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她，我和她的年紀差不多大。我是指她死去時的年紀。
那時我在廣場上和安走失了，時值一年一度的盛會，慕名而來的旅人與城裡的居民都簇擁在表演者以及各個攤販旁，人潮洶湧得把身形矮小的我們給沖了開來，但我不害怕，因為安一定可以找到我。
我踩著小巧的布鞋，低頭數著地上一格格鋪著的淺藍色石磚，覺得它們排列起來像城裡的警備隊，器宇昂揚，彼此鑲嵌著的角度卻又活潑極了，簡直跟廣場上的人們一樣熱鬧擁擠。我就這麼一路跟著列隊的地磚走，穿梭在大人們長長的腿間像在穿越城郊整片的松露木林。忽然間，我在聲音的河流裡聽見一道乾淨的歌聲。
那歌聲全然不同於我所聽過任何流浪樂師的演唱，而是一種直覺就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嗓音。人聲紛雜，但是我聽那歌聲聽得癡了，乾脆閉上眼睛，聞香一般循著聲音的氣味走，沿途腳底還不小心絆了幾下。再睜開眼的時候，她唱著歌的形象落入我眼底，從此之後在腦海深處烙成一幅永不褪色的畫，畫裡總是看得見樂音繚繞在她瘦弱的身軀，無風飄揚。
那天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不屬於這邊世界的事物有時甚至更美好，縱使這樣的美好帶有殘酷的成分。只是那時候的我還不能明白，也讀不懂她笑容裡的哀愁。
揮別的時候，我和她約定好，隔年再來聽她唱歌，我要一直聽到成年出海為止，然後我要去造訪音樂之鄉，納西里西索群島，為她帶回更多美好的音樂，屬於我們這個世界的歌聲。她笑了，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我跟她說，妳要常笑喔。
紅芒星奪目的色澤直上雲霄，也把我擁有美好歌聲的朋友帶往世界的另一頭。安在我凝望水池發愣時找到我，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臉頰，見我毫無反應的樣子，有些驚奇，但他什麼也沒問。我們倆肩並肩坐在水池旁，短短的雙腿還碰觸不到地面，便懸在那裡晃。我們就這麼看著遠方的日輪，慢悠悠地滾進索拿山的背後。
我小小聲問，安，為什麼她只有一個人呢？
安用一副看著笨蛋的表情看著我，說，因為她是幽靈啊。
幽靈沒有哥哥或弟弟嗎？
就是哥哥或弟弟死了，她才會變幽靈啊。嗯？不對，也可能相反。
她死了，所以哥哥或弟弟變成幽靈？
安露出一臉受不了的表情。妳看到的幽靈是她好不好？我是說，有可能是她先變成幽靈，哥哥或弟弟才跟著死掉。但我不知道，為什麼人死了會變成幽靈。啊，好奇怪！真想知道為什麼。
前後踢著腿，小小的安嘴裡嚷嚷著，目光裡迸出渴求答案的光芒。我認得這樣的眼神，因為在往後的時光裡，我一直見到同樣的光采流轉在他棕色的雙眼，縱使隨著年歲增長內斂了，卻從未真正消失。那日，是我第一次與幽靈相遇，也是安第一次一頭栽進藏書室裡，連育兒院都忘了回。
我盯著眼前在角落抱膝縮成一團，這個有著火紅髮辮的小女孩，往事一波波襲上心頭，覺得既懷念、又苦澀。
「喂，要不要說一下，為什麼偷走這孩子的身體？」
她驚訝地抬起頭。「大姐姐什麼時候⋯⋯」
「這孩子說起話來口音很特別，要模仿也模仿得像一點嘛。加油，好嗎？」
她噘起嘴，不服氣地撇開頭來。鎮上的伏靈使以一種奇詭的赭色墨水在她周圍地面上畫出符文，結界張開來，形成一道半透明的紅色障壁，讓我聯想到洛洛亞城中央光芒直達天際的紅芒星。片刻，她嘆了口氣，把臉埋進膝間，接著說起話來的口吻截然不同。
「啊啊，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回來，都是那臭傢伙害的！可惡，要不是他把我灌注在箭上的力量全都吸收掉，我怎麼可能輕易被妳這小丫頭擊昏。」
我按耐著被喊小丫頭的不快，正色問她：「聽好，我有兩件事要問妳。第一，偷走這孩子身體的目的是什麼？第二，艾因斯身上那把箭到底怎麼回事？」
