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這份詛咒,佟從很小的時候就明白,隱藏與偽裝是唯一的生存之道。桐的個性直爽大方,佟心裡清楚,要不是因為她的積極樂觀,自己很可能早就去死了。受盡欺凌、侮辱,不能大大方方地做自己原本的樣子,這樣的人生活著也沒什麼意思。根本沒人在意她們是誰、喜歡什麼、又擅長什麼,大家總是第一眼就看見這份「特殊」,然後直接否定她們的價值。
坐在床頭的安,一看見她跟桐從窗口翻進房裡,就把視線從攤在腿上的書上移開,對兩人露出微笑,道了聲早。佟看著這張明明笑著卻毫無笑意的臉,默默想著,要不是桐,自己今天或許也會是這副模樣吧?
「那是因為一直聯繫不到妳呀,沒有許可又進不來院區宿舍,只好出此下策。剛才在路上還碰到一個穿著學院實習袍的人,嚇死我了!總之我們在離開後遭到良心的譴責,幸好聽說研究院出面擔保,妳最後沒受到懲處,才比較放心一點,只是之後都沒妳消息⋯⋯才多久不見,妳怎麼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是往好的方向發展吧?妳看,」安獻寶似地指著攤在面前的書籍。「我在看書耶。」
「嗯,言下之意應該是她本來不識字。」
「哦哦,佟妳真聰明!」
「這個推論連我都覺得有問題,妳不要盲目信任妹妹好嗎?」
明明都還是像前幾次碰面一樣互動、對話,佟卻清楚感覺眼前這個人丟失了某些原本擁有的特質。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安從觀賞表演的群眾裡興奮地擠到最前方,看上去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當時她雙目炯炯,乾淨澄澈的棕色雙眸裡,可以清楚看見對她們故鄉的嚮往,佟還記得她那時神采奕奕地說,等到她一成年就要渡海前往音樂之鄉——納西里西索,那養育她們卻又放逐她們的古老群島。
佟其實不明白,怎麼會有人想要去那種地方,但是對方熱烈的盼望,讓她到了嘴邊的話語,最終只化作一抹無奈的微笑。故鄉這個詞,對她而言從來就不帶有正面意義,諷刺的是她所習得的技藝、賴以維生的方式,卻在在提醒著她與群島的血脈相連。口中唱誦著古老的歌,手邊彈奏著悠遠的曲,她並不討厭,但也絕稱不上喜歡。
在那座遙遠的島上,遇見一名對她故鄉有莫名執著的少女,佟起初只覺意外,直到在首都重逢,她才隱約覺得,或許一次次的巧合真的都有其意義。
「喂,妳做什麼?」安皺著眉頭看向用毛巾蓋住她頭的桐。
「防止有人著涼生病啊。」桐邊輕快地答,邊用適宜的力道擦著那頭烏黑的短髮。「現在入冬了,這裡很冷耶!仗恃著短髮就以為自然風乾就好,妳會後悔的我跟妳說。小的時候佟就是這樣,才會動不動就打噴嚏流鼻水⋯⋯」
安起初有些掙扎,但是很快就乖乖地任她擦拭自己還濕著的頭髮。佟老早就拉開了桌邊的椅子坐下,狀似漫不經心地看著床邊的兩人閒聊,實則留心觀察房裡的狀況。
距離她們倆上次翻進這間房,也不過兩週有餘,房間卻像換過主人似的,原本隨性擺放的行囊與雜物,現在都分門別類、整齊地收在櫃子裡。當初令她略感訝異的是那兩把弓——就她所知,射術士會有專屬自己的弓,但鮮少會同時配備兩把以上——現在卻只見其中一把掛在牆上。她對弓箭沒有研究,看不出這弓的質地,單從外表推測,只能判斷它應該已經使用多年,但卻保養良好。
分神之餘,佟聽見安開口問:「妳們都不怕接近我嗎?」
桐用食指抵住下巴,思考了片刻,轉過頭來問她:「佟,妳怕嗎?」
「我們本來就強運,怕什麼?」她悠悠地回,目光落到安的身上。「何況妳碰上我們,也算是同病相憐。」
聽見佟這麼說,安會過意來,輕笑了聲。「我們確實都很『特殊』。」
