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中午十二點的面試，一早起床搭了城間快車（Inter-City Express，簡稱ICE）來到漢堡。十五分鐘延誤，最終卻仍是早了四十分鐘抵達，還在場勘途中直接撞見面試我的教授，嚇得我支支吾吾語無倫次。好在教授人看起來很好，笑得很有朝氣地說待會十二點見。
等待期間，我放空腦袋，在一樓麵包店附設座位上網打發時間。或許我該練習自我介紹、練習講解研究，但我沒想這麼做，以免胃痛。看見群組裡傳來年夜飯的照片，還有拜年訊息，覺得格外淒涼。
教授好高，一進門就用德語招呼我。我有點惶恐地放下外衣（「就疊我的上面就好。」教授一擺手），腦袋轉著我該提醒他我之前寄信問能否用英文進行面試的事嗎？我會印象大扣分嗎？這是傳說中的在起跑點摔個狗吃屎嗎？
教授在我面前坐下，雙手拿著我的審查資料，擺出很帥的審問姿勢，繼續用德語說：「林小姐，我受託來面試您是否適合這項獎學金，審查會涵蓋各種面向，包括您的人格特質以及研究計畫。現在先介紹一下您自己吧！」
喔喔喔這我有準備，但幹我只有準備英文，說好的可以用英文面試呢呢呢呢呢？
抱著破釜沈舟的心情，我小心翼翼地問：「請問我應該用德語開始講嗎？」
他一個帥氣側頭，翻開我的履歷，堅持不懈地用德語問：「您來德國多久了？」
「這次是從2015年開始，不過我先前就有來德國的經驗，在杜賓根待了一年做訪問學生，那時就有學德文了。」我不甘願地用德語接下去回。
「啊，是2013-14年嗎？」他指著我的履歷問。
「沒錯。不過有意思的是我也在漢堡待過一個月，那是我第一次來德國，參加暑期語言班，說起來這裡是我第一個造訪的德國城市。」
他點頭，示意我繼續說下去。我此時正在緊張加乘的有限語言資源裡載浮載沉，深呼吸，繼續試著用德語講下去：「我來自台灣，在中國旁邊但不屬於中國的小島⋯⋯」
「這我知道。」他微笑。「我也去過，台灣跟中國大陸都有。」
「真的嗎？」聽到這樣的回應我反射性地感到開心，本來想多講講兩岸的不同，但一是考量語言能力有限，二是這跟我的研究較不相關，三是政治敏感，搞不好教授親中（？）所以我識時務地換了個話題。「我大學主修其實是外國語文學系⋯⋯」
講到系名不得已切到英文，這個時候我腦中的各種語言彼此抑制干擾（對就是我在研究的語意干擾現象之一，fantastic），我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著教授：「請問我能切換到英文嗎？」
他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我整個鬆了一口氣。感謝您高抬貴手！
切換語言後，好歹也是學了十幾年的外語，整個流暢多了，也漸漸不那麼緊張。我基本上講了我是怎麼從人文科系轉到認知神經科學，契機是什麼，和我現下的研究又有何相關。有點囧的是我忘了在杜賓根大學修的那門認知與語言的課的授課教師是誰，因為我沒想到他會問得那麼細（哭），現在想想果然有些準備不充分。
提到碩士論文的時候講得也有些卡，畢竟有段時間沒講，用了很不好的方式（直接講腦區名稱，沒有很適當地補充腦區功能，雖然教授應該知道就是了）有些紛亂地陳述結果；最後他問我履歷上怎麼沒看到碩論出版呢？我有些慌張地表示我的共同作者在美國做博後，她還在寫她的部份（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想出版的意思，因為我不太敢聯繫她我有點traumatized，但這我當然沒勇氣說），所以還需要一些時間。
講完碩論其有點小洩氣，畢竟有些無法掌握在手裡的因素，但後來我決定主動開闢戰場，把話題引導到我博論的計畫。開玩笑，我剛寫完論文初稿，現在熟得可以順著講、倒著講、從中間開始講都沒問題，這也是我最感興趣也最有自信的部分。後來我果真有說服教授的感覺，他聽完後還自己整理了一下邏輯，說了好幾次「有道理」，甚至還當場印了份論文給我，說推薦我讀讀看，說不定對我的研究方向有幫助。
後來話題轉到社會參與。我講起大學時參與的一些環境計畫，還有偏鄉教育，在德國也有嘗試的自閉兒童教學，以及最近關注的LGBT和同婚權利。我誠實地說開始做研究以後，社會參與少了許多，但作為一名業餘作家，我有在經營網路平台，嘗試透過文字澄清一些大眾可能對不同性傾向的人有的誤解，強調性平教育的重要性。
「妳有經營部落格？那怎麼沒寫在履歷上？」他訝異地問。
「啊，那個，可是我都是用中文寫的耶。」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主要寫給台灣人看的。寫這些東西讓我感覺很有意義，感覺在這個議題上也貢獻了點什麼，畢竟這是重要的人權。」
為了稍稍強調這個貢獻，我還小小聲補充說我有一些讀者⋯⋯自己說出來真的超恥的哈哈哈哈，不過能夠表達出來的感覺真好。總之在講這個的時候，也算是這次面談裡數一數二感性的時刻。另一個感性的時刻就是當教授問起我第一年博班的獎學金。
「剛剛聽起來，妳的研究目前為止挺成功的，為什麼這個單位卻只給妳一年的獎學金呢？」
哇靠這真是個好問題。我嘆了口氣，忍著滿腹委屈：「當時拿到獎學金的時候，單位覺得我的研究計畫很有前景，但因為我才剛加入實驗室，一切都還沒起步，所有剛才講的都是我在這一年完成的⋯⋯他們覺得這一年我可以找到額外的補助。」
他不贊同地蹙起眉。「我下次絕對要跟單位的負責人講，同時要做研究，一邊還得申請補助？這樣帶給博士生多大壓力！」
聽到這裡我的滿腹辛酸一股腦湧上來，差點哽咽起來：「我的第一年真的壓力蠻大的⋯⋯一共做了三個實驗，還申請了好多獎學金。聽說去年是第一年有這種只給一年補助的例子。」
「才不是，他們之前就幹過這種事。」他不悅地回。
這瞬間教授在發光，好帥。就算最後我沒拿到獎學金，我還是會尊敬你的，學術人生已經夠艱難了，請遏止這樣的壓力繼續荼毒後輩們。實在太帥氣了。
離開前，教授跟我說他會在今天就把評量交給負責單位，但具體什麼時候會有結果，他真的不知道。我對他笑笑說沒關係，今天真的很榮幸能來這裡與你談話。
對我而言這已經是一份肯定了。
今日的漢堡雖然沒有太陽，卻也沒有雨，令我想起蘇軾說，也無風雨也無晴。
創作內容
除夕漢堡一日遊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