她冷哼了一聲。「妳也聽好，雖然我暫時沒有行動能力，但也別像拷問犯人一樣對我。我費了多少力氣，才掙脫百年束縛附身到這孩子身上，妳覺得我會輕易離開嗎？」
「原來如此，死去已久的妳之所以偷走這孩子的身體，是為了重新回到這個世界，而且聽起來暫時不打算把身體還給人家。好，這樣我知道了。」
「妳！不要隨便分析別人說的話！」
「不過我看妳身手好像也不怎麼樣，到底怎麼從那邊的世界溜出來的？除了刮幾陣陰風，好像也就射了枝箭。」我托著下巴，反坐在她面前一把長背椅上，趴在椅背盯著她看。「說真的，目標那麼近，準頭還差成這樣，妳的射術老師應該會哭吧？」
雖然為了使出激將法，我刻意用了很揶揄的語氣，不過心裡卻是在慶幸那枝箭避開了心窩，否則艾因斯真的小命不保。
一如我預期，慍怒的眼神掃視過來：「無知的小丫頭！妳根本不知道，為了讓任何一個人有掙脫的機會，有多少亡者日以繼夜在努力著。妳根本不知道，要掌握一具活的軀體，需要耗費多大的靈素，別提將靈素具體化成武器！」
「所以說，沒事幹嘛攻擊無辜的旅人呢？」我扶額。
「無辜又如何？世界上無辜但受到懲罰的人，可比妳想像中多多了！」她幾乎是用鼻子哼出這句話來：「這世界太不公平了，無論哪邊的世界都一樣。」
明明附身在別人身上，襲擊別人的不是我，聽到她說的話，我怎麼覺得自己像做錯了什麼事？被束縛在一座城鎮百年之久的亡者們，又是為了什麼受到懲罰呢？或許從未思考世界的公平與否，光就這件事本身，就該受到責難吧。毫無預警地，女孩的清亮嗓音，就這麼從遙遠的記憶走出來，在我耳邊迴盪。
『這個世界好不公平！』
『為什麼我只是比他早死一點，就得到另一頭的世界去？』
『我討厭那個地方，好討厭！』
那時落日的餘暉在她的大眼裡燃燒，透過眼淚折射出一千種不同的顏色。我朝著有著紅色髮辮的小女孩伸出手，穿越結界，輕輕拍拍她的肩。
「妳讓我想起一位朋友。她死去的時候，年紀跟才比這身體的主人大一點而已。她跟我說，她的弟弟因她而死，所以她得被困在城底兩百年。」我試圖維持平靜，但是聲音裡的激動卻很難完全掩飾。「那妳呢？」
她拍掉我的手，冷冷瞪我一眼，用稚嫩的童音說：「干、妳、屁、事。」
「⋯⋯拜託，不要用那張可愛的臉蛋說那麼粗俗的話。」
我不懂，另一半因自己而死，不是自然法則嗎？與另一半的生命緊緊相連，同生共死，這個世界不就是這麼運轉的嗎？那為什麼有些人，卻要因此受到懲罰呢？我不相信這是常態，否則每座城池底下的地縛靈數目，都要可以組成一支國家軍隊了。
我想起安的提問。為什麼人死了會變成幽靈？
稍早伏靈使見我拎著被附身的小比歌出現，差點沒把魂給嚇飛，表示這是幾百年來第一次有地縛靈在非解放日自主掙脫束縛，於是在設下結界以後，便匆匆忙忙趕去捎信息給首都，留下我在接待處看守這個看起來充滿憤怨的幽靈。
施涅鎮的行政廳就如整座城鎮的一貫風格，有種寧靜古老的氣味。我們所在的接待處，是一個格局方正的乾淨廳室。幾張圓桌錯落，沿著牆設置了供人坐臥休憩的長椅，上頭簡單卻不失莊重的鋪設了棉質軟墊。天花板沒有特別挑高，但是只要稍一抬頭，畫工精細的圖騰便會躍入眼裡，我抬頭觀察了一會兒，覺得壁畫裡的白雪像是要直直落到我的臉上。
察覺到房裡另一頭的細微聲響，我轉身快步走向靠牆的其中一張長椅。艾因斯躺在軟墊上，淺淺呼吸著，胸口怵目驚心的血跡乾涸了以後，綻放成某種巨大而妖豔的花朵。他身上那件長衫是藍色的，是我最喜歡的海水藍，那朵深褐色的花就這樣開在一整片海的中央。
然而他胸口原本讓箭捅出的一個大窟窿，看上去竟然已經完好如初，我不禁讚嘆：「你的元素朋友實在太神奇了，改天可以教我怎麼跟它們說話嗎？」
艾因斯稍稍動了一下，看起來是想撐起身子，但馬上痛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只是最初步的修復，幫忙止血，縫補表面，但破壞掉的身體組織，還要時間慢慢長回來。」他的聲音聽起來仍舊非常虛弱，我趕緊過去按住他，讓他好好躺著。
