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妳有聽過『分身靈』這種東西嗎？」
麗奈闔上粉餅，一邊端詳著化妝鏡裡的自己、確認是否彌補了原有底妝的破綻。
「那是甚麼？都市傳說嗎？」
「嘿嘿，那當然囉。有時候講點鬼故事，也是派對的助興節目不是嗎？」
唇蜜的尖端與雙唇親密的接觸、清爽甜美的桃紅色顯得水潤而誘人，要是把這副模樣給家裡的人看到了，我想絕對會被那個囉嗦的老爸嘮叨老半天吧！
「難道麗奈，妳有盯上哪個不錯的獵物了嗎？這麼激進的節奏，今天可是破紀錄的頭一回呢。」
「妳沒看到嗎？今天坐在我斜前方的那個新進小鮮肉，真的是我─的─菜─啊~~。我才不要放過這個好機會呢！」
「可是……用鬼故事去吸引人家，怎麼想也不太靠譜吧？」
將視線轉回談話的對象，麗奈很滿意地看著鏡中的倒影，揚起的嘴角勾勒出自信而獨有的妖媚，就連與她共事那麼久、同樣身為女性的自己，也在那個瞬間情不自禁的被這份氣場所擄獲。
「誰說的~根據我的觀察，那個小鮮肉既然是跟著A組的小團體過來的，絕對是被那裡的前輩硬拐來這裡充場面的啦！像這種小綿羊的角色，不是會勾起人想狩獵的慾望嘛？」
「這個嘛……也算是一種喜好對吧？」
麗奈一直有種散發著特殊的「抖S」氣質，是同期和新進後輩的憧憬對象，自己也不乏一群追隨她的女生小團體，在我們這個組裡面被稱作是「辣妹組」的頭頭。
而我呢，算是其中一個欣羨她而跟隨她的小跟班吧。
「『分身靈』是一種來自國外的傳說。據說是另一個跟自己完全一模一樣的分身突然出現唷！世界上有很多名人曾經見過『另一個自己』，而且有些還是預知自己未來的分身靈唷。」
順帶一提，麗奈其實……挺迷信這種「超自然現象」的玩意。
「我們回去之後，講自己在化妝間裡面遇上分身靈這種事情，妳不覺得很酷嘛？」
「妳該不會是想說交換鏡中的自己，這種鳥事吧？」
「唉呀，反正我就是想嚇嚇人家而已，又沒什麼大不了。到時候不準破我梗唷！」
「遵命！麗奈大人！」
麗奈將自己調整到完美狀態，如果照她所說的那樣，那個小鮮肉今晚大概又要被她調戲一整晚了。
雖然我私心認為，用這種鬼故事是沒辦法吸引到甚麼人的，但是既然是拿來熱場的話題，也算是「攻略」的一種手法吧！
「別……」
在我踏出化妝間的那瞬間，我似乎聽到了一個很細微的聲音。
* * * * *
「再來再來！乾杯~。」
聽著清脆的敲擊聲、看著燈光下閃耀的玻璃杯，絢爛繽紛的顏色已經染上在座的每一個男人女人；觥籌交錯之際，男男女女、三兩成對的開始交談，或者是玩起聯誼活動裡常見的小遊戲。
已經是第幾次參加這樣的聯誼呢？印象中雖然才四、五次而已，可能是因為身心浸染在這樣的環境太久、太過頻繁，燈光營造的氛圍總是那麼使人心醉，每次看到不同人的臉龐都能夠被光影雕塑出平時難得一見的深邃輪廓。
「欸欸，等一下要不要再去哪裡續攤啊？」
「好啊！約起來啊！畢竟現在回家也太早了嘛~。」
在這樣的時空裡，時間的流速簡直是奇異點吸收那般不合情理。為了解放白天積攢的壓力、尋找可以慰藉自己的場所與靈魂，就連麗奈有時都會苦笑著跟我訴苦：這樣不想暈船都很困難呢。
手機螢幕上的數位時鐘已經來到晚上的十點，對一些人來說，他們的夜生活才正要開始。坐在我正前方的男孩熱情的詢問我的聯絡方式，剛才跟他談了甚麼呢……是因為酒精的影響嗎？才十分多鐘前的事情，大部分竟都難以回想起來……。
「妳還好嗎？是不是有點喝太多了？」
「嗯……可能是，畢竟這幾天白天忙著助教的工作，有些累了。」
他臉上的表情開始浮動，那是笑臉嗎？是苦笑？還是見獵心喜的喜笑呢？餘光的視線捕捉到他肢體開始越過我們之間的隔閡、手掌很自然的扶起我的後肩，試著想把我攙扶起來。
