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的時候，我會把標著R的那邊耳機塞進她耳裡，左聲道傳來范瑋琪和張韶涵的歌聲，偶爾聽著聽著，會以為是她貼著我的耳朵在唱歌。
冬季的北海岸，在出奇好的天氣之下，並沒有想像中蕭瑟。根與芽的大家在淡水捷運站集合後，帶著校外教學的愉快心情，來到了這片沙灘。大概因為是平日的關係，這附近沒什麼人跡，只有遠處一名老者垂釣著，頗有種願者上鉤的氣味。
我左手拖著大型垃圾袋，右手握著鐵夾，穿梭在沿岸的稀疏林木之間。這邊的垃圾量多到令人心驚膽顫，每兩步就是一個空寶特瓶、碎酒瓶、半被沙土掩埋的塑膠袋、吸管、瓶蓋、手套、雨鞋、消了氣的游泳圈、壞掉的掃帚⋯⋯所有想像得到和意料不到的東西，都以某種怪異的和諧共存在這個空間。
不遠處，施睿和男友相偕巡邏著沙灘，不時傳來的笑語，讓我有些後悔沒把隨身聽帶上。我有一台Sony的USB隨身聽，是升高三的暑假爸媽買給我的，內建收聽廣播功能，好讓我能每天早上都能用BBC新聞訓練英語聽力。這台隨身聽有著美麗的深紫色外殼，雖然比不上近來流行的Apple iPod，但它那只夠塞進兩行字的小小顯示螢幕，以笨拙的方式記錄著我的高三生活，我至今都仍相當珍惜。
高三上學期，每次抽籤我們的位置總是相鄰，是比默契還要默契，比命運還要命運的一種牽引，至少當時我是這麼相信的。我會在早上七點準時抵達教室，半分不差地收聽BBC新聞快報，邊在計算紙上潦草紀錄重點，在她到校以後簡報給她聽。她小時候曾在美國生活過一段時間，說得一口極為好聽的美式英語，便名正言順地成了我英語會話的練習對象。下課的時候，我會把標著R的那邊耳機塞進她耳裡，左聲道傳來范瑋琪和張韶涵的歌聲，偶爾聽著聽著，會以為是她貼著我的耳朵在唱歌。
「唷！妳這邊撿得怎麼樣？需要幫忙嗎？」
昱恆像是聖誕老人一樣，把一大袋垃圾像是扛禮物袋一般甩在肩上，朝我走過來。我原本正蹲著觀察沙灘上隨處可見的橡皮筋發愣，這才循著聲源抬頭看向她。
「我發現好多橡皮筋。到底為什麼有那麼多橡皮筋？」我皺起眉頭問。
她走近，把鼓鼓的垃圾袋碰地一聲放在一旁，也彎下身來查看。
「橡皮筋？喔，還真的挺多的⋯⋯等一下，哈哈，什麼橡皮筋啦！」
「不是啊，就真的到處都是橡皮筋，妳自己看。」
「那個是保險套。」
我瞪大眼睛。「保險套？」
「嘖嘖嘖，單純的孩子。」昱恆拍拍我的肩膀，搖搖頭，又忍俊不住噗哈哈哈笑了起來。真的很沒有禮貌。
「難怪橡皮筋旁邊都有一圈薄薄的塑膠，我還在想那到底是什麼，原來是保險套喔。」我喃喃自語，接著又把眉頭蹙起來問：「為什麼沙灘上有那麼多保險套？」
「打野戰囉。」她聳聳肩。
我不可置信地想像那個畫面，「這樣不會感冒嗎？」
「從事激烈運動是會散發非常多熱能的，這妳不用擔心。」她煞有其事地點點頭，接著瞇眼看著我，「羅亞崙，我現在嚴重懷疑妳的健康教育學分沒有修好，以前高中沒有教過怎麼使用保險套嗎？」
「有是有，但我沒有看過用過的保險套。」我尷尬地表示。
「妳這樣不行，女生要懂得保護自己，懷孕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張牙舞爪地繼續闡述懷孕之於女性的可怕之處，此時洛宇和蔡寧夏正好分別從不同方向走了過來，好奇地探看我們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明白前因後果以後，我毫不意外地接收到另一波恥笑，大概是看我抱胸生起悶氣，洛宇才出聲打了圓場。
「好了好了，我們就趕快把這些保險套撿乾淨，時間也不早了，我剛才已經聯絡這邊的清潔隊，可以趁太陽下山之前把垃圾整理起來，還可以拍張合照紀念我們的第一次淨灘。」
蔡寧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啊了一聲，「貴妃和戰神要趕去參加晚上一場講座，半小時前已經先走了欸。」
「什麼講座？居然寧可錯過我們活動的高潮。」昱恆裝模作樣地抨擊。
「好像跟居住正義相關吧，他們關注的議題還滿廣的。」
沒意外的話，是跟最近沸沸揚揚的邵新社區有關。這個社區從日治時期開始就有人遷入，國民政府撤退來台又帶來一批軍眷在此建屋營生，但大學卻在有人居住的狀況之下登記了土地所有權。這兩年為了增建醫學院，校方竟對居民提告，索賠不當得利之餘也要求他們遷離，整起事件從校內延燒至校外，喧騰一時。