但這份特殊對她們而言是與生俱來,對安來說卻並非如此,佟思忖著,想起這名少女的轉變。雖然再次相遇時,她已經失去了另外一半,身上那股異樣而濃烈的氣息,使人本能地想遠離,但卻與現在的模樣大相逕庭。那時的她,至少還讓人感覺是真的活著,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是活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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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安就是那個人的另一半,出於莫名的原因,佟覺得心裡不太舒坦。
應著他的邀請,她和桐一路從西北的卡沃斯邊境南下,來到辛鐸北境,再乘船渡海至南方大陸東北邊的那座海島,造訪他所在的洛洛亞城。那時即將迎來每年第三度的雙輪月,各個行政區都忙著處理轄內地縛靈的解放日。船抵達洛洛亞島的當天,正逢當地的盛大慶典,她們在城中廣場即興演出後,便相偕往信裡所載的方位尋去。
出了城門,往南行一刻鐘,就能見到一條寬闊的松露木道。道路兩側生長著枝葉繁茂的高大樹木,空氣裡散逸著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生長於溫暖北境的這個樹種,其天然的香氣有著倔強的脾性,即便入了冬、花葉凋零,那股無可抵禦的怡人氣息,依舊會徘徊在樹的根部,蟄伏等待著春日的暖意。
『我的妹妹老是說,松露木與它的天然氣味就像是我和她,誰也離不開誰。』
桐興奮地向那個人提起一路走來的景致時,他慵懶地趴在地上,臉上流露出溫柔的神色。佟感到有些訝異,因為與她們通信的那個人,字裡行間透露出的性格剛毅果決,與眼前這名談起另一半就笑彎眼的男子,簡直判若兩人。
『在開始之前,我很好奇,這名字真的是引生使給的嗎——「艾因斯」?』
聽見她的提問,那個人目光閃爍,神態改變的瞬間,她立刻就相信,這便是與她們通信長達半年之久的神秘人物。透過流浪樂師的傳遞網絡,輾轉找到她們這對特色鮮明、師承音樂之鄉首席樂師的演出者,署名「艾因斯」,這個已經消失在當今語言裡的古老詞彙。
『這確實不是我的本名,因為我不承認引生使賦予的那個名字,那個名字,只屬於她。來吧,我邀請妳們來,是想親自討教一些古語的解析與正確讀法,我翻遍了所有可能的文字紀錄,但失傳的語言沒有讀音,是沒辦法詠唱的。』
他真是一個奇妙的人。佟表面不動聲色,心裡卻默默地記下了這號人物。首先,她注意到此人在發現她們的「特殊」後,雖然閃過一瞬不可置信的神色,但旋即恢復鎮定,待她們與常人無異。其次,他對語言與符文學的鑽研,已經遠遠超過同齡人的知識水準,甚至媲美專業領域的學者。
通信往來的期間,她已經無數次折服於此人廣博的古語知識。與她們這些自小成長於古都,哼唱著古老語言歌謠長大的人不同,在如此遙遠的一座海島上,究竟是要有多大的毅力與能耐,才有辦法自修到這種程度?
只消一個午後的時光,就足以讓他掌握許多母語中不存在的發音與聲調,而那些普通人大概一連聽上好幾天,都聽不出有什麼差異的音,他花了幾個時辰便駕輕就熟——當然偶有差錯——但簡直不是正常人。此外,搭配他自修的語法規則,變格時的變音、重音不同時的發音位置變化,還有連音等等,都迅速落入他的掌握之中。與她們告別時,他甚至已經能流暢地以古語說出臨別祝禱。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他那句話來得讓佟在意。
『我不承認引生使賦予的那個名字,那個名字,只屬於她。』
是什麼樣的人,才會想要捨棄與另一半共享的名字?是什麼樣的人,才會將古語中「孤單」的字根——艾因斯——當作自己的名字?孤單,這個當今早已經不存在的概念,只能從字根的語意上模糊推得,是與「單一」相關的詞彙,而以詞性來看,通常作為形容詞使用。
是什麼樣的人,才會想讓自己成為一個「孤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