「妳是女孩子，如果不舒服的話，我送妳回去吧。」
「沒有那麼嚴重啦……我等一下自己叫計程車送我回去就好。」
「別這麼說，現在壞人當道，我覺得謹慎一點比較好唷。」
人群開始移動，這一場宴席已經來到尾聲，腳步聲開始往門口的方向移動。
今天不知道怎麼了，總覺得比起以前參加活動的時候，頭更暈了……。
他的手勾搭著我的肩膀，已經無法分辨是為了扶著我、還是純粹吃我豆腐，這些人的行動都是如此的自然、那麼的流暢，彷彿是一套完美的交友公式，只要算式正確無誤，哪怕最後得出來的結果不是他們想要的呢？
昏昏沉沉之際，一陣冷風撩起我的瀏海，額頭上的冷汗瞬間被這樣驟降的溫度打散、更是讓我感覺暈頭轉向。他似乎察覺到我的異樣，只得慢慢的將我放了下來，當臀部接觸到硬梆梆的木板時，我才意識到我們已經離開了室內、來到附近的一處公園裡。
「妳還好嘛？還可以走嘛？」
「可能……真的需要休息了。對不起……。」
耳邊已經聽不到麗奈等人的聲音，難道是剛才就已經分頭行動了嗎？我究竟是甚麼時候開始就與這些現實脫節了？
「不然，我知道附近有一家旅館，那個老闆算是熟人了。今天晚上先暫住在那邊……。」
不是吧……腦海中拚盡全力想要得出不同的答案，嘴巴卻口齒不清的支吾著。
「沒事的……像妳這樣的女孩子……晚上在外頭……危險……。」
四肢漸漸變得無力，可是被外來的力量硬是撐了起來，幾乎是半駝著我走路那樣，我感覺到他拖行的腳步格外吃力。
為甚麼會變成這樣？
我今天晚上是來做甚麼的？
我會被帶去哪裡？
他是誰？他在做甚麼？
問號像是漩渦那樣席捲大腦，酒精的催化下，周圍的聲音逐漸放大、變得模糊。
突然……好想回家……。
「……站……你……甚麼！」
有個聲音從遠方傳來，而且越來越近，支撐著我的力量開始轉移重心、停止了向前走的動作。
有另一隻手介入了我和那個男人之間，手掌較小、指頭也細，但是力道卻出乎意料的粗魯、硬生生的摟住我的腰，將我整個幾近癱軟的身子抱了過去。
「妳是誰……。」
「你是不是……警察……！」
我感覺到，那個聲音很嚴厲的斥責著；另一隻手貼上了我的臉頰，總感覺這個觸感莫名的熟悉……。
「她交給我處理！你可以滾了！」
這是在失去意識的瞬間，我隱約聽見的話語。
好……好熟悉的嗓音……。
* * * * *
再度醒來，已經是深夜一點左右。
雙眼恢復視線，瞪著陌生的天花板，腦海中勾勒出不同的回憶。
身處的房間並不是毫無光明的，在我的身後透來一道溫暖的橘色光芒，可能是這道光芒照到眼睛的關係，讓我不知不覺地醒來了吧。
「啊！吵醒妳了嗎？」
襪子摩擦地墊的聲音靠近耳邊，在燈光的照映下，我看清了說話者的面容。
短髮襯托著臉頰俐落的線條，輕蹙的雙眉完美詮釋了主人焦慮的心情。
「宜珊……？我在妳家裡嗎？」
「嗯。有感覺好點了嗎？」
我直覺性的點了點頭。看到她擔心的表情，老氣的金屬框眼鏡下，依稀見到她的眼角慢慢的泛出淚光。
「如果好點了的話，現在先給我去洗澡。」
緩緩坐起身來，按壓著仍然有些疼痛的額頭，我乖乖的爬起來、在宜珊的指引下走進距離不遠的浴室。
開燈的一瞬間，白色的日光燈差點沒把我的眼睛閃瞎。洗手台上的鏡子倒映出我的臉龐，又差點沒把我嚇個半死。
「欸……我的臉……是怎麼回事？」
「妳還敢說！參加聯誼喝了個大醉，差點被男人撿屍去摩鐵，還在我家玄關吐了一地。如果不是我看到妳，妳現在早就……早就……。」
臉上畫的妝容早就亂的一蹋糊塗，口紅留有粗魯擦拭過的痕跡、因為出汗的關係，整張臉劃出一道道扭曲蜿蜒的溝渠，頭髮也因為疏於整理而毛躁不堪，哪裡像是剛剛跟麗奈精心整理過的臉啊！
「對……對不起……麻煩妳了。」
「妳先洗好澡再說！等會兒再說妳的不是！」
宜珊語氣帶著強烈的不悅，「磅！」的一聲，粗魯的關上了浴室的門。
