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大家來到本公司創立二十八周年的記者會，今天我們不只是為了發表本公司在『市售健康食品綜合評比－總營養價值組』二十連霸的感言，最後也有神秘驚喜，當然也開放各位記者發問，畢竟……你們都要寫報告吧？」
「「「哈哈哈！」」」
一開口就讓全場記者摘下嚴肅的面具，開懷大笑，這就是魯義昇董事長的記者會風格，每一次都像是同學會，所有來採訪的記者不必將自己繃得太緊，只要專心把問題說完，閒暇之餘還能和董事長聊個幾句，甚至跟友台記者交流一下也行，簡直就像是派對，連前輩也說，在他四十年的記者生涯裡，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記者會。
現在是記者們的提問時間，每個人按照順序提出一個問題，我是第十位，台下的記者連麥克風都不用帶，結束後工作人員會統一發放整場記者會的錄音檔，真是體貼。
全場一片祥和，完全沒有搶著要提問的意思，不過一想到出發前主編說的話，我就無法融入現場悠閒的氣氛。
「我再給妳最後一次機會，要是再搞砸，我就把採訪用麥克風塞進＠％＆＃。」
當時主編生氣的表情讓我自動省略了後面的五百多字，但是依他專業的校稿與用字水準，剩下來的大概也是些不宜刊登的內容吧。
「現在輪到七號了。」
基本上我也不算是搞砸吧，我只是在記者會時因為手太短，麥克風收音效果不好而已，放大音量後基本上還是能播出嘛……雖然雜音有點多就是了。
「八號記者有想提問的嗎？」
不過那是天生差距，我也沒辦法嘛，之後我也都提早到場，佔到了好位子，真搞不懂他到底在生氣什麼，該不會上次那件……先專注在記者會上好了。
「九號換你囉～」
我來採訪之前也有對魯義昇董事長的個人資料做過基本調查，今年五十歲，單身，長的也是一表人才，頗有成熟男人的韻味，但是沒有任何誹聞，公開表示喜歡他的倒是不少，最知名的例子還是得說說當紅女藝人李玟娜，她在記者會上多次表明對魯義昇董事長的愛意，不過都被委婉地拒絕了。
「第十位記者，妳有什麼問題嗎？」
也因此魯義昇董事長被網友稱為「溫拿中的魯蛇，魯蛇中的溫拿」、「董事長界最後希望」、「台灣老闆唯一清流」等等，也有「魯到可以當明年的年菜」的說法，也有場外的網友希望能問他──
「是『你為什麼魯這麼久？』來著吧？不過身為專業的記者是不可能問他這種問題的。」
啊咧？
「我看看喔……是莊惠淇吧，之前沒看過妳，是新人嗎？一開口就是那麼勁爆的問題，我有點受不了啊。」
糟了！一不小心就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了！
「真、真是非常對不起！」
我嚇得馬上起立，並向董事長鞠躬道歉，這完美的九十度直角如果出現在禮儀課程的話，絕對是教科書級的標準，不過……現在是記者會啊！
「沒關係，我也有被問到這個問題的心理準備了。王叔！記者會還有多久結束！」
董事長揮著帶著戒指的左手，耀眼的光芒不停閃爍，並朝著場邊大喊，還不忘將麥克風關掉，是為了不錄到多餘的話吧。
「預計再一個半小時結束！」
被稱作「王叔」的那位看似保鑣的人大聲地吼了回來，畢竟場地很大，如果沒有麥克風就只能用喊的，不過連餐點都準備好了，用的還是「魯家健康食品股份有限公司」的最高級材料，簡直把記者當成貴賓了。
「幫我再多加一個小時！那麼各位記者朋友，如果還沒吃午餐的，可以到後面自行取用，接下來的故事有點長，請見諒。」
小時候我家裡是開餐館的，我爸爸最拿手的菜就是滷味，獨門配方遠近馳名，各地的饕客慕名而來，每天都大排長龍，因此家裡的經濟狀況還算不錯，但若要說到缺點，大概就是餐桌上常出現滷味吧。
我的母親算是高齡產婦了，在我十八歲那年，我的父母剛過五十九歲，也是即將退休的年紀了，但我父親的身體卻撐不到請領老年年金的那一天，發現時已經是大腸癌末期，癌細胞擴散到全身，過沒多久，我家餐館就關門了。
或許是做廚師的關係，常吸濃煙，再加上我家的滷味味道特別重，雖然那也是餐館知名的原因之一，但是為了研發新滷味，父親每餐都是重油重鹹，可能因此才得了大腸癌。
