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去年冬天的一場悲劇。秋末我們就聽到有流行性感冒,開始在伏爾加格勒的郊區蔓延,只是沒有想到傳染的速度那麼快,短短一個星期就從窩瓦河對岸的十月鎮蔓延過來。我猜測可能是商隊帶著的病源,由於他們不只在俄國行商,甚至還會跨邊境到國外做生意,從外地帶了什麼回來都不奇怪。
我們小鎮的人都是勤奮的莊稼人,大多身體狀況良好,但這次的感冒似乎是我們從未遇過的。首先遭殃的是與商人打交道的獵人們,再來是獵人的家屬、工作夥伴,到最後全鎮的人都難以倖免。我丈夫和鎮長是機警的人,得知有十個人染病後便迅速將他們隔離,但依舊是太遲了。成人的健康都算不錯,病了幾天至少還能勉強支撐,但小孩和老人就沒那麼幸運了。尤其是小孩子,發燒、頭痛、咳嗽這些症狀,沒有醫生和藥的話一點辦法都沒有。
親如家人的鎮民們症狀一天比一天嚴重,我們卻只能盡量減輕病人們的痛苦,或是看著他們一個接一個病逝。鎮長屢次派人帶著醃肉、烈酒等物資去拜訪其他的聚落,希望能請到醫生,或是交易一些藥物回來……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但從來沒有人成功,只有看到他們垂頭喪氣地回來,有些人甚至一去不返。我猜想不是被強盜打劫,就是私自帶著物資逃跑了。
我不會責怪那些想逃的人,畢竟換做我自己,也想帶孩子逃離這個煉獄般的地方,但是我不能,溫諾夫卡已經是我最後的家了,離開這裡的話我還能去哪?在第七批商隊無功而返的那天,我的丈夫終於失去了以往的冷靜,他想聯合附近聚落的男丁,一起去行搶城市裡的醫院。
「絕對不行!」我記得那晚我和鎮長試圖阻攔他離開,但他實在太強壯了,我們幾乎是被拖行著。「你應該比我還明白城市的保安有多麼森嚴,我們人再多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是啊!安德烈,而且你們就算搶到了藥物,城裡的人難道會袖手旁觀嗎?他們一定會搬出制裁犯罪者的藉口,逮捕我們,甚至是屠殺我們啊!」鎮長聲嘶力竭地說著,兩手試圖搶下我丈夫的槍。
「那就讓他們來吧。」霎時他手臂用力一甩,我和鎮長兩人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在地上。「我無法忍受自己看著鎮民一天比一天虛弱,卻無能為力的模樣。我想要他們好起來,如果城外沒有藥物,我就到城市裡去偷、去搶;我雖然不會治病,難道不會去綁架一個醫生出來嗎?尼基塔、伊薩克跟我來,這不只是為了我們的小孩,這是為了全鎮的人!」
「你給我停下來!」只聞啪的一響,安德那瘦削的臉頰頓時多了一抹掌印。
那用盡全力的怒吼,吸引了不少路過鎮民的注意,但我才管不了那麼多。和安德結婚這麼長一段日子,向來都是相處融洽,就算碰到怎麼糟糕的事情,我們夫妻幾乎沒有惡言相向過,更別提出手打人了。他似乎是被我反常的舉動給嚇到了,撫著方才被打的地方,瞪大了眼睛看著我。
「老公……對不起……」看著他那副震驚的表情,滿腔的怒火瞬間被澆熄了。低著頭想拿過他緊握的武器,說:「我心裡也很希望菲莉西亞好起來……但是絕不是用暴力的手段。我相信親愛的你可以全身而退,但我更害怕半人馬來報復溫諾夫卡,屆時他們如果傾巢而出,把整個小鎮輾平了,那把大家治好的心血就全都白費了。」
「坦妮亞……」輕輕地說了我的名字便不發一語,他咬著下嘴唇,眼睛避開我轉為瞪向遠處的伏爾加格勒市區,握著槍柄的手幾乎要掐出血來。這是他每次陷入難以抉擇之事的時候,必定會有的舉動。我深怕他依然故我地要去搶劫,正打算抱住他的剎那,他把槍遞到我手中。
「你們說得對,不能害所有人陷入生命危險。」看著丈夫終於改變了心意,鎮長和我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不過……我是不會放棄拯救鎮民的念頭,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當天深夜,我等丈夫先睡著之後,特地守在客廳,避免他背著我偷跑出門。然而才過了一個小時左右,特意喝三杯咖啡提神的我突然感到疲倦、很想睡覺,最後眼前一黑、大腦一陣暈眩就昏了過去,在意識斷線之前,隱約聽見了客廳的腳步聲、開門聲,和耳邊一句溫柔的低語:我明早就會回來,記得幫我留一份早餐和熱紅茶,親愛的……
