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早懷舊商圈」斗大字體醒目地浮雕在拱型門牌上。信任上次巧遇修長少年言凌御的話語,決定閒暇之餘光臨此地,進入裡面之後自己的視線不停閱覽舊時代文化風格多元的傢俱、裝飾品、還有紀念物。徘徊某一座巴洛克派頭的時鐘附近我裹足不前,邊框華麗細緻的雕花看起來有如爺爺家裡的擺設。
原來整組是燭臺座鐘,標籤寫著黃銅鎏金材質。我小心翼翼翻過座鐘,手動旋轉發條後撥弄指針,整點時機械發出的鈴聲清脆響亮,宛若敲醒了時間停滯的ZERO世界,敲碎了透明薄膜覆蓋──我所在的這一端。
徜徉在薩拉沙泰《流浪者之歌》其中一個段落的爺爺眉頭皺了好幾下,很顯然音準失常,瞞不了敏銳的聽覺等同躲不了熱辣的處罰,我默默搓揉手掌心,希望待會兒痛楚能藉此得到些微緩解。
「去找神父。」例行挨打之後,爺爺突然迸出這句話。
「神、父……?」雙手疼痛導致我說話吃力。
「出門,右轉直行,站前廣場附近教堂,班尼德欣神父。」指令毫無情感起伏。
爺爺口中的神父任職於克雷莫納主教座堂,彼此是年齡差距幾可當父子的舊識。據聞班尼德欣神父從事聖職之前是音樂老師,專職教授弦樂器,同樣因為克雷莫納出產的提琴慕名而來,結果在此受到感召便定下終身住所,前年跟去年的聖誕節看過他帶領主持彌撒。
或許察覺不尋求幫助不行,我收拾好樂器,記住位址準備走訪一趟。曾經身為音樂老師的神父能夠提供指點協助,爺爺卻沒有提早告知這條方向。本意是不要我添別人麻煩吧?
走出爺爺的工作坊,我帶著小提琴單獨踏上路途。我們居住的克雷莫納是袖珍型城鎮,走馬看花逛一圈市中心只消一刻鐘。建築物古老質樸之間充盈著提琴的印記,隨處可見史特拉底瓦里、阿瑪蒂等製琴師名號盤旋在此。漫步青石鋪成的街道時,時空彷彿回溯文藝復興時代並穿越至今,依舊是提琴製造重鎮的克雷莫納,吸引樂師們朝聖且尋求優秀樂器的魅力猶存。
爺爺沒有意願陪同,直說工作很忙,所以我自個兒起步。等待傍晚彌撒散會,我才逮住機會私底向神父表示來意。班尼德欣神父慈祥又溫柔,特別空出一節時間確認我的琴藝程度,還稍微說明了簡單樂理以及弓法技巧。幾乎是從來沒有聽過的層面,我試著領會吸收,這天起才終於清楚大調跟小調不光只是樂曲命名,還多理解了調名在旋律上的涵義。
「詩緹菈的程度很不錯了。」神父一邊說話,一邊整理剛剛講解樂理的筆記遞交給我,領取那些紙頁之刻,認定這是未來雙手免於懲處的聖經。仔細收好筆記,我看向神父謹慎發問:「真的嗎?」
「神父不能說謊。」
「可是爺爺說,憑這樣想讀米蘭音樂學院是妄想。」
「師傅向來很嚴厲,但是他沒說錯。」
「噢……」
「不要氣餒,程度是後天培養,妳很有天賦。」
「……謝謝神父。」
「時間很晚了,我送妳回家。」
「好。」
神父伸手牽住自己,掌心傳來的溫度暖化了內裡的涼意。步出教堂只見晚間人煙稀疏的街道,兩側路燈光芒閃爍在黑暗中點綴,我們穿越兩條大街轉折走進轉角處的小巷,停留在工作坊前面不遠。神父將手輕輕放在我的頭上,細聲叮囑如果練琴有任何困難,可以隨時去教堂求教。爺爺從裡面探出頭來,招呼我進屋內休息。
目送神父筆挺背影離開,當時九歲的我心裡滿懷感激。往後課業之餘跟假日,我經常在教堂內數算自己一層又一層實力堆砌──聚沙成塔──就依附在神父溫暖光輝照耀之下。
甫推門,咖啡濃郁香氣探入鼻息。儘管義大利咖啡享譽國際飲食文化,平常依然比較習慣沉醉酒精發酵後的搖籃,所以實在鮮少品味。高跟鞋跟佇立地板紋路,心底深處傳來一縷女子可人的音色迴盪在耳際:「婉拒咖啡?身為義大利人,妳這樣不太稱職哦。」記憶中陽光下那頭亞麻金棕髮與她的歡悅交融,耀眼奪目。
