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位置位於極南的維因塔島弧，冰雪終年不化，居住於此嚴寒之地的一支民族，其語言中便有高達數十種不同的名詞，用以指稱不同型態、溫度、色澤的冰雪。維因塔上的民族能精準辨識出不同狀態的冰雪，進而一一為其取名，而這細緻的區別也進一步影響了此民族對「冰雪」此一物事的認知。對於居住在無雪之地的人來說，冰雪就只是耳聞過的「一種」東西，在不知其存在的極端情況下，甚至不會有任何名稱代指之。
由此出發，分析前文所述之人稱代名詞的語意矛盾，更彰顯此現象的弔詭與不合理：倘若「雙生」概念自一開始便存在，何以於現存的語言當中，並未出現任何區分個體之「我」與雙生之「我」的代詞？反過來說，既然雙生為一完整個體，雙生的「我們」應當具有自己的代詞，而非與多個個體間的「我們」之複數概念混淆。面對如此無端變動的語意，以下僅以一思想實驗，試圖消弭此矛盾現象。
——摘錄自〈從語意矛盾試論自我之形成〉，龍里尼斯（生卒年不詳）著
那赫特降臨時分，眾人都在屋裡歇息，我獨自攀上村裡那棵死氣沈沈的松露木，遠眺著真實之淵。幾天前突發的異象已經完全消停，今晚夜色澄淨，一彎極細的娥眉月懸在天際，星光靜謐環繞。我握著胸前的小瓶子，兀自沈思。
第一個問題是：卡洛和卡珞瞞著我，暗地在進行什麼調查？
我從懷中取出老舊的手抄本。卡洛從我遺落在船上的行囊中找到這本史書，為什麼要據為己有？在昂城的那段日子，我知道他一直在歷史研究部門進行秘密計畫，內容十之八九就是關於這段被抹消的過去。我還知道，卡珞也在地理部門分析洛洛亞島的地質。她近年來一直跟著記錄城中伏靈池的靈素變化，又突然埋首研究靈素與元素在土壤的組成特性，讓我不禁開始思索，這些環境因子和過去歷史是否有關聯。
兩百年前，洛洛亞城的前身埃羅城——辛鐸遺落的心臟——是前政權的重要據點，其歷史意義卻被官方全然抹煞，彷彿這座城在重生以前，只不過是一片空無。然而根據這本書冊所載，埃羅城擁有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地理環境，島嶼南方丘陵地有一口湖泊，與北面索拿山的雷本湖遙遙相望，性質卻與元素充沛的生命之湖全然相反⋯⋯這不就是伏靈池的特性嗎？但似乎不僅如此。
一年四度月輪流轉，觀此湖泊，但見變化乍起，美麗不可方物，自別於雷本湖之光景。當地居民不知所以，恐幽靈為禍，乃設壇祭之，方圓十里嚴禁生人出入。
雖然是這樣寫了，但後頭卻紀錄兩百年前那場決定性戰役，戰火終究是延燒至這口神秘的湖泊。對此，作者卻也沒有多加著墨，只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所以，這口湖泊後來怎麼了？我和哥哥居住的丘陵地，完全沒有任何湖泊存在過的跡象。
這未解之謎又隱約連結到另一個問題，一個大概全世界都想知道的問題：這曾經存在的奇特地理環境，會不會跟我和哥哥之間的牽繫不再這件事有關？
在昂城配合方琦做實驗的期間，我見識到國家投入了多少資源在研究「雙生如何獨立於彼此存在」之上，多年來的研究成果卻遲滯不前。既然如此，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就顯得更加不可思議了。只是，如果說牽扯到環境因素，那麼洛洛亞城這些居民裡，為什麼就獨獨只有我，在失去雙生後活了下來？近來死去的人，絕對不只有哥哥而已——像是解放日慶典上的搶劫犯，我明明親眼見到他隨著妹妹死去的。
