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會死。」
漆黑的風暴撲騰,試圖吞噬掉擅闖領地的人類。青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竄長,沒多久就幾乎淹至了馬膝。
騎士們又行了幾步,直到黑箭能抵的極限。遺跡中的魔族不知在盤算什麼,自那波被神蹟引走的攻擊後,就不再朝他們丟擲沈重的長槍或是綿密的箭雨。沉默地肅立在斷垣殘壁間,放任前方的瘴氣恣意游動。
「大人,還要繼續前進嗎?」憂慮的嗓音來自莫頓右手邊的騎士。「祝福過的箭矢有限,如果再來槍型的攻擊,防禦術式可能擋不了。」
精鋼鑄的盔甲看得到不少修補痕跡,長外衣也有少許破損。克勞斯隸屬北門不能隨行,於是南門的守備隊隊長派出了跟隨他多年的副官伊圖。
莫頓記得那是名有著雜亂黑髮、臉頰紅潤、下巴微縮、看起來十分靦腆的青年。
伊圖看了奧閔一眼。壯碩的神官仍唱著聽不懂的歌謠,隨歌聲而起的光點上下搖動,在呼嘯的風暴前看似弱不禁風。
「奧閔閣下說的位置還要更前面吧!」德雷克沉聲說道。「莫頓大人,讓我去引開魔族的注意力吧!這身鎧甲的力量必須要派上用場。」
頭盔一套上去,那個表情溫和的圓臉大男孩就不見了。胸膛寬闊的騎士握著長槍,獸牙紋路在他無法克制的魔力下,像星空下的棕色河流熒熒閃爍。淺褐色的眼眸沉著,散發著蓄勢待發的鬥志。
德雷克的聲音很鎮定,但莫頓太熟悉他了。他表現得像個穩重的沙場老將,反而透露出他正竭盡所能地壓抑本能的情緒反應,不論那是恐懼還是慌張。
「這主意不錯,不過就算那是梅瑟的頂級工匠所造,你一個人也不會比神官更顯眼。」
德雷克雙唇微張,咬牙重重嘆息:「那給我一半的人。」
「不。」莫頓輕拍跨下因瘴氣焦躁的馬匹,搖了搖頭。「那樣也不夠。」
騎士沮喪地垂下頭,伊圖沉思著,老騎士望向遠方飄盪的黑影。
飛揚的扇狀尾羽比起翅膀更像長袍的下擺,除此之外包含臉孔都彷彿由黑石雕鑿。他沒有威佛那種堪比老鷹的眼力,無法確認副官說詞的真偽。
奧維岡.拉奇爾,只是賽勒菲爾伯爵麾下的一介小領主,憑著父親耗盡生命建立起的巡羊產業,才勉強躋身貴族之列。菲斯托卻力排眾議把他推上議員寶座。
說是力排眾議不夠精準,因為真正反對的只有騎士派的瓦爾德大人與麥森伯格大人。
菲斯托領雖然地處邊疆,卻掌握著哀轍河通往亞多戈伊的下游區域。在魔獸橫行的陸路上運輸物資,自然比不上透過水路便捷划算,因此她除了商會外還基本掌握了亞多戈伊的半個命脈。
勢力龐大、領地相鄰的伯爵大人在覬覦著什麼,大概只有成為待宰羔羊的奧維岡不知情。
就他所知奧維岡鮮少離開阿伊瑟斯內的宅邸。這位年輕、空有雄心壯志的爵爺,是從哪裡與邪神信徒搭上線、又是怎麼得到力量的?他的領主與野心勃勃的鄰居是否知情?
如果奧維岡還能說話,從他口中問情報自然是最有效率的手段。他們現在有神官,只要能控制住對方,或許就不用費力去翻遍整個南部,追尋潛藏的瓦教教徒了。
他第一次感到真相唾手可得,只要跨過前方的阻礙,或許就能找到真正的幕後黑手。
遺跡內的慰靈碑恐怕已被破壞殆盡。想到這,莫頓卻沒覺得感傷,反而如釋重負。那裡有的不是親人的屍骨——卡琳連一根頭髮也沒留下,只有重得能壓死人的苦悶與令人無地自容的挫敗。
這二十三年來,他總是固執地在賜命日而非忌日那天造訪,避免碰上那些悲痛欲絕、覺得彼此同為受難者的遺孤眷族。
——他只是利用你的復仇心來滿足自己的野心——
——要記得你不是孤身一人,你還有我,還有梅莉莎跟瑪妮,還有德雷克——
瑞恩爵士看似放棄了一切,在守護家人的信念下,還是能從死水般的眼眸中迸發出熾熱的火焰。他被燒的無地自容啊!
