孩子的身上的灰，扶他起身。
「媽媽……嗚嗚……」男孩持續著哭泣。
「阿嘉，是查埔仔就甭哭了！」婦人用她那粗糙的手指拭去孩子的淚水。
「擤。」男孩聽到母親的話，用力擤鼻涕。
「阿嘉，媽跟你說，」婦人蹲下，「以後你長大，媽媽沒有辦法一直陪在你身邊，你還會遇到很多不順利的事情，不過你還是要勇敢，知道嗎？」婦人真切的眼神，流露出關愛、不捨，她微笑地摸摸孩子的頭。
「我不要媽媽離開我！」說著說著，男孩抱住母親，晶瑩剔透的淚珠再次撲簌簌地從臉頰滾落。
「媽媽會變老，阿嘉會長大，以後阿嘉會經歷很多事情，你要走的路還很長，媽媽的人生已經過一半了，以後你要自己面對很多事情，知道嗎？」
「不要！那我不要長大！」
「媽媽沒有辦法一直讓你撒嬌下去，要學著堅強，知道嗎？」
罔市慈藹一笑。
喀嚓。
「那時候附近照相館的師傅正好出來取景，就把我們拍下來啦！這張相片就是他給我的。」罔市講完相片的歷史，若有所思的闔上雙眼。
「媽！」又嘉突然抱住罔市。
「憨囡仔，安怎囉？」罔市嚇得張開眼睛，手中的照片飄落。
「讓我撒嬌一下……一下就好……。」又嘉把自己埋入罔市孱弱的身軀裡。
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飄落的歲月，如今刻印在這裡。
那樣的溫柔，那樣的溫暖，好像都回來了。
場景裡，只有哭泣著的男孩，以及呵護男孩的母親。
門外，有著一棵迎著風的龍眼樹，枝葉婆娑。
爸跟媽年紀已經大了，我現在該為他們做些什麼？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是不是留在家裡照顧他們會比較好？還是我在北部賺多一點的錢，讓他們多享受一些，才不會讓他們過得這麼辛苦……。
這一期的企劃案完成後應該就能夠升官了，可是，真的放不下爸跟媽啊……。
媽的狀況越來越嚴重，爸一個人不知道有沒有辦法？
那麼要是我錢賺少一點，回鄉下來呢？這樣就可以照顧他們了。
企劃還沒完成，主管們想必會相當失望吧？
等等！爸他最近也怪怪的，刷牙刷了兩次，來臺北一趟就搞丟手機，甚至還迷路到警察局，難道……？
「時光時光慢些吧！不要再讓你變老了……。」鈴聲響起。
「媽，是我上司。」又嘉用衣袖擦了擦兩行淚水。
「嗯，你先接電話，我先端粥過去！」
「粥我等一下端，你先去客廳等著。」
「好，要小心喔！」罔市撐起自己孱弱的身軀。
「喂。」
「是的，我不後悔。好、好，謝謝經理。」
在通話的過程中，又嘉把稀飯端到餐桌上，文雄也起床了，一家三口，一起享用著早飯。
「阿嘉，公司的事情還可以嗎？」文雄問道。
「嗯，還可以。」又嘉放下手機。
「阿嘉！」罔市放下湯匙，「你什麼時陣退伍？」
「汝啊……。」文雄正要開口。
「下禮拜就退伍了！」又嘉笑道。
「這麼快哦！那你以後要幹什麼？」罔市笑問。
「我會留在家裡，照顧你們。」又嘉笑答。
「阿嘉，公司怎麼辦？」文雄問道。
「爸，這就是我剛剛跟經理說的。」
「我辭職了，我會全心全意的照顧你們。」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