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裹住了靜寂,就連原本劈啪作響的火堆也沈默。世界縮成瞳孔,一併將我的倒影擠壓進眼眸,那對鏡像般的身影深深凝視著我,逐漸合而為一,完全重合的瞬間,迸發出了刺眼的光輝,讓我不得不舉手遮擋。
一陣暖意忽地籠罩上來,是陽光。我強迫自己睜開眼,試圖看清周遭,卻因剛才那陣強光而只能看見斑斕的色塊。山林間的聲響一一回歸,肌膚也能感受到徐徐吹拂的微風,是一片寧靜祥和的春日。
我用力眨眨眼。連殘影也沒有了。真是的,就不能再留久一點嗎?還沒來得及熟悉眼前景象,一道人影便衝過來抱了我一個滿懷。
「我找了妳三天!」阿萊娜著急的聲音悶在頸窩,雙臂緊緊環抱,讓我有些呼吸困難。她一點也不給我說話的機會,一向柔軟的嗓音裡夾帶著銳利的責備。「飛兒說最後感應到妳是在這片森林,我就覺得大事不妙。妳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一個不小心妳可能永遠迷失在裡面——」
「誰還管這是哪裡?我那時一心只想著要把妳找回來。」我不甘示弱地回應,感覺她身體僵了一下,只好伸出手來輕拍她,把聲音放軟:「也不想想是誰先鬧失蹤的?大半夜地跑出去,又一句話也不說就消失,現在是做賊的喊抓賊囉?」
「那、那是因為我在生妳的氣!」她忙回,想到什麼似地鬆開手,向後退了一步,雙頰慢慢泛紅。「誰叫妳突然生氣地撲過來,又曲解我的意思⋯⋯」
我閉上眼,想起那晚衝動之下的行徑,嘆了一口氣。「那時的確是我太激動了,對不起。但是妳要答應我,以後別再這樣一聲不吭跑掉。」
她圓睜著眼,睫毛緩慢眨動。
「妳很擔心我嗎?」
「⋯⋯不然我四處找妳是找心酸的嗎?」
阿萊娜偏起頭,覺得頗為有趣似的。「哎,這片林子才不會對我造成影響,我只是想在這裡自己待一下而已。誰知道隔天傍晚一回客棧,就發現妳已經失去音訊一整天了。出去找人搞到自己失蹤,霜落氣得瀏海都要衝天了耶。」
我遲疑片刻。「妳剛剛說,妳找我找了三天?」
「是呀,飛兒帶回來的消息讓霜落他們急得要命,因為居民都說這裡危險。島上謠傳這片林子是個貨真價實的大迷宮,明明沒有迷霧卻能讓人喪失方向感,明明沒有術法卻可以蠱惑人心,所以百年以來主動進入的人屈指可數。」
「哈,姆錫克島悠遠的傳統之一,看來是讓訪客自由探索秘境呢。」
當時我沿路找尋,也有詢問路上行人,愈是往這裡前進,愈有感受異樣目光投射過來,但我在孤身一人以後早已習慣了,就沒有多想。那些人或許有察覺我前行的終點,卻沒有任何人加以勸阻或警告,這份漠然現在回想起來分外強烈。
「妳說不怕這座森林。這裡的特別之處,是元素告訴妳的吧?」我問。
她望著我,乾脆地點頭。「它們說很適合散心。」
「有意思。這裡匯聚了非比尋常的元素跟靈素濃度⋯⋯」我凝神感應著四周,一面搜尋著記憶。「和真實之淵的狀況又大異其趣。那裡肇因於低窪的地勢,可以理解成有異常濃厚的靈素從世界另一頭逸散過來,但這裡呢?不僅是靈素,連同元素的活性都大得可怕,無論兩者的哪一種,跟我記憶的共鳴都異常強烈。」
和真實之淵絕對是不同的。觀察阿萊娜的神色,並未透露任何一絲不適,何況當時的幻覺是我作為旁觀者瀏覽他人的記憶片段,和稍早的狀況明顯是兩回事。那兩個傢伙⋯⋯
「妳要猜猜看嗎?」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句驅使我轉過頭來。阿萊娜將手揹在身後,望進我的眼底,慢而清晰地覆述一次:「要不要猜猜看,妳之前在這裡見到的到底是什麼?」
「不。」我搶在她告訴我答案前開口,「我已經知道了。」
闔起眼就能看見的那張臉,確實是你,沒有錯。
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一個人,能同時出現在同一個地方?同時、同地,這些概念必須在一個以上的比較下才會成立,所以我更加確定,他們並不是兩個人,他們確實都是你。已經驗證過的記憶不是虛假的,完美的互補更支持了我的假設。那些溫柔是真的,那些理性是真的,那些肢體的碰觸是真的,那些抽象的情感也是真的。
要是那個你也是真的就好了。那個由我所喜歡的你的一切以及我所討厭的你的一切組成的完整的你,要是能夠是真的就好了。
可惜不是。
「元素共鳴快樂,靈素共鳴悲傷,原來是這個緣故。」
可惜那全都只是妄想。
「曾經存在過的記憶,共鳴著現有的記憶。」
可惜那全都只是奢求。
「為什麼會有兩個他呢?那是因為一個存在我快樂的記憶裡,另一個存在我難過的記憶裡啊。性質不同的元素和靈素,各自凝聚成他的樣子,一切就說得通了。人們之所以害怕這裡,之所以迷失在此地,一切都說得通了。」
那些錯過的,那些來不及挽回的,那些想要而未能得到的。
「阿萊娜,妳知道人為什麼會有願望嗎?」
聽見願望兩字的時候,她清秀的臉蛋上少見地顯現出憂傷。
