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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槿

小橋由紀夫 | 2021-08-26 12:59:29 | 巴幣 0 | 人氣 109

朱槿
        少年躺在床上,呼吸過於規律和平靜。水缸底幽幽的紡織娘叫声,像是寂寥山谷的回響。母親的床空著。池坐了起來。
        她應該正在地裏幹活了。想象著在遙遠的山嶺上空,淡淡地殘留皓月的餘韻,模糊映照出景物的輪廓,沒有消逝,卻已黯然失色。池將手臂穿過袖口。東邊的天空卷來稀薄的朝陽。天快亮了。在琴瑟和弦的協調中,黑夜享受著苟延殘喘帶來的不安。在充斥著死亡氣息,美麗而又動人心弦的破曉時分,呼吸聲沉悶而舒適。
        如果在下一瞬崩塌會怎樣
        看了一眼西牆上的神龕,紅色的簾子半垂著。裏面的楊木觀音像,有著古樸蒼健的紋路,雙目微闔卻不流露的澄澈悲哀。極端的說,即使隔著簾子,也只能想象那種不能形容的美,像海浪舔舐脚趾一樣。任何有實的存在,都不免感到慚愧,但十七歲的池沒有顯露出任何的心虛。
       衣服的下擺隨風輕輕拍打在身上。二叔家在水塘對面,借著薄霧縈繞,池慶倖自己可以很輕鬆隱藏心中不成熟的惡,即使面對的是鏡子般的目光。
       二叔聲旁的,是祖父的獵槍。
       松木的清香,混合著槍油的濃郁氣味,如果燃燒后會留下怎樣的殘燼?時間漫長的熾烤,皚雪,野鹿足蹤,營地篝火,硝煙的一縷青色,和散落一地的紅玫瑰----儼然只有獵人能創造如此純粹的惡,在獵槍上析出的美麗結晶。
     “侄女的嫁妝還沒有湊齊嗎?”
     “嗯,還差不少。”
     “唉,真是大開口,還是在這個時候。打獵的話,就去北邊的山谷吧,抓緊吧。”
        但池冒著風險打獵其實是想知道:如果虔誠也只看到一張美決絕的側臉,那美將去哪?獸血這樣的褻瀆相比之下,顯得微不足道。池感謝理由來得名正言順,卻因此誤解了這份殘忍下蠢動的歡愉。
      淡朱雙唇緊抿,像含著刀片一樣,少年徘徊在山野裏。從山肩上漫過的血色霞光,使山谷的世界顯得莊嚴肅穆,漫山遍野的紅葉迎來了燃燒的場景。自己沒有時間了。禁獵令要下來了。秋季的夕陽如同挽歌。
    ”山裏的柿子熟了沒人摘,都被鳥啄了。爛透的就掉在地上,有時候還有野鷄呢。“
    ”是這樣的,秋天過後人和動物吃的東西就都少了。“
    ”又快要下雪了吧?“
  “  真懷念老頭子活著時冬獵的場景啊。“
       撕裂的隱痛從心底傳來。少年緊緊地端了端獵槍,告訴自己掙扎是只有獵物才會做的事。會有愚蠢的野鹿暴露在視線裏嗎?然後從舉槍到扣下扳機都完全交給不安就好了。既然是獵人,便不需要名為抱怨或憎恨的情緒。當霞光照在流出的鮮血上時,就是惡之全貌。
       竹林的陰翳裏騰起一抹火焰的殷紅。像二叔教的那樣,貓腰向坡下探去。山雞毫不知情地啄食著,甚至可以看清頸下抖動的翎毛。附近某個草窩裏會不會有有雛鳥的叫聲呢?心底不經意的一個念想:如果在傍晚,舉槍的少年作爲最後的獵人,那麽山鷄就是獵人命運的化身。
       不會有比美由永恆化爲瞬間更讓人震撼的了。池要親眼見證著獵人的落幕。
       沉默,像戲曲漫長的間,沒有高潮,只一聲悶響,畫面就在餘白中冷冰冰地收束了。自己剛才微微的殺意和憐憫,此刻淡如硝煙,隨著紅熱的槍口在慢慢冷卻。
        恍惚閒,像是回到了一千年前那個炎熱的下午,朝堂下將予釁鐘的牛不住地觳觫。自己究竟是獵人,還是那隻犧牲,已經想不明白了。只希望能有足夠明亮而和諧的陽光,照在自己的虔誠上吧。池把山雞抱在膝上。白色的眼瞼微微用力閉著,羽毛下的血液,像開出一朵曼珠沙華,梵語中的天國之花。山鷄變成惡的模樣了嗎?池的衣服上洇出一大片鮮紅,遠處最後的霞光沉了下去。
       自己只好一隻手剪著翅膀,擔在肩上,摸黑下山。令少年難以置信的是,夜晚降生之初,唯其平和,安寧與逸樂。
       在剛才的猶豫中,池確實看到了美的一瞬。當夕陽在那雙眼睛裏閃爍,如同划過夜空的螢火蟲,妖艷而美麗的同時,神龕的木象清晰地出現在眼前。眼角流露的澄澈,原來是惡與光芒同歸於盡的純粹。然後在自己急於說出口之前,美就在順從之中輕輕地拒絕了自己。現在自己身上的,只是一塊還有溫度的肉體。透過竹葉,斑駁的燈火和辰星,都顯得那麽遙不可及。池朝著唯一的光亮飛奔而去。
       月亮只是向相反方向投下影子,自己卻在淺淺的月華中看到山谷裏新辟的土地,黑色背景裏的出水芙蓉錯落在林蔭閒的山坡上。如同森林裏的第一聲槍響,池心中油然的一種情感,美就在那裏,毀滅形體的枷鎖后,在濕潤的泥土裏等待再次萌發。池憶起參觀彌陀三尊的伽藍的情景,登上藍天的金孔雀,展開尾羽的霞光,寺院當時只是靜憩在翅膀的陰翳下。佛法中認爲由阿賴耶識構成的世界,美在瞬間的生與毀滅的過程中,實現了永恆的存在。
       黑暗中,山鷄像是睡着了一般安靜,把頭輕輕落在了肩上。小時候在奶奶背上睡着時,也是這樣行走在如水的月影裏嗎?雲後的月影爬到身上,衣服上的血跡早已黯淡。
       在撕裂的下擺處,枯萎的朱槿花顯露勝於初開時的華美。
       池的腳步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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