思緒被底下傳來「晚餐準備好了」的呼喚給打斷，我摸摸鼻子，躍下樹來，隨阿萊娜一起進屋去。她這兩天心情好多了，踩著輕盈的步伐，嘴裡還哼著小曲。
才進門，就看見桐親暱地用手指點了點腿上金髮男孩的鼻頭，盛了一小杓冒著煙的熱湯，湊近嘴邊吹涼。小男孩睜著圓亮的藍眼睛抬頭看她，伸高短短的細瘦手臂，一滴口水掛在嘴角，被香氣引誘得迫不及待的模樣。她極具耐心地一匙匙餵著餓了一整天的小傢伙，同時還得應付圍繞在旁的其他孩子們，卻一點也不顯得手忙腳亂，反而有辦法哄得他們眉開眼笑的。
阿萊娜把碗和湯匙遞給我，自己則是在我身旁的空位坐了下來。「趁熱快喝吧，妳也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我攪了攪幾乎沒有任何佐料的清湯，淺嚐一口，淡而無味的液體夾帶暖意，一路澆灌進我空空如也的胃囊，舒緩了整日空腹的不適感。我慢條斯理地喝著湯，一邊用眼角餘光打量著阿萊娜。
她換上了一身卡沃斯裝扮，整個人煥發著另一種神采。淺藍的長袖上衣在腰間繫著黑色束腰，底下一襲深藍色長裙，這身以藍色為基調的交領襦裙，襯托出了她原本藏在寬鬆長袍底下的身材。她現在正用手撐著下巴，隔著長桌看著另一頭的桐與孩子們，眼神裡流露出顯而易見的欣羨。年輕歸年輕，但也不是小孩子了，在人際交流方面，阿萊娜卻始終給人一種稚嫩的感覺：亟欲親近他人，卻總是被排拒在外。
和記憶中的他大相逕庭。
彷彿察覺到我的視線，她側過頭來看我。「怎麼了嗎？」
「沒什麼好羨慕的，慢慢習慣吧。」我仰頭喝光碗裡的湯，抹了抹嘴，接著說：「人們總是會保持距離的，因為有雙生的人討厭孤單的氣味。」
「我知道，我知道啦。可是⋯⋯我還是想跟人產生聯結。」
她低垂眼眸，擺弄著手指。
「妳說的沒錯，安，但如果連自己都放棄了，那活著⋯⋯要做什麼呢？如果說，存不存在對任何人而言都沒有差別，那不是太悲傷了嗎？所以我想，如果別人不主動親近我，我就努力讓他們知道我在、就在這裡，跟他們一樣，活在這個世界上。安，妳不覺得這樣比較好嗎？」
和記憶中的他大相逕庭。
那個人，總是將自己活得很透明，透明得像是不與他人活在同一個時空。總是隻身旅行，為了避開人群，坦然自若地當一名偷渡客。此外，還一天到晚在野外紮營，人生第一次踏入旅店，大概是在那座不下雪的雪城裡。不擅長拿捏與人來往的分寸，只依自己的意志行動，顯得既突兀又固執，既疏離又冷漠。
這樣一個不善表達自我，在溝通方面有明顯障礙的人，卻在我最無助最孤寂的日子裡，給了我活下去的意義。
如果當時他沒有找到我，我會怎麼樣呢？
我將手探入口袋中，握緊那紙在首都騰抄下來的陣法圖，閉上眼，就看見那複雜怪奇的古文字烙印在腦海裡。大廳裡撲鼻的血腥味，難解的文字，破碎的詞義，以及那夜地牢裡猶如星河般的淚痕，一同密密地網住我。在夢境裡反覆響起的，那傷痕累累的嗓音，此刻又清晰無比地迴盪在我耳邊。
『他問我的時候，我說好。』
哥哥到底問了他什麼？他怎麼什麼都不說清楚呢？
怎麼能這樣不清不楚地就去死了呢？
「安？」
阿萊娜遲疑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響起，我睜開眼，看見她長而密的睫毛眨呀眨的，就像是羽毛一樣。
「說個故事吧！阿萊娜。」
