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人們說起就沉默的一年

這是人們會說起的一年，

這是人們說起就沉默的一年。

老人看著年輕人死去。

傻瓜看著聰明人死去。

大地不再生產，它吞噬。

天空不下雨，只下鐵。　　

」

〈這是人們會說起的一年〉布萊希特

　　曾經想過世日下每件小事都將記於我筆下，更何況大事。卻發現當真的有一道雷打在腳前時，人並沒法清醒記錄雷是以怎樣的速度與力度，擊在與我的左腳相差幾分距離的地面。它帶給人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呆愣，被它的餘波震懾而作不出反應來。寬容一點說，我只是在別的平台努力讓所有污穢浮上水面，但誠實一點說，我只是在作無用功地自欺欺人，發佈的限時帖子沒多少人會追蹤、出的刊物沒有多少人會去拿、寫的日記更不會有人翻。每一次陪家人朋友看恐怖片、災難片、懸疑片時，我總忍不住想，若今天人類都要消失了，還有什麼能剩下來呢？

　　這些複雜矛盾的生物曾以過人的智慧進駐藍星，他們在自己製造的災難裡徘徊掙扎，創造出無數的生存痕跡。他們熱愛音樂—沒有人類以後，還有生物會去發掘音樂有多美妙嗎？它們會知道音樂有分古典、電子、搖滾、流行音樂嗎？它們會曉得單單是古典音樂便分為三大時期嗎？它們也會跟著音樂起舞嗎？它們知道舞蹈也有分流派麼？那些前人留下來、珍貴而稀少的手稿樂譜會有人替我們存好嘛？古老的樂器在塵積的角落會有再發出聲音的一天罷？

　　如果有這一天，我們又有了後代，後代們會知道曾經太陽紀元時期的藍星也有人類活著嗎？會明白人的心靈也需要照顧嗎？或許幸運的話，能找到埋在化石裡寫著他們已看不懂的符號的文章，裡面可能是已不存在的國度的政客的預言，或許是我現在手中的即溶咖啡廣告，也可能是長時期曬太陽會導致皮膚癌的醫生專訪。後代若然不開心了，也曉得寫詩言志嗎？他們也會有一天寫出古體詩、近體詩，甚至還寫出了新詩，然後為了何謂詩與散文而吵架嗎？

　　可惜了網絡，我們寶貴的一切資訊都將隨著災難而埋沒，再沒人知道網絡是怎麼一回事，又是怎麼找到前人留下的隻字片語了。真相還是偽證都無所謂，文字存在的意義突然只剩下了「存在」，證明藍星曾經叫地球，曾經住著一種生物叫人類，他們會做的事隨著年月倍增著，亦因而步向毀滅。

　　有時候我很擅長以假設的處境安慰自己，例如作業死線全黏在同一階段、寫的文章爛得不忍直視、應對陌生人的反應很奇怪、存款以倍數下滑時，以比這更糟糕的情況對比，讓自己感覺良好。面對覺得自己寫作很爛的事實，我總會因此而堅持寫下去。但在卧虎藏龍的世界，我總因此把尤如缺點一般存在的文章藏起來，不發佈、沒人看到，也就沒人批評，我就能說不是我寫得爛而是我不讓你看而已。

　　

　　事實就是我不是天才，我更是個太多話想說而說不出口的人。詩中的人為何沉默，稍微能理解了。所有抨擊、謾罵、爭辯、分析，都能被同樣的東西打倒，而時間呢？時間不管對錯都勇往直前。

　　「身於亂世，有種責任」這是曾經抬頭可見的句子，現在已經甚少看到。

　　香港人有一種可愛，發生什麼事都大聲說、有不滿大聲罵、有八卦大聲笑，像我有好笑的東西就用力笑到眼角的魚尾紋都皺起來。以前寫詩寫很爛，自以為寫那些不滿、不公、不開心就很酷很天才，但我不怕被笑話，越寫越起勁，寫到跑去讀中文系。今年已經大三了，回頭看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間變得膽小，不敢罵政府、不敢發佈詩、不敢站近一點現場拍照，而且越活越無知。

　　記得上年的自己，初生之贖一般，氣到哭就哭著罵人，罵累了就繼續咬牙戰鬥。如願當上校園記者後，事情也不得不落幕，卻失去了方向。彷彿寫什麼報導，拍什麼照片，都將流失在時間裡，而自己做再多的努力也不會得到結果。還記得一年前，曾為了素未謀面的一位男生在公眾場合崩潰大哭，但現在我已無法為他做什麼了。

　　是不是長大從來都不是跟著時間走，而是看著時間流走？忽然很羨慕一年前的自己，可以這樣主動和勇敢，像飛蛾一樣撲向火舌，與自己的信念同生共死。看著中文大學的一週年展覽，眼框濕了又乾掉，我拍下寫報導用的素材，特別討厭二十歲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