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著深紅色長髮的少女，讓柔軟的髮絲細心編成了樣式簡單的辮子，坐臥在她雙肩上休憩，額前蓬鬆的瀏海梳理得整齊，迎著風微微飄盪。她烏黑的雙目低垂，雙手握在胸口擺出了祝禱的姿勢，順著她向下的視線，正好可以看見在那身米白色學院袍胸口處繡著的雷文鳥徽記。
以這樣姿態站在首都最高塔樓祝禱的卡珞，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沿著蜿蜒向上的螺旋石階攀爬了許久，總算抵達了頂層，但我最後停在樓梯口處，並沒有跨上鐘樓的地板，深怕打擾了這樣寧和的氛圍。她在為誰祝禱呢？
她轉身過來看見我的時候，那雙原本黯然的眸子倏然亮了起來：「安！」
我咧開嘴朝她笑，很想像過去這二十年來一樣，露出最自然最開懷的笑容，但是我卻發覺嘴角的肌肉牽動起來有些僵硬，我甚至不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笑。她從狹窄的鐘樓那端快步踱了過來，縱然片刻遲疑，但還是迅速牽起我的手。她手心的溫度很柔軟，天色蔚藍時橫臥在海平面那頭的雲朵，觸摸起來的感覺想必就是這樣。
「安，妳過得好嗎？我好想妳。」
她的嗓音低柔，是低音琴的弦音。聽見這麼想念的聲音如此近地觸動著耳膜，千言萬語全都堵在了喉口，沿著鼻腔攀上來，化作熱燙的溫度滾落我的臉頰。
這些分離的日子裡，對她的思念總是淡淡的，於夜裡縈繞在每一瞬間的吐息；我將思念吸進、呼出，形成一個平衡的循環，以為這樣就能很好地排解心口的痛楚。然而在這個當下，我知道我錯了，這些無止盡的循環只是將痛楚搓揉成細細的紡線，一針一針密密地將思念縫進我的血肉。我感到呼吸急促，眼前她的形象氤氳難辨。總算真的見面了，我怎麼看不清她的臉呢？
她輕輕攬住我，讓我的頭枕著她的肩，淚水打濕了她紮得美麗的髮辮。卡珞，卡珞，我也想妳。我抽噎不止，話語從嘴中說出顯得含糊不清。好想妳，也好怕沒有人想我。她拍著我的背，就像是拍著初生嬰兒的背，安撫他們毫無來由的哭泣。
「傻瓜安，我每天都想妳，擔心妳有沒有危險，也很自責沒守護好妳。」
聽她這麼說，我哭得更厲害了。卡珞總是那麼溫柔，跟卡洛一樣，相似卻又不同的溫柔。可是她這樣的溫柔像錐子，又像百銀草倒鉤的刺，明明綻著美麗的銀色花朵，但是根卻紮進我的心底，隨著她安撫的話語，掀出埋藏許久的罪惡感。
「對不起，卡珞，那個時候，真的對不起⋯⋯」
拍撫著的手停了片刻，但隨即又恢復了原本的節奏。
「沒什麼好道歉的。」她輕聲說：「妳看起來很好，這樣就夠了。」
我們在鐘樓上面待了一陣子，直到寒風呼呼吹得頭有些發疼，我的雙眼也腫得不像樣了以後，才一起沿著長長的樓梯往下走。樓梯很長，沉默也很長，我跟著她踏下石階，一邊數著數，一邊醞釀著問題，開口的時候，我聽見自己濃濃的鼻音。
「所以，妳每天都會來這兒祝禱嗎？」
她應了一聲，我們往下又走了三階。「自從接觸了研究院這裡進行的實驗以後，就天天來。我想鐘聲或許能夠把我棉薄的祝禱，傳送到這座城的每一個角落。」
「實驗⋯⋯確切究竟是怎麼進行的？對象是誰？過程又是怎樣？」
我聽見她深深的嘆息，又默數了十五階後，她才接著說：「我不是這領域的專才，之所以會接觸，是因為聽方琦說妳未來可能需要接受相關檢驗，所以堅持在旁邊觀察實驗的流程。簡單說，為了找出可能分離雙生的方法，辛鐸已經挹注了數十年的心力在動物實驗上，近幾年來開始計畫在人類身上複製初步的成果。」