她歪著頭思考著。「妳想聽什麼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我凝視著她。「像是愛與美之女神，之類的。」
「我聽到有人要說故事！說故事怎麼能缺少伴奏呢？」
我和阿萊娜同時扭頭過去看著桐，她興高采烈地指使一名大男孩去將擱置在角落的琴抱過來，隨手撥了撥琴弦，樂音像是清泉一樣流瀉。她抬頭朝我們笑瞇了眼睛，說：「要請妳慢慢講哦，阿萊娜，這樣我才有辦法即興譜曲！」
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各自在地板上揀了位子盤坐下來，方才坐在桐腿上的小男孩，現在由熙莫攬在懷裡，每個孩子的眼裡都閃著期盼的光芒。阿萊娜坐在我和桐的中間，我們就這麼被十幾個期待著故事與樂曲的孩童包圍，狹窄的室內，戰亂國境之南的小村莊，在這樣一個月色黯淡的夜晚，卻滿是暖意。
阿萊娜嘴角噙著笑意，溫潤的嗓音一筆一劃，柔軟勾勒出久遠以前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大海的泡沫裡誕生了一位女神，名喚阿芙蘿黛蒂。[1]
她乘著一個巨大而美麗的貝殼來到世界上，長長的金色捲髮閃閃發光，靈動的藍色眼睛裡看得見整片海洋，肌膚與日輪的光芒一樣潔白無瑕。
春神與風神將她吹向岸邊，她赤腳踩過的沙灘上開滿豔麗的鮮花；時序之神為她穿上華美的衣裳，由鴿子將她引導至諸神所在的聖山之上。她的美貌征服了所有神祇，所到之處無不充滿歡聲笑語、生意盎然。
她掌管所有生命的降臨，賦予人們奇妙的夢境；她是美麗最原初的意義，她還給人類帶來了最好的禮物——愛。
阿萊娜一句一句慢慢地講述，等到桐也將最後一句唱完時，她笑著說：「這就是愛與美之女神誕生的故事。」
抱膝坐在角落的熙莫一臉迷惑。
「那個，女神的另一半在哪裡呢？」
桐撥了一下琴弦，同意地點點頭：「老實說，這也是我一直以來對古代神話的疑惑，感覺他們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一樣。」
「神話故事原本就有很多虛構的成分嘛。」
阿萊娜像往常一樣用一記微笑帶過。她停頓了一會兒，不知有意無意地偏過頭來看我：「但是，聽說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們，也確實是沒有另外一半的哦。」
我會坦誠的。阿萊娜溫潤如水的嗓音迴盪在我腦裡。因為我最大的願望，就是當一個坦誠的人。她的「聽說」，也只能是從元素那裡聽說的吧？這又代表什麼？
倘若元素是曾經存在的記憶，倘若她說的是真的，那麼從前果然——
我飛快思考的同時，孩子間也掀起了一股騷動。他們並未露出惶恐或厭惡的神色，反而有幾個年紀較大的孩子激動地站了起來。剛剛發問的熙莫又開口了，從大家臉上的表情，我知道他們都在想著同樣的事。
「如果我們也和女神一樣，是不是就可以不用一次失去全部的九雷了？」
「真是的，到底在說什麼傻話？」
磅！老舊的門板被暴力地撞開，村長九雷站在那裡，臉上帶笑，卻顯得淒楚。
「另一半的九鐳時間不多了。我是來向大家道歉，還有道別的。」
[1] 阿芙蘿黛蒂：希臘神話中代表愛情、美麗與性慾的女神。
（第二章 未完待續）
小小後記：
串連線索解謎好燒腦⋯⋯
謝謝大家的閱讀！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