「大人,魔獸開始成形了。」德雷克活動著手指,緊盯眼前的草原。
「我看到了。」
莫頓沒去掀面甲,也沒有抬手張望。手臂上豎起的寒毛與竄上背脊的寒顫已告訴了他一切。
「伊圖,你帶著三個人護衛神官閣下。」
「是的大人。」騎士精神一凜,穩穩地握著長槍行禮。「那您——」
莫頓沒有回頭,背對著一眾騎士,朗聲說道:「其餘人跟著我,把魔獸的注意力引開,並殲滅他們。」
語畢卻是一片靜默,眾人安靜的彷彿連呼吸都聲消匿跡。伊圖抓緊韁繩,正要出聲喝叱,只聽見德雷克的聲音堅定地回覆道:「我們將緊隨在後,貫徹職責。」
噢!他忠心又勇敢的孩子啊!莫頓輕笑,踢了踢馬腹,調轉馬身看著雕像般佇立的騎士們。
他們在顫抖。
他的騎士在死亡的陰影下喘氣、呻吟、啜泣、祈禱。不論出城時有多麼意氣風發,超越人智的怪物一出現在眼前,再勇敢的人也成了最脆弱無助的孩童。
沒有人會渴望死亡。再怎麼深沈的愧疚中,勞倫也只是想著或許他不值得活下去。
毫不停歇的漆黑風暴在他身後盤旋,眾人訝異的視線中,他脫下了頭盔。
「你們害怕嗎?」
身負過往榮耀的騎士,不再有著麥穗般豐潤的頭髮。瘦削的臉頰滿佈皺紋與傷疤,藍眼細長深邃、滿懷憂傷。他只有一個人,卻彷彿看進了所有人的眼底。
大半年歲都在馬背上度過,為了大公與王國人民奉上生命的老騎士,莫頓家的勞倫,在騎士們眼中,外貌衰老,蔽日暗影卻掩蓋不了身泛的光華。
他仍然有著挺直的背脊,有著威嚴的氣勢,胸前閃耀著百合,背後揚著女神的旗幟。陽光穿透遮天黑霧,讓老騎士戴上了聖光奪目的銀白頭盔,宛若傳說中率領大軍、滅敵無數的神聖將領。
沙啞雄渾的嗓音在眾人間迴響,奇異地不像名銳氣懾人的戰士,而是名慈祥的長者。
「你們害怕嗎?」
他又問了一次,語調更加溫柔。有幾名騎士點了頭,其餘人似乎深怕被問罪,又或是怕到不敢動,無動於衷地舉著盾牌,低垂著黯淡的雙眼。
「我不會要你們別害怕。就算是我,現在也還害怕著呢!」
他笑道,舉起空著的手。帶著手套的右掌明顯在晃動,周圍響起一陣鏗鏘,與倒抽一口氣的屏息。德雷克微側頭,眼中閃著憂慮。
「那是魔獸,是視我們為仇敵的魔獸。牠們想殺了我們、撕碎我們、吞噬我們的靈魂,讓我們從頭到腳、由內而外、徹底消失在世界上,永遠無法回到女神的懷抱裡。」
他的聲音低微壓抑,恐懼像看不見的毒氣悄然蔓延,像扼緊氣管的觸手,滲入乾渴的人心。老騎士似乎渾然未覺,神態默然地提高了音量,猶如劊子手,毫無憐憫地揮下沈重的大劍。
「我們都會死。」
騎士的肩膀發著抖,馬兒輕聲嘶鳴。
「就算不是現在,也會在將來某天死去。或許是在另一處戰場,或許是在小巷,或許是在神殿,也或許會在下水道、隨著穢物流進哀轍河,流進那幽暗可怕的啞海裡。」
「如蒙女神眷顧,或許能在溫暖的爐火邊,在家人、在所愛之人的注目之下死去吧!」
彷彿被冰雕圍繞的冷肅裡,他深深嘆息。
「與魔獸戰鬥絕非常人所能。我知道這很艱難。拋棄所愛之人、拋棄寶貴的生命,只為了一時的榮耀與名譽,卻落得被活生生撕碎的命運,太艱難了。」