熱騰騰的水蒸氣滋潤著疲憊的肌膚，潺潺水流淨化了身上殘餘的酒氣，原本昏沉的腦袋也逐漸清醒了起來。
宜珊，是我高中時代的摯友，當時我們兩個人都在同一個社團裡活動，算的上是二次元同好會的成員吧？印象中，她當時還會磨練畫漫畫的技法，是校園裡的地下腐本王之類的。
從高中畢業後，聯絡也斷了。沒想到時隔數年之後，竟然會用這麼詭異的方式再度見面。
她以前……有這麼美嗎？俗話說女大十八變，雖然輪廓甚麼的沒有改變，可是……她似乎比印象中的更成熟了。
將水龍頭的開關拴緊、抹去鏡子上的霧氣，看著自己完全沒有化妝、素顏的臉孔，不知不覺自言自語了起來。
「我……真的變了挺多的啊。」
鏡中的自己向自己伸出了手，來自不同次元的手於鏡面交會、輕撫著鏡中人的單邊臉頰，神情若有所思。
「我……到底怎麼了。」
「妳這叫自作自受嘛。」
聽著眼前的舊友毫不留情地批判，我只能躲在裝著熱牛奶的馬克杯後，掩飾著自己羞愧。
「這種用到爛的套路，不管BL還是BG的本都見多了好不好！妳又不是不知道，有些男人就是用下半身思考，他們這樣做的用意，妳不小心點怎麼可以？」
「嗯……對不起。」
「還有啊，我剛看到妳的時候，那個男人要把妳帶去的，是那附近有名的『約炮』區啊！我那個時候還以為妳差點被迷姦了哩。」
「真的假的啊……。」
宜珊的眼神滿是怨懟，可能是看見我消沉的樣子，只得大大的嘆了口氣。
「也不是我說硬要說妳，只是這幾年……妳真的變了不少啊。」
「妳是說化妝的事情嗎？這是我最近嘗試的風格而已……。」
「誰說妳化妝的事了！妳看看妳自己啊！」
對方將手機螢幕遞了過來，前置攝像頭所照出的影像定格在觸控螢幕上，完整地將我這副形象完整無遺的裱框了起來。
「以前的妳怎麼可能會去染這種頭髮啊？化妝濃得不像話、而且衣服穿搭甚麼的，都比以前時髦太多了……這不像是我認識的妳啊。」
「人都會變嘛……這是我現在的生活，當然要這樣裝扮啦。」
「可是，如果說這是妳大學的生活，那麼……妳不是第一次這樣了嗎？」
她的眼神充滿了關切，也夾帶著身為友人的氣憤，望穿秋水似的等待著我的回答。
* * * * *
我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第一次喝成這副德性的時候，是因為麗奈在旁邊拉著我離開，所以迷糊當中記得被人家摸了幾下，但是……也就只能回憶到這樣了。
我跟宜珊本來就不是善於交際的性格，是偏好與自己的小圈子交流、會跟三五好友一起聚會的模式，而且高中時代畢竟相對單純、打扮化妝也都是適可而止，那時候還是只會看著雜誌模特兒百般羨慕的時代呢。
但是離開了高中的好友，來到了都會區的大學。因為羨慕麗奈這樣的生活圈、那種被人簇擁和新潮的生活，我犧牲掉原本的愛好、開始請教麗奈怎麼化妝、聯誼被邀請時都會去參加看看，漸漸的……變成現在的這副模樣。
鏡面呈像中的自己絕對比高中時的我來的更成熟，不害臊的說：其實也變漂亮了許多。但是眼神中卻不知不覺多了份空虛，那對茫然不知所措的瞳仁，現在我也正透過這雙眼睛正視這項事實。
我真的……很討厭這種愛慕虛榮的自己。
但是……看著化妝後、直面鏡子的自己，真的更美好啊……。
「我也知道這樣下去不行。」
我癱坐的地毯上、雙手抱緊了膝蓋，將臉深深地埋進雙腿之間。現在的我真的羞於面對自己曾經的好友。
「可是……離開了妳們之後，我也想變更漂亮、我也希望有個男人會喜歡我，可是現在除了多參加這樣的活動，自己主動去想辦法、拉人脈以外，我就沒辦法變成那個美好的自己啊。」
我聽到衣物摩擦地毯的聲音，我感覺到宜珊的肩膀靠在我的身旁、一動也不動。
