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雙腳踏上機場的那一剎那,周遭瀰漫著一股金門獨有的濕氣。在快要起霧的冬天午後,我很幸運地搭上這班飛機抵達金門。
上次踏入這塊土地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不禁如此想到。原先只是去台灣就學的學生,至今,儼然是一個十足的社會人士。一眨眼的時間,已年過數十載。
在等待行李送上運輸帶的過程。凝視著緩緩啟動,如圓周似的軌道,機械似的聲音響起,勾起了不少曾經的記憶,距今已是好幾年前。
雖然只是到台灣讀書,說是離鄉背井可能也太過言重,但當初可是和家人哭哭啼啼的訣別,那般情景依舊歷歷在目,聲音,依舊迴繞在耳際,在台灣獨自一人的深夜,從來沒有遺忘過。
拖著不算沉重的行李廂,一出到機場外頭便覺得和記憶中的金門,有些許不同,但是金門依舊是金門,我回到的也不曾是其他地方,這是我的家鄉。
隨意搭上外頭成排的計程車,一邊細想著我那個”時代”是否也有這樣的情景,一邊將行李放在後車廂裏頭。
「少年欸,要去哪?」在車子發動之際,司機就以粗曠的嗓門如此問道。
那是一個年紀大約五十左右的男子,嘴角還留著可能是早上沒刮乾淨的鬍渣,副駕駛座上還放著一罐喝到一半的茶裏王。讓我訝異的是,明明是冬天卻穿著吊嘎,要是我的話,想必我已經冷得直打顫。
我告訴了司機地址,雖然說的很順口,但是這一段其實我在飛機上演練了一段時間,還把住址抄寫在紙條上,就怕自己一時緊張說錯了地點。
說完之後,原本想要看著窗外的景色,一邊細想著過去的種種,但是這時候司機突然問道:「少年欸,回來過年啊?」
「恩。」因為不想要有過多的回答,只是簡略的這樣答覆。然後視線仍舊望向窗外的景致,天空滿載著烏雲,像是隨時都將下起雨來。
現在我的樣子,在司機的眼裡是什麼模樣呢。他應該看不出我已經二、三十年沒回來金門,大概會認為我只是回來過年的歸鄉子弟吧?
在台灣學習、工作的日子,在大學畢業和朋友合夥創業,原本只是兩個人的小公司,到了現在已經有數十名員工。雖然不是很大的公司,偶爾說不定也會赤字,但是日子已經算過的富裕,足以和別人說嘴了。當初也是為了能夠出人頭地,才離開金門的。
有些朋友沒那麼好運。當初和我一起去台灣的同伴,在大學畢業之後找不到工作,打著零工糊口,並沒有像我的際遇這般幸運。在他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數年之後找上了我,和我說了他的事情之後,我就聘請他到我們公司做基層的員工,雖然薪水不見得能夠買車買房,但獨自一人的生活已經足夠。
下雨了。我挪動了一下貼著橡膠椅背的屁股,看著灰茫茫的天色閃爍著銀絲般的細雨,直直插入地面。我想起離開金門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天氣。
母親在我離開的時候,說著希望我能夠出人頭地,但是眼眶卻是噙著淚水。我也對著她發誓,如果沒有成就的話,絕對不回到這裡,沒想到這一去就是數十載。而我在到達台灣時,發現母親已經偷偷在我的行李放了幾乎是全部家當的財產,拿著用紙袋簡易裝著的鈔票,不禁悲從中來,在剛到台灣的深夜裡,總是不由自主地默默啜泣。
我的家裡原本就稱不上富有,雙親都耕田維生,膝下也只有我一個獨子,在我離開金門之後,母親留在自己身邊的,也只剩下能簡單度日的錢財。
只要想著母親省吃儉用,就是為了我的未來,明明她是連買菜都要斤斤計較的人,就連替自己多花幾兩銀子也捨不得,但是卻肯為了我而付出一切。在悲傷和不捨之餘,心底也是充滿了感激和堅毅的決心。
憑藉著這件事,我就在台灣度過了無數的歲月。每個月都固定寄給家鄉一些生活費,也嘗試寫了幾封信,偶爾會得到回音,除了一次回信寫到父親過世之外,大致上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內容,原本想要就此回去,但心裡又想起當初的誓言,牙一咬,心一橫,連回信都沒有提到父親的事情。我想,母親也是自尊心重的女人,連父親過世的訊息也只是輕描淡寫,這點我也是遺傳到了,因為連我寄去的信件也都完全沒提到現在的經濟狀況,只是說著交到了什麼朋友,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情而已。
我所能做的唯一奢求,就只是希望她能放心。偶爾手頭的錢不足以支付每個月寄回的生活費,還得和朋友借上一筆來補足,而那個月就得過著有一餐沒一餐,吃泡麵度日的窘境。我也是曾經過上這樣的苦日子,即使已經成為公司的老闆,心裡頭還想著和國外合作的企劃案,回鄉一事已在不知不覺被我遺忘。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在公司日漸茁壯、手上的錢也越來越多之際,心裡的煩惱卻不曾減少。最近春節將至,看見公司裏那個打雜的小李也準備回鄉過年,而我卻還在辦公室裡掛念著公司的事,才猛然想起,多少的年節已經沒有和母親度過,自覺慚愧,但又怕就算這個程度還不足以對自己交代,還想要咬牙苦撐,等到在大陸那邊開分公司在做打算。
小李明白我的想法,雖然只是雜工,但他家裡也有一個年邁的老母親要照顧,便勸誡我不要如此堅持。
「做事要懂得做人。」
明明我還是老闆的身分,他卻敢像父親似的對我說教,但我卻沒有任何發火的想法。看來這些年的歷練,我也早該想通了。
「少年欸,已經到了。」
我把工作辭了。這些年賺的錢已經足夠在家鄉過上幾十年的富裕生活,錢再賺就有,可是這份情誼,可是怎麼也換不來的。
下了車之後,我驚訝於家的外貌和原本沒有任何改變,紅色的磚頭,斑駁的油漆,旁邊還漆上「為國效忠」的四個大字——這是父親以前漆上的。
輕輕用手推開木製大門,穿著西裝的我,應該很像成功的人吧?心底浮上這個念頭,但是又覺得好笑。
門沒有鎖,一直以來都是壞的。但是這時候卻像是老早迎接著我一樣,只要我願意,那扇門後就是我的歸宿。
一個老人躺在躺椅上面,手持著算起來應該有數十年歲月的扇子,一邊左右搖扇,一邊像是聽見聲響似的,緩緩睜開眼睛。
她只是微微笑道:「你回來啦?」
洪乾祐在《金門話考釋》中有這樣的注解:中國人自古瞧不起文化比自己低的四周異族,稱為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因此閩南人叫南洋各地的土著民族為「番」。「落番」指的就是「下南洋」之意。
可是這篇的落番指的是,離鄉背井,出外打拼的意思。
好吧,這篇都投稿到報社了,我總不能說我的篇名打成落番,可是主角卻在台灣是打錯,誤認意思吧?
算了,我承認我失誤了,希望報社還是願意刊登我的文章,只是為了這微薄的稿費努力打拼的我,也很努力了。
P.S 這篇因為有字數限制,所以很短,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