老騎士抬起頭,那張臉上洋溢的不是嚴肅不是斥責,而是深深紮根的哀嘆與悲傷。是啊!這位大人應該是最瞭解箇中感受的,他能理解他們的恐懼。
陰鬱的表情一閃即逝,他容如面具,再度壓低了聲音。
「如果你們想逃走,我不會阻止,也不會派人追捕。」
人群嘩然,騎士們不可置信地瞪著年老的長官。伊圖後退半步,戒備了起來,德雷克沈默不語。
而奧閔在唱頌間,輕輕勾起了嘴角。
「神明賜予了我們自由意志,不是為了彰顯祂的偉大,而是要讓我們能決定自己的未來。」
他伸手輕觸額頭與胸口,再握緊胸前的護符。
願女神的榮光照耀。
騎士們不自覺跟著複誦,縈繞於心的恐懼、拖沓腳步的驚慌,似乎都隨著那再熟諳不過的禱詞,一點一點跟著落下的汗珠遁走。
「我不會阻止你們逃走。不過,請不要忘了。」
藍眼晶亮,形似鬼魅,老騎士身周的壓迫再起:「一旦逃了,你現在體會到的不安、痛苦、還有恐懼,有朝一日或許將會是你所愛之人得去面對。」
「這就是人類的宿命。魔獸不會因為你的良善而放你一馬。牠們會緊追不捨,直到將人類屠殺殆盡。」
「我們很脆弱,有著感情,既弱小又無助,但這也是我們的強大之處。」
「魔獸只是憑著殺戮本能在行動,我們卻是為了守護我們的家人、我們的朋友,守護你身旁為你揮劍、願為你拼上性命的夥伴戰鬥。」
他望向那一對對燃起星火的眼睛,視線頓然朦朧。
「這無關乎階級,也無關乎血統,是身為人類最原始也最純粹的情感。所以,害怕吧!為再也見不到所愛之人而害怕,為無法貫徹守護而害怕,為辜負所托而害怕。這些,都會成為你揮劍的力量。」
不待他們有任何回應,老騎士回身面向張狂黑燄,戴上了頭盔。
「慈愛的人類之母。」
堅毅的背影隱隱浮現幽光,藍螢白燄像開展的枝枒蜿蜒盤繞。他輕輕抽出劍,緩緩舉至半空。
「您是破除邪惡之光,我是您榮光的僕從。」
烈焰燃起,瞬間吞噬了利劍。熠熠火光照遍諸野,刺人雙目,也從恐懼的污濁中,喚起了靈魂深處的榮耀與自豪。
「您是破除邪惡之光,我是您榮光的僕從!」
猶如切開霧霾的銳利風響,騎士眾劍齊出、長槍高舉,隨著老騎士厲聲怒吼。
「請予您的孩子戰勝邪惡之力,請允您的僕人宣揚您的威光!」
黑霧頓了頓,彷彿也驚懼於騎士們的氣勢。清煙化為黑岩,一具具型態模糊、但輪廓越來越分明的雕像開始挪動奇詭的蹄、尖利的爪,發出像水澆在鐵板上的嘶嘶鳴叫,血盆大口突現,露出扭曲邪惡的密麻觸手。
他勇敢的騎士不會退縮,在女神的眷顧之下,祂的騎士無所畏懼。
莫頓身先士卒,一劍將直衝神官的黑鳥斬成兩半。女神的旗幟在四面盾後屹立,奧閔的歌聲停歇,隨即傳來聽聞上千遍的祈禱。
德雷克稍作瞄準,刺穿了直起上身撲向自己的野獸。溫和的騎士發出勝利的歡呼,將開始潰散的魔獸屍身往空中一拋,激動地大聲呼號。
「儀式開始了,諸位!」
老騎士聲嘶力竭,手中聖光閃耀。
「願女神的榮光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