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在一年後也跟著他的腳步走了，只留下我孤單地讀大學，自從父親過世後，我就發誓要發明一種食品，一種讓所有人都能沒有負擔，輕鬆享用的美食，於是我毫不猶豫，毅然決然地在志願序上填滿了食品科學相關的科系，還有一些最後的選擇。
但天不從人願，考試當天我吃壞肚子，還真的讓我上了那「最後的選擇」，那是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大學，而且還是農業科學。
不過既然上了也沒其他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去報到。
新生報到當天，我和其他二十幾人待在教室裡聊天，而「她」，是我們系上唯一一位女生，蔡芝薇。
正當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選擇科系的原因時，她突然走了過來。
「我家是種田的，所以當然讀這科囉！」
「可愛的蔡芝薇如是說」，是這樣用的吧？小小的馬尾在身後甩呀甩，全身上下洋溢著青春活力，嬌小的身軀穿著制服，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看在我眼裡卻是自信的表現，彷彿能見到她的夢想所發出的光芒，這就是我和她相遇的那一天，不過──
「大姊，妳穿高中制服是要做什麼？」
她穿的是高中制服啊！這是啥？天然呆？
「沒禮貌！我才不是大姊！那你又是為了什麼才進來？」
輕輕地鼓起臉頰，如小孩子生氣一般，大概是想顯示她的不服氣吧，現在想起來，她可說是領先了時代數十年呢。
「為了研發出最棒的健康食品！」
當我拍著胸脯，對她說起我的目標時，她笑了。
「很偉大的志向呢，相較之下我只是想幫助家裡的經濟而已。」
可以看的出來，她的笑不是那種輕視的笑，而是打從心底相信我說的話，帶有滿滿鼓勵的笑容。
有了這次的談話，我跟她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近到幾乎要重疊成一條線，但是在這匹名為「人生」的布上，這兩條線，注定無法同時編完。
快樂的大學四年很快地過去了，畢業後我用繼承的遺產開了一家小公司，畢竟近視，免役。
雖然說是公司，但剛開始員工也只有僅僅不過十人，其中也包含我跟芝薇，工作的主要內容就是健康食品開發與農業相關研究。
幸好我在大學時藉著學校資源，學了些食品科學相關的知識，教授看我有意要學習，也給了我不少額外的功課，那段時間雖然每天都很辛苦，但是自己開業後才發現，那時學到的知識是用再多錢也買不到的。
研發了一些健康食品後，公司的規模也逐漸擴大，當然，農業那塊也沒漏掉，還記得當時去見芝薇父親時，他只說了一句話。
「俺是種田的（ㄉ一ˋ），別騙我讀書少！」
劈頭就是一句帶著濃濃鄉音的話，還好芝薇也有跟來，花了不少時間後終於說服他接受我們在學校所學的新式技術，也借了我們一塊小小的地，供我們實驗各種新品種的植物與研發出的藥品。
不過離開前他說的話就有點……
「就算我把田地借給了你，我也絕對不會把女兒交給你的！」
臨走前他張開雙手，擋在臉上三條線的女兒面前，大聲地喊道。
老人家的話聽聽就好。
慢慢的，公司的規模也不斷擴大，工作之餘我也常到實驗室研發新產品，有了許多來自各個大學的頂尖人才，有知識，有熱誠，身體耐操一級棒，公司事業自然就蒸蒸日上。
某天晚上
「老闆！你快來看！」
某位新進員工衝到我的研究桌前，看他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真想叫他先喘口氣，不過如果是讓他如此失態的事情，還是先聽他要說什麼吧。
「怎麼了？」
「總之先過來再說，實驗室的水培場有大發現。」
公司唯一一間實驗室位於芝薇家附近，也靠近田地，雖然有點偏鄉下，但因為離家近，工作又方便，所以算是不錯的選擇。
到了位於三樓的水培場後，所有研究部門的員工都興奮地看著我，我先說明一下，不知為何，現在總數約六十人的員工中，研究部門有十一人，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現場的十個人全都是男的啊！」
我就不信做研究的性別比這麼不平均，你能想像整整十個人瞪大眼睛盯著你看，興奮到好像隨時要撲上來，臉上還流著因為緊張而滲出的冷汗，，口裡不停地喘著氣，而且──全。都。是。男。的。