「我也知道，自己變成這種樣子，你們一定會取笑我的。以前說甚麼要捍衛自己的二次元，可是我哪知道還有機會跟妳聯絡、甚至還會遇到妳？」
眼淚不爭氣的流下來，壓抑已久的心情一下子崩潰起來，即便是有理智尚存，自己卻自私的放任這樣的情緒潰堤而出。
「我們都嚮往著更好的自己啊……我這樣想有錯嗎？可是……這樣的自己……不是真正的『我』……。」
是的，現在的我，這是我曾認為「完美」的形象。
但是，這樣的我，是「鏡子」中的自己，是虛假的虛像。
如果為了維持這樣的「完美」，我還得偽裝自己多久呢？
要欺騙自己一輩子嗎？誰會願意呢！
我寧願這樣的Doppelganger被誰扼殺掉算了！
但是……我做不到……。
「看著我。」
溫暖的體溫從宜珊的手上傳來，她的雙掌捧起我的臉，那雙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像是要把某種意念烙印在我靈魂的深處一般強烈。
「今天晚上是發生了一些事，我是不曉得妳這幾年怎麼過的，但是我知道這還不是結局。」
很久沒有見過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一種未知的溫暖襲上心頭、掩蓋了方才的不安與羞恥。
「我呢……其實也是近幾個月才搬來的。我覺得，一直窩在自己熟悉的圈子總不是辦法，也是好不容易才走出家門、來這裡試著圓夢。哪曉得竟然會遇到妳，還是用這種方式。」
過往的回憶漸漸浮現，眼前的她就像是當初與自己相識的時候一樣，還是那樣自說自話、毒舌而直接；但是正因為是這樣憧憬著更加完備的自己，而不斷努力著的她，才會讓自己覺得放心吧。
「今天晚上先待在我這裡吧！明天我再送妳回去，順便搞清楚妳住哪。」
「真抱歉，又要麻煩妳了。」
「妳才知道！反正以前妳也常住我家，這種事就別太計較啦。」
「真的嗎……？」
「唉呀！妳的問題我們可以一起解決嘛，先別想那麼多。好好睡個覺，我把這批原稿弄完再睡。」
* * * * *
那一晚，我在夢裡遇見了另一個自己。
我們兩人之間隔著一面透明的鏡子，互相凝視著對方。
鏡中的自己有著麗奈那樣的妖媚、有著成熟大人的吸引力，無論就甚麼方面來說都是自己曾經最憧憬的形象。
低下頭來看著自己，被困在心房裡、鏡子另一端的自己，樸素的一襲潔白的連衣裙、沒有任何花紋與圖樣，猶如過往覺得不夠完美的自己一樣。
「我的Doppelganger啊……這樣就夠了。」
「就這樣而已嗎？這還不是妳的極限。」
鏡中的自己嫵媚一笑，似是嘲笑、卻又哀傷的看著我。
我閉上雙眼，心中萬千念頭閃過。
「我已經夠了，是時候該讓謊言結束了。」
「這樣或許離『理想』更遠唷？」
「但是我不必再欺騙自己了。」
那一邊的我聽聞此言，哀戚的笑了。
已經夠了，這已足夠了。
夢的結尾，那面鏡子被我用拳頭敲得粉碎，上頭沾上了指關節破皮時所留的血跡。
醒來的時候，往身邊一摸，原本自己常用的粉餅盒被摔壞了。
裡頭的鏡子，已經沒有再度使用的必要了。
~END
*註1. 分身靈( Doppelganger )：為西洋流傳甚廣的超自然現象，許多人聲稱自己曾見過兩個長相幾乎一模一樣的人物同時出現於同一時空。就超自然角度的解釋而言，這往往象徵當事者的不幸與死亡預告。
亦有科學領域想嘗試證明，這是來自於人腦部接收訊息時所有的奇妙現象，但是至今仍未有任何一方提出坐實的證據，因此為當今世上不可知論的其中一項知名現象。
*註2. 此短篇之印象藍圖來自於美波さん的歌曲「ホロネス」，倘若願意亦可搭配歌曲食用本文。
創作內容
【Zean】鏡中的Doppelganger
原創小說~(連載中)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