「那就期待他們之後分享心得了。」我把垃圾袋綑好，拍掉身上沾的沙塵。
這次淨灘行還真被昱恆說中，服務課同學半個也沒出現，除了施睿男友以外，就是我們幾個幹部，果然成了寒假的小社遊。不過也好，就不需要額外花心力去跟不太熟的人社交，專注在手邊的撿拾動作，聽海的聲音，聞風的鹹味，這樣也很好。
浪花拍上沙灘的規律響聲中，忽地傳來笑鬧聲，我試著不往那個方向看。
「這就是傳說中你追我跑的遊戲嗎？都幾歲了。」洛宇吐槽。
「這兩個人閃屁閃。」昱恆妳真是簡潔有力。
遲遲沒等到另一個人發表評語，我偷看了一下走在身邊的蔡寧夏，發現他正低著頭若有所思。洛宇跟昱恆領先我們一小段距離，我用不會引起他們注意的聲量問：「在想什麼？」
他似乎有點訝異我主動搭話，愣了一下，旋即微笑起來。「我在想清潔隊來之前，我們是不是有時間加入他們一起玩個水。」
「你認真嗎？現在很冷耶。」我挑眉，目光掃過那對開始打起噴嚏、卻仍玩得不亦樂乎的情侶。「情侶真是令人難以理解的生物，你跟妮娜也會這樣嗎？」
他的笑意凝結在臉上，我瞬間後悔自己的口無遮攔。
昱恆和洛宇大概是被閃得很不爽，於是正式加入潑水混戰，使盡全力打擾那對沈浸在小世界裡的情侶。尷尬的沈默蔓延，蔡寧夏總算用平靜得異常的口吻開口。
「我前女友不是很喜歡海。」
該死，果然說錯話了。「抱歉⋯⋯」
「沒什麼，」他嘴角揚起的弧度柔軟了一些，雖然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依舊笑著，幾乎像是習慣了似的。「也許有些人天性更受山林的吸引。她說海太憂鬱了，受了傷不應該用鹽水沖洗，但是眼淚是鹹的，在海裡游泳的話傷是無法痊癒的；受傷的人應該登山，雖然會很辛苦，但是至少向上，而攻頂以後的風景可以治癒傷痕。」
我靜靜聽他說，試圖從側臉捕捉他的情緒。山和海，受傷的人，憂鬱與治癒，這背後的隱喻讓我感覺悲傷，但是說話的人卻雲淡風輕，讓我不確定他是否壓著某處傷口在奮力呼吸。我希望他真的努力在呼吸，但不需要太痛。
蔡寧夏忽然低下頭來看我，讓我更意識到我們的身高差。「對不起，突然說了奇怪的話。」
「不會奇怪啦。」我搖搖頭，「謝謝你跟我分享這些。」
「為什麼要道謝？」
我偏頭想了想。「我沒有太多會跟我說心事的朋友。」
「妳也是蠻誠實的。」
他總算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真誠的笑容。
為了趕在清潔隊抵達以前與本日戰果合影，我們把一個又一個裝得鼓鼓的大垃圾袋聚集好，堆在海濱的涼亭前方，人則站上涼亭拍照。因為沒有人有腳架這種專業配備，我們是輪流用手機幫大家拍的，拍過一輪以後，施睿的男友堅持為我們拍了好幾張幹部合影，說這可以沖洗出來放在社辦供著，會很有紀念意義。
「拍得好好哦，要是貴妃和戰神覺得被排擠怎麼辦？」施睿仔細檢視男友的作品後，笑得甜甜地問。
「我快受不了了，救命！」昱恆搓著雞皮疙瘩，把手機搶了過去。
我忽略一旁滿溢的粉紅泡泡，湊過去看手機螢幕。照片上的五人一字排開，臉上綻放出燦爛笑意。並未和其他四人一起站在涼亭上，而是蹲踞在側邊的岩石上頭，他側著臉，陽光打在臉上是成片的陰影。
「耍什麼孤僻啊。」
聽見昱恆低語，我有些驚訝，那語氣裡飽含某種我辨識不出的情緒。但她馬上仰起臉來給我一個帥氣的笑容，指著照片裡的我們說：「洗出來，一人一張吧？」
「好啊。」
我一直把這張照片收在皮夾裡。洗成名片般的大小，隨身攜帶，而不是收藏在塵封幾年都忘記打開的相簿裡。不過後來這張照片在交換學生的那年丟了，可能是掉在某間青旅的床舖底下，也可能是遺失在康河的水草間，我不曉得；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失去蹤跡了。我不太會保管東西，摺傘每年都會弄丟一把，原子筆寫不到一半的墨水就會蒸發，照片也是一樣，回憶也是一樣，人與人之間的牽繫也是一樣。
冬天就這樣來了又離開。春季學期拉開序幕的前夕，幹部改選，我莫名其妙成了社長，蔡寧夏退休成為名譽顧問，昱恆接下副社，其餘幹部互相交換職位，人數未增未減。我很想知道這時的大家都在想些什麼，都在忙些什麼，都在彼此身上尋求些什麼；但這些都無從得知了。
我成了社長，這卻也是我待在根與芽的最後一個學期。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