「剛剛聽那個幽靈說，那把箭是用靈素凝聚出來的。」
「嗯。」
看他那副淡然的模樣，我不禁惱怒起來：「靈素跟元素，分別是世界兩邊的組成因子，你既然跟元素那麼要好，難道就不能跟靈素溝通嗎？」
「可以。」他不假思索地答，卻皺起眉：「但他們太生氣了，不聽話。」
「所以你就這樣硬生生吃下那一箭？有沒有搞錯，你可能真的會死！」我激動地說，一想起他是替我擋下那箭，就感覺罪惡感一口口囓咬著我。
「只要我把形成箭的靈素吸納掉，幽靈就暫時沒有殺傷力了。就跟操縱元素一樣，操縱靈素也需要消耗自身的能量。有元素幫忙，我不會死的。」
聽他用那麼輕描淡寫的語氣說起生死交關的大事，我莫名氣悶，忍不住用力捏了他的手臂一下，他痛得悶哼一聲。箭身沒入他胸口那一刻，我覺得像是在開玩笑。人總不會那麼輕易就死去吧？尤其像他這樣強大的存在。然而當他口吐鮮血，倒在我懷裡，我卻確切感受到生命的重量。
那麼輕，輕得像羽毛。
我們受到襲擊的消息，在隔天傳了開來。有史以來第一次有地縛靈自主掙脫束縛，來到這頭屬於生者的世界，甚至佔據人身，就連鎮上最資深的伏靈使都沒有頭緒。鎮長除了委任現任兩名駐守的伏靈使調查此事外，也得到育兒院方面的同意，將比戈兄妹暫且隔離教養。
原本我們正煩惱，該如何處置附身在比歌身上的幽靈，但很快便發現，幽靈只附在其中一半身上，根本就是栓住自己。由於雙生有生理上的限制，無法離開彼此太遠，基本上只要照顧好比戈的安危，就不用擔心比歌伺機脫逃。於是伏靈使改在她身上下了道咒術，暫時抑制她操縱靈素的能力，現在她頂多算是有著超齡心智的小孩，除了那張令人火大的嘴之外，沒有什麼威脅性。
第一眼見到她哥哥比戈的時候，我驚訝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因為這個個頭嬌小又一臉病容的小男孩，沒有像一般人一樣的下手臂。他的上臂蒼白瘦弱，再往下瞧，就這樣倏然結束在一般人稱之為手肘的地方。
也許因為手的關係，他整個人顯得很畏縮，幾乎不說話，只安安靜靜地做自己的事，身上找不著一絲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朝氣。無論是偶爾的叫喚或碰觸，他都會像驚嚇的小動物一樣，露出脆弱受傷的神情。在行政廳裡看見妹妹被附身的模樣，可說是扎扎實實嚇壞了他，因為幽靈劈頭就是一句「滾開！誰是你妹妹」，讓原本就瑟縮的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豆大的眼淚簌簌地掉，而他只能用兩隻細瘦的上臂亂抹一氣。
真的是隻很不體貼的幽靈——不過，如果她真的有那麼善良，又怎麼會忍心奪去小比歌的身體呢？
（第一章 未完待續）
小後記：
這個週末跟同屆博班同學一起衝了一發萊比錫，參加一個同學的生日趴。
完成了20小時萊比錫一日遊的壯舉XD
昨天晚上一群人夜宿同學家，歡鬧到四點半才入睡。
睡前，來自塞爾維亞的同學給大家說了床邊故事，
用極好聽的聲調，背誦了整首
Edgar Allen Poe 的敘事詩 The Raven，
反覆出現的"nothing more"和"never more"，餘韻綿長地纏繞耳際。
他念完的時候，我翻身面對他，小小聲說了一句謝謝。
不曉得他有沒有聽到，但是聽他朗誦這首詩，我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想哭。
或許是勾起了遙遠的大學回憶吧？明明就沒讀過這首詩的說。
然後今早醒在睡死的眾人之中，滑開手機，發現被洗了一連串的通知XD
《孤單》有了新讀者了好開心，而且非常慷慨地給了好多心得QAQ
還有隔天馬上開了副聲道的鯤島（說好的隔一週呢呢呢呢）
不過看完作者本人的創作筆記，真的覺得文本可以多重解讀好棒啊！
謝謝大家的閱讀～～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