俯身過來環住我的力道,這次更加輕柔,簡直像是怕碰碎我眼眶裡的重量。她耳語,它們為這裡起了名字,叫作「祈願森林」。安,妳實現了妳的願望,我真替妳高興。
光線曲折,落入眼裡,我透過變形的視野看見樹冠在頭頂上交織、謙讓,形成奇異又美得令人屏息的紋路。阿萊娜的體溫總是冰涼,此刻卻足以熨熱桎梏我靈魂的冰錐,融去包覆了我一整個深冬的冷冽。
我想見他,所以我見到他了。我哽咽得幾乎發不出正常的語音,情緒在我喉頭發酵、腐蝕,咬嚙著理智。我想見他,想得近乎瘋狂,我有好多事情想問他,我一直假裝只要能夠再見他一面,這些困惑就可以找到答案,但沒有,事實不是這樣的,這些都只是藉口,都只是我想要他回來我身邊的謊言,我最開始和最終的目的就只有一個,從來就只有一個而已,我不想要一個人,我不想再一個人活著。我緊緊抓住她的衣角,皺摺揉捏在掌心,遏止自己用力擁抱她的衝動,深怕她再一次逃離我身邊,不要,拜託別離開我,我閉上眼,並未將話說出口,只是讓淚水成串滑落。
我其實知道的,他不可能會回來,就像那個人死了以後也不會再回來一樣,被留下來的我就只能抱著永遠不可能知道答案的問題苟延殘喘地活下去,這是對我的懲罰,懲罰我錯把他當成我的另一半,懲罰我在還未確認事情真相以前就先否定了他,懲罰我並沒有好好地認真地看重他對待他,懲罰我指責他的欺瞞自己卻也沒能對他坦承。不顧她根本不知道我在談論的是誰,積壓在胸腔彷彿幾個世紀的情緒在此時一口氣爆發出來,我無法制止這些宣洩而出的話語。但是妳知道嗎我還是對他好生氣,一直到現在都還非常生氣,擅自闖進我的生命裡又擅自離開,隨隨便便成為我呼吸的一部分又隨隨便便否定我的感情,這算什麼?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好啊,那就不要了,既然他不要了那我也不要了,可是我有什麼辦法?他總是回來找我,總是在夢裡那樣憂愁地看著我,他到底要我怎麼樣?阿萊娜,妳告訴我,愛上他,我錯了嗎?
她並未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不斷撫著我的後腦勺。她會懂嗎?或許我說這些並不真的是期望她明白,甚至慶幸她什麼也沒多問,只是靜靜地陪伴,只是聆聽,而這樣的她卻格外令我安心。我輕輕輕輕地回擁她,淚水吻住視線,我卻覺得已經許久不曾感受到這樣的平靜了。
時間流動得極緩,相觸的胸口傳來的心跳聲、彼此胸腔的起伏、近在耳邊的吐息,無一不令我感到無比珍惜。倘若許願讓時間停止,這片森林也能替我實現嗎?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我才又聽見她那溫潤的嗓音。
「謝謝妳和我說那麼多,安。我不像妳經歷了那麼多事,還有很多事情不懂,我知道的大都是它們告訴我的,這些很有限,真的,很多時候我只是知道了,但卻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她小心翼翼拉起我的雙手,垂著眼簾瞅著我,像在看我又像透過我看著遠方。「總覺得,這世界遠比我想的複雜得多了,人和人之間的相處也是。我以為只要誠實表達出心裡所想,就可以傳遞出這份心情,但好像沒那麼簡單。安,妳失蹤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妳為什麼生氣呢?為什麼會覺得我在可憐妳呢?我說可以陪妳到最後,聽起來很像是在說大話嗎?因為真的很煩惱,所以我決定照霜落說的去做。」
霜落⋯⋯我的心往下一沉,但下一刻她握緊我的手,拉到自己心口處按著。我一驚,手中傳來的觸感燃起我臉頰的熱度,但她認真無比的模樣,卻讓我無法抽手。
「安,我是真心的,我想一直跟妳在一起。」
她一字一字說得清晰,真誠而不帶一絲猶豫。我感受到她胸腔裡的搏動,正逐步牽引著我的心音,怦怦、怦怦。
「我不知道人為什麼會有願望,但有一件事我很確定,那就是人的願望蘊涵著超乎妳想像的力量。我相信這種力量能帶我們到意想不到的地方,甚至實現原本以為不可能實現的事。妳想想嘛,不是才剛經歷過嗎?」
她笑瞇了眼,像極了小孩子,也像是某種令人想要一直珍藏下去的物事。
這一刻,我再也按耐不住衝動,踮起腳在她額上落下一吻。她不知所措地縮了縮脖子,我被這模樣逗笑了,伸手捧住她的雙頰,讓我們的鼻尖相抵,呼吸交融。在她有些羞怯的眼神裡,我用氣音專注地描繪著這句話。
「從現在開始,我有和妳一樣的願望。」
依舊累到睜不開眼的小後記:
今天跟第三指導報告了一下昨天和第一指導討論的論文重點,然後稍微想了想下一個實驗應該怎麼做,壓力排山倒海而來。中午邊吃貝果邊懷疑人生,下午繼續做研討會的投影片,做到眼睛好痠好痠,然後就順便跟同事一起懷疑人生,有人可以一起吐苦水真的蠻不錯的。
然後金光最新一集氣到我了,難得上一集最後有拉高氣勢,這集到底在演啥(抱胸生氣)
謝謝各位的觀賞以及閱讀我亂七八糟的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