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電影回來後,堂妹還坐在椅子上寫著作業。下午寫的是數學考卷,這時候寫的則是什麼評量還啥的,總之是有關校園安全的章節。一本書好像要塞進千百年人類堆砌的做人道理,還教你如何與同學應對進退、對抗霸凌,堪稱百科。厚厚一本且麻碎的文字像是等待著挑戰者,連我看了都怕。
但妹不是那樣孩子。我才坐進塑膠椅,她就用她個人名產花痴笑愣看著我,我懶散催促「看我幹嘛,快寫啊」。肥姑嚷著「你不是說你可以教文科,啊不然你教她啊」,但她活靈的頸子轉動,怎麼樣也靜不下來。
她被叫去洗澡,而我端詳起那本評量,裡頭寫的答案多半都錯,甚至是一整面的是非題全部顛倒。圈與叉的意義好像還未在她三上這年紀的腦袋瓜裡刻下,像個壞掉的作業機器般。過動的遺症即便在長久的治療中也沒有太多起色,她總難專注在一件事情上,所以那高於平均身高的貧瘦巨軀常舞動在狹小空間,如輕快移動的障礙物。
你能想像她大步奔在開闊原野的身姿,剛強有力。那些充滿奇趣的草地她會蹲下來看,會摘起來玩,零散的注意力可以全然投入新天地中,那幾近是無盡藏的多,你樂子都找不完。但她洗完了澡,然後又回來小桌子前,然後又執起了筆,在百里之迢的阿公家一樣得寫著可能也不真的能夠理解的安全守則課題(那些過去父母必須諄諄誨著的,怎會推托給書面的三言兩語或尋找答案就可以解決?),她只是低下頭枯枯地念著題目。
這個小普羅米修斯為家族帶來了熱情的光火,人類卻生生把她綁在與我那時無異的桌面前,每天承受腦袋被斥責的痛苦。但妹還不能覺察高加索山的嚴峻。
而不知何時,我們也成了繫上她腳鍊的那些人。我不知道我對這漫不經心的厭煩,是來自我的無能,還是那整個掀不開的幕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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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問起工作的事情時,往往都先從拿多少開始,而且話題怎麼繞都繞不出去。
雖不真的厭惡被問到,我想我能理解那背後的用意,但好像沒有什麼人對工作本身有什麼興趣。即使是親近的人也一樣。而下接的便是諸多比較,譬如收入多寡、譬如人脈、或發展性、自我充實、互動成長等高大上。別忘了還有三姑六婆叔伯姨舅們的孩子,他們也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被拉作墊背。
可似乎我並不是那麼關心這些的人。我只能塘塞。
我想知道飛官們的生活,我想知道出版業的辛酸與欣喜,我想知道餐廳打工仔的觀察,我想知道健身從業者的嚴苛,我想知道學界人士的堅持與妥協,我想知道美甲師的品味……我想知道朋友們職業生活最燦光的一點。但這些沒有人想知道。
所以收入低下的我,只能是被鄙視的。我於是看不見對我重視之物的尊重,只有看不起的同情;常態性地積極擺出對別人職業的好奇,竟也是會疲累的。只剩下價值。
在某時某地我都不記得,只想起路人那句:「不過就是個切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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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弟友們搭捷運去看電影時,有對母女走近並坐了下來。畢竟是宅人,我當然是以不及一秒的速度辨認出女兒手機的社群軟體,主題是南小鳥。她靈活輕巧地點著螢幕,可人小鳥一下跳出來一下躲起來,配合著女兒飛快的手指簡直有如呼吸。但媽媽手上抱著的又不得了了,是SIF公式畫冊的第二集。
她手腕巧妙地遮掩住封底的凜跟花陽,真姬的一頭紅髮與美麗衣裝則恰恰好露著,看來像是封底的唯一人物。母女倆大方自然地曬著戰利品跟興趣,令人有些羨慕。
還記得當初去看《LoveLive!》電影時,也有一對約十來歲的蘿莉小姐妹趕忙著進場,坐在前排顯眼的位置。她們的笑聲誇張刺耳,卻不會覺得嘈雜;散場後大家羞赧討論,卻她們一邊舞著腳步,俏皮地談著那些經典場景。
我那天聽到的清朗踏步聲可能名為憧憬,在紛擾的噪音中仍支撐著什麼,總讓那些找著目標的孩子眼瞳散發炯炯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