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一夜的宜蘭社遊，雖然我因為遲到而錯過了第一天的白天行程，但這種過夜活動的重頭戲就是在夜晚的桌遊與閒聊時光，以及隔日睡眼惺忪地追逐日出。出國前我就算再忙，也會逼自己在天亮前上床；就連在德國那段無眠的日子，也算不上什麼真正意義的看日出，至少不是跟朋友一起熱血衝山上看的日出。
我真的很期待。
民宿房間很寬敞，擺放了三張雙人床，並額外為我們添上了張單人床墊，有衛浴和簡單的廚房，幾乎是半層公寓了。我們七個人輪流洗澡，昱恆首先進去，其他人就卯起來打桌遊。今天玩的《矮人礦坑》規則明確簡單，好矮人努力挖金礦、壞矮人隱藏身份阻撓，是個出一張嘴比鬥智還重要的陣營遊戲，所以整體氣氛比起認真廝殺，更接近綜藝節目一點。
「好的，接下來輪到我們當中第一個社會人，江洛宇大大！究竟他能不能憑藉過人的社會力，指引我們通往金礦的正確道路呢？讓我們繼續看下去。」貴妃用誇張的語調實況轉播，聲色俱佳的程度讓我忍不住一直笑。
「大會報告，大會報告，江洛宇選手對施睿選手使用了『熄滅的提燈』！」戰神一如既往地婦唱夫隨，兩人依舊是默契極佳的相聲組。「後置位的施選手在前一輪把『損毀的推車』丟到了江選手面前，兩人現在陷入了互相阻礙的局面，戰況愈演愈烈，究竟是誰先得以脫離這動彈不得的狀態呢？」
施睿氣得臉頰都鼓起來，與洛宇兩人大眼瞪小眼比拼氣勢，我悄悄靠近右邊的寧夏，低聲說：「他們再對看下去，都不曉得要噴出的是火還是電流了。」
沒有如預期般附和，寧夏露出一臉古怪的神情，一語未發地出了張坑道卡。
這是什麼反應？無暇多想，已經輪到我出牌。我看著手牌裡的那兩張「提燈」與「推車」，長嘆了一口氣，遲遲難以下決定。真是的，壞人好難當啊。
「跌破眼鏡！榮光歸鄉里的羅亞崙選手居然對施睿選手使用了『提燈』，解除了她的危機！」戰神情緒激昂地轉播著，「出手解救在前兩輪已經逐漸暴露阻撓野心的施選手，莫非羅選手就是另一個壞矮人？」
我雙手一攤，不置可否。左邊的施睿則是小小聲地說：「妳是傻瓜嗎？身份曝光了啦。」
「抱歉啦，我就不太會玩桌遊。」
兩個桌遊菜鳥擔綱少數的壞蛋，最終由好人陣營獲勝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情，不過能和施睿站在同一陣線，怎麼說都很值得開心。中場休息時間，我邊喝著啤酒邊看施睿和洛宇拌嘴，不時被他們爭執的內容逗笑，突然有了一番新的體悟。
「幹嘛？若有所思的樣子。」昱恆在我旁邊的空位坐下，頭上覆著條毛巾。
「怎麼不先吹乾頭髮，這樣容易感冒。」
「反正擦擦就乾了。」她揉了揉我的男生短髮，「妳也清楚吧？」
「所以說，用吹風機三秒就搞定啦，搞不懂妳在懶什麼。」我一把抓過她的毛巾，像搓狗狗一樣搓起她的短髮。「暑假還要打工嗎？」
「短期打工，一個月而已。」她語焉不詳地應了聲，補充道：「在關渡，自然裝置藝術季，有興趣可以一起來。今年邀請了五位國際藝術家，時程安排得有點趕，現在還挺缺人手的。」
「喔，好啊我去。」
「答應得也太爽快了吧？出國一趟回來是有多缺錢？」
「我是想妳好嗎？在國外都只能視訊，也不想想，接下來都會是3D的我唷。」
「妳變了，變得花言巧語的，好可怕。」
她作勢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我笑著用毛巾巴了一下她的頭。大家休息夠了紛紛回到座位，開啟新一輪的戰局。第二回合開始，第二回合結束；第三回合開始，第三回合結束；第四回合開始⋯⋯
「我說那個，我們是不是遺忘了某個人？」洛宇率先發難。
「蔡寧夏是昏倒在浴室裡了是不是。」昱恆翻了個白眼。