我沉吟了一下，不確定地問：「這種實驗會不會很危險啊？」
「當然很危險。」五階、十階。「動物成雙地死去，一百種不同的方法都導致相同的結果。所謂初步的成果，其實也只是延宕了另一半的死亡時間，從來就沒有真正成功分離雙生死亡的案例。動物跟人類的身體構造不同，要複製這些初步的成果也相對困難很多，失敗的例子更是所在多有。」
「不是吧？聽起來好像在拿生命在開玩笑⋯⋯」
「這樣想不太對，安，這裡的每個研究員，都是投注一輩子在鑽研可能成功的方法，所以這不是玩笑，只是失敗要支付的代價，非常昂貴。」
她停下腳步，原本迴盪在狹小空間裡的跫音一消失，整片的寂靜讓我忽然耳鳴了起來。她回頭看著我，烏黑的瞳仁映照出石壁上微弱的火炬。
「實驗的受試者都是犯下殺人罪入獄的人，如果不參與實驗，他們的雙生依然會因為另一半執行了死刑而死去。如果實驗成功了，因為研究的貢獻，罪行也能夠獲得赦免，不過這也只是讓他們抱持著一線希望參與實驗，至今還沒有真的實現過。」
聽卡珞平靜地講述關於人體實驗的內容，我覺得有些頭暈目眩。生命的公平性在哪裡？雙生的一半犯下了罪行，罪責卻是由雙方共同承擔，這事實存在已久，但我以前從未深究。然而，這又是否能夠正當化拿人體來做實驗、以生命為代價的研究？
「這段日子以來我聽方琦跟我說了很多，整個學界都因為妳的例子而撼動，因為妳是目前所知，第一個失去雙生而存活的人。可是安，我看見為此積極發想研究計劃的學者們，卻覺得很害怕。」她閃爍的目光裡埋著深深的不安，「我們不想要妳再受到任何傷害了。」
她說了「我們」。這個我們，也包括卡洛嗎？
躺在床上的時候，我的思緒不受控制地狂奔，我翻了個身背對著窗戶，端詳著牆面上的光影。晨跟辰他們因為鄰國王儲的身份，被請到城南僻靜的高級宅邸住宿，我們一進城後就分道揚鑣了。國家研究院安排給我的這間客房，座落於研究員宿舍區的邊陲地帶，緊鄰著市區，悠閒步行不到半個時辰就能夠抵達最熱鬧的中心。
昂城的街道就算是入了夜，還是會偶爾傳來各式各樣的聲響，像是時而飄入耳裡的路人交談聲，一聽就知道喝得酣暢淋漓的高歌，偶然的吆喝聲，或者是從二樓窗邊翻進室內落地時的聲響。
嗯？
我猛地坐起身，戒備地看向房裡唯一的窗戶。原本半掩著的窗現在大大敞開，夜風吹灌進來，讓我打了個哆嗦，但是讓我心停了半拍的，是屋內瞬間多出的那兩道身影。兩個人身上罩著款式相同的斗篷，看得出來他們剛經歷了一場兵荒馬亂，現在兜帽都往後拉了下來，於是我看見了他們束成馬尾的及腰長髮，由於夜色幽微，分辨不出明顯的髮色差異。他們身上都各自背了一個長形的束口袋，像是經常會在流浪樂師身上看見的那種。是樂器嗎？
我傻眼地看著這兩個不速之客倚著窗倒坐下來，氣喘吁吁地擦著汗，事發突然，我甚至忘記要出聲引人來處理這兩個私闖民宅、來路不明的傢伙。其中一個人比較早回過神來，發現我已經悄悄摸起放在床頭的弓箭，正要朝他們拉開弓，連忙嘶聲制止：「拜託拜託，借我們倆避避難，當作日行一善！」
「這個提議真是滿幽默的。」我冷冷說道。
「我是認真的，善良的小姐，快看看我誠懇的眼睛！」
誰有閒情逸致跟擅自闖入的人玩大眼瞪小眼啊？這人腦袋一定哪裡有毛病！那人見我無動於衷，於是著急地朝床的這邊爬過來，把我嚇得往後跳到床上，手裡的弓拉得更滿了：「給我停下！再靠近，別怪我手裡的箭不長眼睛。」