「老闆你看一下這份實驗報告。」
員工Ａ遞給了我一份資料，我看看……
「這、這是！？」
分析報告所列出的營養物質已經遠遠超出一般燕麥的範疇，不管是種類或是含量都高得嚇人，經過計算，不含熱量的話，光是食用一碗三百公克的燕麥就足以提供一名成人將近八十％的每日膳食營養參考攝取量，雖然鈉之類的某些元素過高，熱量也較一般燕麥低，但是只要利用基因工程的技術調整，相信未來一定能成為健康食品的第一選擇。
「這是什麼燕麥!？」
雖然前面這麼說，但我好像也變成了看起來很興奮且不停喘氣的男子。
「這是在實驗中發現的超級燕麥，本來是想測試能否培育出具有特殊功能性的燕麥，卻碰巧發現這種燕麥，目前正在進行更深入的分析，目標是找出將它的成分比例調整地更完美的方法。」
「很好！這樣我的夢想就有機會實現了。」
「老闆，現在該怎麼做？」
現在換員工Ｂ提出問題了，他是位非常謹慎的人，凡事都要先請教上頭指示，不過這樣下去不太好，下次再私下提醒他好了。
「現在也不早了，都已經晚上九點，通通給我下班回去休息!明天早上八點半準時到實驗室集合，我要把這種燕麥的潛能全部榨出來！」
「可、可是老闆，平常我們都十點多才回家，早上也七點半就到公司，現在還能做一些實驗吧？」
員工Ｃ提出反駁，總是那麼認真，不過還是應該適當休息才好。
「我說過了，通通回去睡覺！快點！」
「就算自願留下研究也不行？」
「不行！趕快走！」
「「「是！」」」
把員工通通趕走後，整間水培場只剩下我一個人，剛才在那些人面前擺出老闆的樣子真是累人啊，明明他們各個都是能夠獨當一面的人才，為什麼會願意到我的公司工作呢？我年紀沒有比他們大多少，也沒比他們聰明，真讓人搞不懂。
「那麼，我也要走了。」
關上電燈開關後，最後一個人也走了，只留下可能成為未來健康食品第一選擇的超級燕麥靜靜地躺在水培箱中，以及自顧自在黑暗中閃爍的──紅燈。
「鈴～鈴～鈴～」
「唔……是誰半夜裡打電話過來？」
揉了揉睜不太開的雙眼，手錶顯示現在是半夜三點，誰會在這種時候打電話給我？
「老闆！大事不妙了！實驗室失火了！」
一接起電話，著急的聲音傳了出來。
「什麼！？我現在馬上過去，快叫消防車！」
不等對方回話，我套上平常穿的那件大衣，隨即開車奔向實驗室。
我目前的住所位於離實驗室車程五分鐘的一間租來的透天厝，因為跟那棟房子的所有人有些關係，所以對方用非常便宜的價格將整棟房子租給了我。
芝薇今天有事，所以回父親家住，她家就在她爸爸的田旁邊，換言之──離實驗室很近。
「現在情況怎麼樣了！有沒有人受傷！」
抵達實驗室前方的道路時，火勢已經一發不可收拾，熊熊烈火吞噬了三樓的水培場，我用幾乎是嘶吼的音量問著旁邊的人，也沒時間仔細看清楚對方是誰。
「已經通知消防隊了，大約再五分鐘就到！關於人員傷亡應該沒有，我是第一個到場的人，其他人也依照老闆的指示先下班了。」
「義昇啊，你有沒有看到芝薇啊！」
這時候芝薇的爸爸衝了過來，著急的臉上完全不見平時堅毅的模樣，現在的他只是一位擔心女兒的老父親而已。
「你有沒有看到蔡芝薇！」
這時才看清楚對方是也住在附近的員工Ｃ，平常會留下來做實驗的也是他。
「剛才就是她通知我失火的事情，不過抵達時她人已經不在現場了。」
這年頭沒有多少人有手機，所以芝薇應該是用家裡的電話打給員工Ｃ。
不過她人跑哪裡去了？該不會……
「芝薇她知道超級燕麥的事情嗎？」
「是的，在分析報告出爐的第一時間，我已經將資料傳真給她了。」
我抬頭一看，在黑暗中，研究室外牆的樓梯被火光照成了鮮紅，但我目光不在那裡，我發現三樓的逃生門並沒有關上！
「難道說……她還在裡面！？」
我衝向樓梯，但員工Ｃ從背後抱住我，並用雙手穿過我的腋下，將我架住。
「渾帳！快放手！」
「現在根本不可能進得去！你去了也是白去！」
「我不管啊！芝薇可能還在裡面啊！」
正當我還在試圖掙脫員工Ｃ的束縛時，一樓的大門打開了，有道人影伴隨著從敞開的門口竄出的濃煙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那是！？」
我將右手向後一甩，肘關節重重敲在員工Ｃ的頭上，員工Ｃ似乎昏倒了，顧不了隱隱作痛的手臂，我跑向前將倒在地上的那人拖了出來。
「芝薇……」