施睿躡手躡腳起身摸到浴室前面，把耳朵貼上門板，皺起眉頭，一臉肅穆地回過頭來說：「報告隊長，裡頭無聲無息，是不是該全隊破門而入？」
就在此刻，非常戲劇化地，浴室門朝內打了開來。失去支點，施睿順著重力的牽引往前傾倒，門後的寧夏一臉驚惶，扔掉手上的換洗衣物，總算是手忙腳亂地把人接入懷裡。
我鬆了口氣地笑了。
「刺探敵情反被救，施探員啊施探員。」洛宇邊鼓掌邊搖頭，一臉壞笑。
施睿困窘得臉都紅了，彎身撿起掉落而沾濕的衣物，連聲跟寧夏道歉，寧夏擺擺手說沒事，順便交接下一名洗澡的順位給她。浴室的門一關上，貴妃露出了神秘的笑容，說：「跟學長分手後，她最近心情好像比較好喔？」
「她之前狀況真的那麼糟？」我好奇地問。
「遠距離很辛苦嘛。」洛宇說，我們的視線在空中交錯。我有些生硬地別開目光，他頓了一下，又繼續講下去：「本來以為撐到對方回台就可以苦盡甘來，誰知道那個混帳馬上提分手，我真是⋯⋯早在那傢伙一天到晚失聯時我就警告過她了，不聽就是不聽，女生是不是一談戀愛就會變成傻瓜啊？」
「喂喂喂，說話注意點，講得一副男生就不會變傻的樣子。」昱恆不屑地哼了一下。
「總之她那時候哭到我差點把她抓去看眼科。」洛宇按摩著太陽穴，一臉往事不堪回首，「真是瘋子，一天到晚翹課躲在家哭，那種渣男到底哪裡值得了。」
我看向浴室緊閉的門，輕嘆了口氣。不在台灣的這年來，她總是這樣，只跟我分享好心情，從來不肯告訴我那些壓在心上、讓她喘不過氣來的情緒，就連分手也是我從昱恆那裡聽來的。但是我並不怪她，也沒有立場怪她，因為我也一樣。
佟安的事我只有跟昱恆說過，她是這年來唯一和我保持聯繫的人。她得知我高中的過往後並沒有太訝異，但是和以安一樣，都嚴厲警告我不要繼續和佟安來往，否則我一回台她會馬上把我的頭髮理個精光——雖然現在短的程度也相去無幾就是了。
為了看日出，隔天四點左右就要從民宿出發，我們洗漱完就早早上床躺好。戰神貴妃理所當然佔據一張雙人床，寧夏和洛宇一張，剩下我們三個女生猜拳。最輸的施睿可憐兮兮地抱著枕頭走向單人床，背影看上去格外寂寥，昱恆發出了聲受不了的低吼，把她推來我身邊後，就自己鑽進單人床位倒頭大睡。
「妳睡外側吧，我靠牆睡。」我拉起被單，翻身面向牆壁。「晚安。」
被子的另一端拉動，我感受到施睿輕手輕腳地爬上床，在我身後躺好。最後一盞夜燈熄掉後的房間，全然黑暗；或許是玩了一整天，不久後就聽見此起彼落的平穩呼吸聲，夾雜著偶爾出現的鼾聲。我想起以安的鼾聲。突如其來的思念，讓我偷偷滑開手機，準備傳訊息的時候卻被背後的輕觸嚇了一跳。
眼睛會壞掉，她輕聲說。
我翻身過去與她面對面，在黑暗中分辨著她的輪廓。視線逐漸清晰後，我訝異於她直視我的目光，卻讀不出當中的含義，於是只是問，怎麼還不睡？
妳怎麼還不睡？她反問。
我被問得有點莫名其妙，只好聳聳肩說，時差有點難調。
像這樣睡同一張床，我想起回薌社遊，妳記得嗎？
啊。我佯裝驚訝，對她笑說，記得啊。
那時我睡得很好。
我忍住笑聲，說，堆肥場的工作很累吧？我也睡超好。
她卻朝我搖搖頭，然後我明白了。她是那時候發現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但她卻先開口跟我說，對不起。
妳幹嘛⋯⋯
能不能再抱著我睡？
我停止呼吸了幾秒。接著，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伸手將她攬進懷裡。
我沒事，好好睡吧。
胸口傳來的溫熱吐息，讓我真切感受到時間的力量。或許我從來就沒有弄懂過這份感情，但這已經不太重要了，縱使有了微妙的質變，但我們依舊在彼此身邊。這樣很好。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