那個人貌似絕望地摀住臉：「怎麼辦啊佟，我們好像走投無路了。佟？居然拋下我想自己偷跑，你還算是個人嗎？」他哭喪著臉，一面飛撲過去抱著另一個人的腿，阻止他繼續無聲無息地往門口處爬。
我抽抽嘴角，首都真是令我大開眼界。我手插著腰，冷眼看著這兩個人在地上扭打了一陣子，同時聽見外頭街道上一陣喧騰，使得原本嚷嚷的兩人瞬間陷入死寂，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看樣子不是麻煩找上門，就是他們主動惹上麻煩。看他們灰頭土臉、身手看上去的確沒什麼威脅性的樣子，我大步繞過他們，將門上了鎖，避免他們趁機逃跑。點亮房裡的燈火後，我才仔細看清楚了房內的情形。
他們身上的背袋已經半敞開，裡頭分別露出了兩把琴，其中一個袋子裡還瞧得見一把琴弓。癱坐在地上的人半是虛脫地看著彼此，火光下的兩個長馬尾，其一是深褐色，其一是深藍色。令我感到訝異的不只是這兩個似曾相識的配備與打扮，還有那兩張極度相似的容貌分明揭示，眼前的他們是一對雙生。
但他們，竟然都是「她們」。
就在我認真思考要不要去報案的時候，綁著深褐色馬尾的桐，毫無形象地抱緊我的大腿，可憐兮兮地跟我解釋起事情的始末：她和妹妹一路奔波至辛鐸來辦事，事情辦完，盤纏告鑿，只憑著流浪樂師的微薄收入，在首都昂城根本沒法活，只好跑去賭錢，沒想到連贏幾十局的下場就是對方懷疑她們出老千，竟翻臉不認帳。倒楣透了的兩人只好依靠著唯一的籌碼——運氣——翻進了我房裡，希望能尋得暫時庇護。
看著桐那彷彿末日將近的神態，我想了想覺得這經歷也是可憐，無可奈何地答應暫且收留她們過夜。不同於激動得要撲上來抱我的姐姐，佟一臉淡漠地向我道謝，輕描淡寫地邀請我三日後的晚上，在城西的「朝日酒吧」觀賞她們的演出。
朝日酒吧，位於城之西方、日輪升起方位的酒吧，真是名符其實——等一下，朝日酒吧？
「妳們⋯⋯妳們該不會認識那裡的老闆吧？」
「喔，那對為了賞雪放著自己店不管的奇葩呀！當然認識囉。」桐自動自發地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就要喝，結果杯子卻被一旁的佟順手取走，一口飲盡。她氣惱地把空杯奪回來，才接著講：「巴莎的酒吧可說是我們的發跡之處呢，他們啊，因為自己曾經流離失所的關係，特別能體諒我們這樣流浪四方的藝人。上次分別的時候，還說要帶雪城的特產雪晶石來給我們做紀念，這都多久了⋯⋯欸欸妳怎麼啦？」
她們互望了一眼，兩張相似的清秀面孔都寫著不知所措。我想擠出笑容化解尷尬，卻感覺腿上一點一滴被什麼給濡濕了。真奇怪，眼淚為什麼會自己掉下來？
「巴莎跟巴沙，他們不會再回來了。」
（第四章 未完待續）
小後記：
口頭報告完當然又要來更新一波～（麻痺麻痺麻痺我的研究腦）
明天又要meeting，感覺腦細胞又可以死上千千萬萬遍QQ
看到這邊，想必大家都察覺了一個鐵一般的事實：安是愛哭鬼！！！
但說真的，如果如果連續兩天都哭得很慘過，淚腺是很容易再被觸動的～（幫安說話XD）
而且，我真的覺得要當這故事的主角需要有強健的心靈力量⋯⋯
安妳已經做得很好了（抱抱
另一個補助計劃的申請死線又要壓境，我已經看見壓力海嘯捲過來了幹幹幹
（對不起這是個髒字成篇的後記QQ）
可以預見接下來更新頻率會猛爆高（？？？？）
謝謝大家的閱讀！！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