那人正是讓我們著急許久的芝薇，我趕緊用一旁的水桶將她身上的火熄滅，芝薇身上的衣服被燒得破破爛爛，剩下裸露出的身體也被燒得焦黑，幾乎看不出是原本那個嬌小可愛的女朋友。
「義昇……是你啊……太好了……你沒事就好……」
「別說話了！救護車就快到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對吧……」
「那又怎樣！算我拜託妳！別再說了！」
「有些話……現在不說……就來不及了……口袋……」
芝薇用焦黑的手緩緩地伸向褲子口袋，我輕輕地按住她的手，並且代她將口袋裡的東西取出，那是一個有些燒焦的盒子，打開後裡面裝了一枚戒指。
「你太慢了……我打算……趁你生日……」
「這是我的工作啊！笨蛋！」
我將大衣口袋裡的物品取出，純白的盒子裡鋪著絨布，上頭靜靜地躺著一枚鑲著鑽石的戒指，我用發抖的雙手將它輕輕套在芝薇的左手中指上，漆黑的手指與閃亮的戒指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覺得好幸福……這樣就夠了……」
說完後芝薇的聲音漸漸轉弱。
「妳不可以就這樣走啊！我們還有很多事還沒完成啊！妳不是說要幫助家裡的經濟嗎？不是說要一起實現夢想嗎？妳怎麼可以先走一步！」
「父親已經接受新式耕種法……成為公司供應鏈中的一環……你也找到了超級燕麥……我們倆的夢想不是都實現了嗎……」
說完就拉開異常厚的外套，原來芝薇穿了三層外套，在最裡頭包著一把完好如初的燕麥。
「有了這個……你就可以……造福世人……」
「這不重要啊，我只想要妳啊……」
奇怪，眼前的視線就像是剛從泳池出來一樣，所有的景物變得十分模糊，是汗珠嗎？我用手揉了揉眼睛。
「不要……這麼說……你的夢想……」
「為什麼……要不是因為它……妳就不會出事了……」
「因為它……我和你才能相遇……也才能有這段時光……」
「可是……那妳呢？」
「我的話……有跟你……在一起的……美好回憶……就夠了……」
芝薇說的每一句話只怕會越來越吃力，但完全不見她有停止的跡象。
「我們還沒有共組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對不起……」
「我們也還沒有看到完美健康食品的上市……」
「對不起……」
「我甚至還沒有為妳辦一場婚禮……」
「對不起……」
「我不要妳說對不起啊！我要妳活下來啊！」
「謝謝你……戒指……很好看……」
「芝薇……」
「還有……」
「別說了……」
「我願──」
還來不及說完最後一個字，說話的人便永遠闔上了嘴巴。
「芝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遲來的警鈴響起時，在被烈火擁抱的建築物前，有名男子緊緊抱著逐漸冰冷的女子，留下的，只有一把金黃色，毫髮無傷的燕麥。
「之後芝薇在搶救後宣告不治，留下來的燕麥現在仍在種植中，在我們公司的產品裡佔了極重要的一環，這，就是我的故事。」
「……」
現場的記者中沒有人能說出任何一句話。
「呼，說完故事後，就輪到第十一位了，對了，剛才那個故事請不要說出去，就把它當作我和你們之間的秘密，好嗎？」
沒有嚴厲的警告，只有好像心裡的重擔消失後，輕輕的一聲嘆息，魯義昇董事長還是一樣體貼的過份，我想我已經發現他能夠成功的原因了。
「那個，莊惠淇小姐，關於妳的問題，我的回答是『因為我想要這麼做』，妳滿意嗎？」
「非常滿意，感謝董事長。」
之後記者會就草草地結束了，回到編輯部後，我迅速地將今天的收穫打成報告，寄給主編，在隔天的所有報章雜誌上，大家很有默契地沒提到這件事。
我想，如果有一個人被稱為魯蛇，那說不定是他自願的，或許對他來說，世人口中的魯蛇，卻是一個最好的身分。
而這個時候，我們又何從判定誰是魯蛇，誰是溫拿，強下定論的我們所擁有的，或許只是傲慢與偏見吧。
如果以後有人問我「魯義昇董事長為什麼魯這麼久？」，我會打從心底，毫不猶豫地回答──
「因為他爽啊。」
就是這樣。
「對了，董事長今天的秘密驚喜是什麼？」
「喔，那個啊，沒什麼啦，只不過是新產品的發表而已。」
「什麼新產品？」
「我想想……
──是叫做『愛芝薇純濃燕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