視線停留在印刷「義式瑪琪朵」的字詞上方,我決定了杯中選項之後,向認識的人們打過招呼,漫步到靠窗位置附近坐下品味。生面孔的馬尾男子頗羞怯,坐在和顏悅色的沙洛神父旁邊還是膽顫心驚,澤羽及恩澤倆熱切地幫助男子安定,覺得自己沒有什麼需要出手,心思又朝大型玻璃窗外的景色神遊。
工作坊裡的圓木桌上,放著特製的小提琴。琴身正在油漆,爺爺說起碼必須漆上三、四十次。《此禮贈與首屈一指的小提琴師》,如此寫道的紙條就黏貼在桌面上。傾斜著腦袋思考,這麼大的小提琴會送給誰呢,是班尼德欣神父嗎?還是其他爺爺訂單上的客戶?瞅住爺爺在工作坊裡步伐磨蹭,唉真是頑固,醫生才說不要勉強行動,他仍我行我素硬把拐杖推離,繼續定在工作檯前打磨拋光。
「《魔鬼的顫音》會了沒有?」天花板燈火照亮他的背部。
「還沒從那邊練起……」同樣燈火下,我揉著手指。
「已經半年了。」
「……神父說按照他的教程……」
他回復沉默狀態,遲遲不再開口說話,我感覺脈搏忐忑的七上八下。時至半晌老者方才轉過身來盯著我駐留的方位,嚴肅面孔禁不住歲月無情,光陰的蝕刻呈現在名為「爺爺」的作品上。
「演奏一遍《流浪者之歌》。」
「咦……」
「動作快點。」爺爺催促的音色中,老態畢露。
「……知、知道了。」完全生疏此曲練習,內心因此游移不決,達到標準的可能性無疑是零。沒敢抬頭與爺爺對視,我趕緊取出小提琴潦草交付亂七八糟的功課。
「不知道是寫什麼呢?」
「什麼?」
「……啊,我是說……」
「噯,還在想那封信嗎。」樂理解說停在五線譜低中高三個記號的位置,神父皺眉頭。
「……對不起!」指導得來不易還不珍惜,道歉都顯得做賊心虛。可是我仍然很想知道那封信的內容,開頭用母語寫著 Caro papà〈親愛的父親〉的書信。
「不行。」神父態度非常堅決。
「拜託嘛~」想要的事情不肯輕易放手,原來我跟爺爺一樣頑固。
「不行。」視線回到紙本教學的記事,神父清清喉嚨。
「為什麼嘛。」
「為什麼想知道?」
「因為……」說不定,那是爸爸媽媽留下的訊息。
七歲時雙親倆突然陸續不告而別,連爺爺也不知道他們實際的去向,只是回應我他們去長途旅行。事情發生以後,生活上的一切開始變調。爺爺正是此時開始對我琴藝要求越來越嚴苛,學校平常雖然沒有太大變化,但同學眼色裡透露什麼,自己很明白。往後常來的教堂是心靈僅能喘息的救贖。
「妳爺爺抽屜裡找到,就是他的私人物品。」
「家裡哪個櫃子不是爺爺的抽屜……」
「好啦,別賭氣,趕快把課程內容學懂。」
把筆記本立起來將頭埋進書中,書頁貼著臉頰,我緩慢地下拉一會兒,唯獨露出雙眼看向神父:「真的,不行嗎?」
「不行。」神父回答地不假思索。
……可惡,鑽石割鑽石硬碰硬,神父也一樣是個頑固份子。埋在書裡面把五官藏起來,徒兒不想見師父了。話雖如此,為了目標而努力向學的心,形同嫩芽等著照耀與滋潤,樂理課程這麼順著耳朵的通道滑進了心央。
自己氣鼓鼓的樣子感覺很滑稽嗎?最終神父笑了出來。他能讀通英文但是絕對不會替我翻譯,那是爺爺的私有物,擅自這麼做等於違背道德同時侵犯他人隱私。除了母語,我們國家通行德、法文的比率高於英文,普通小學還是有英文相關課程,只是這個年紀所能學習少得可憐兮兮。
「等妳學好長大,自己就讀懂了。」
「那樣還很久的說……」
「有些事要學會等待,」視線凝聚在我的表情上,神父繼續說:「師傅撕碎信有他的想法,這封信用不能輕易讀懂的方式有筆者的想法,我不願意翻譯也有我的想法,連三次門檻都不允許現在通過,這就是天主對妳的旨意。」
「……知道了。」閱讀出神父溫柔中的嚴肅,點點頭,似懂非懂地接受。那天遲早會到來,對藏匿在家裡某處的那封信,我懷抱著不應該有的期待。
♥ 自家引用:詩緹菈、維歐朗切羅、班尼德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