一覺醒來我顧不得那要命的頭痛,三步併作兩步跑進房間,只剩下空蕩蕩的雙人床,還有令人心灰意冷的氣息。果然……我的丈夫還是離開了,我抱著枕頭在床邊痛哭失聲,我從來沒有感到這麼淒涼和哀傷。明明他保證我不會去搶劫,到了半夜卻背棄自己的承諾。看著躺在嬰兒床裡的菲莉西亞,飽受疾病折磨,失去了過往的活潑與健康,而丈夫又深入險地生死未卜。天啊!為什麼老天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同時奪走我的丈夫與女兒……
好不容易從悲傷的泥淖爬出來,就已經快到中午了。自己居然錯過了早上的工作,令我慌張不已,暫時把心痛拋到腦後。鎮民們說我早上都沒出現,著實讓他們捏了把冷汗,擔心我是不是也感染了重病。
在流行感冒蔓延期間,我關閉了學校,全力加強小鎮的衛生與防疫。用沸水消毒食堂的餐具、家家戶戶的衣物,並在診所幫忙照料病患。由於鎮上唯一的醫生後來也不敵病魔侵害過世了,僅僅留下兩名護士持續與疾病對抗,我只好招集在莫斯科有醫護經驗的朋友幫忙。
雖然現況沒有像剛開始那麼慘烈,剛染病不到一個禮拜就死,但現在也好不到哪裡去。目前撐最久才過世的那人,他很努力地與病痛對抗了三個多月,最後才在夢裡逝世。而他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父親。
在下午和神父辦好五名死者的喪禮後,我才禁不住心中的擔憂,向警備隊的尼基塔詢問我丈夫的下落,卻得到震驚不已的消息:他早上六點就在小鎮食堂出現了,尼基塔甚至不知道我丈夫昨晚有跑到鎮外。
帶著迷茫的心情返家,我丈夫正抱著菲莉西亞在客廳裡。霎時,從早上累積到現在的困惑與憂慮,一瞬間如山洪暴發般傾瀉而出。張口想把所有的問題說出口,但他立刻制止了我。
「有事稍後在說,好不容易才讓她睡著,別讓我前功盡棄,又把女兒吵醒了。」
「知道做母親的辛苦了吧?」關上房門後,我才開始與他對峙。「你說!昨晚你是不是跑到城裡?你對我動了什麼手腳讓我睡著的?」
「親愛的─」
「在你解釋清楚以前,不准你叫我親愛的!」他歉然的表情讓我有些捨不得責備,要是他昨晚真的經歷了生死關頭,他現在想要的肯定是家人的關懷。不過我必須確保他沒做傻事。「先告訴我你動什麼手腳?我特地喝了三杯咖啡來守夜,居然一個小時就睡著了。」
「坦妮亞,我從拾荒者他們撿來的藥箱裡,找到一罐安眠藥。我把藥丸捏碎之後摻入你的咖啡裡。我知道你一定會守在門口不准我出去。」他從櫥櫃拿出藥瓶,鄭重地放到我手中。「對不起,現在我把藥交給你保管,我發誓再也不會做這種蠢事了。」
「我不管,你給我把安眠藥拿去丟掉。第二件,你昨晚去哪了?他們說你一早就回來了?」我說。
「唉……我昨晚去了城市,有個商人之前告訴我有一條密道,可以不用經大門保全,就能順利入城。我本來打算去藥局偷成藥,溜了進去後才發現打不開放藥物的倉庫。我怕出什麼差池,並沒有久留。連偷了三間都是一樣的結果,我才放棄。而今天早上我回來怕面對你,所以一早就去打獵了。」
「你這個傻子……」丟下手中的藥,我緊緊抱住他。「要是你出了事情,誰來保護孩子?誰來保護我們?」說著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沾濕了衣襟。
接下來我們都沒有說話,而是在沙發上擁抱在一塊兒,彌補昨晚的空洞與孤獨,一直到警備隊的人來找他,才依依不捨的分開。結婚以來,我們很久沒有做出如此親密的舉動了,說起來是有點難為情的。美國人,希望你不要介意,畢竟不只是我,每個人都會害怕失去最親愛的人。
在這件事情之後,生活繼續回到正常的步調。疫情在這件事之後,開始和緩下來。這一場流行疾病帶走了半數的鎮民,其中最多的是老人與小孩。對於活下來的人,我們牽著彼此的手,感謝上天把健康還了回來:對於逝去的人,我們與死者家屬一同承受喪親之痛,並祈求死者能在天堂找到一片樂土。
本來鎮上有六十幾個孩童,如今……只剩下兩個孩子。一個是安東尼‧鮑羅汀的侄兒,另一個就是我的菲莉西亞。在發現女兒有病狀的那天,我差點崩潰,畢竟看到那麼多的小孩死掉,我害怕她也要離我而去了。
我的菲莉西亞為什麼會康復,除了奇蹟之外我想不到別的解釋。三天後,我丈夫帶著幾名獵人去巡視其他的聚落。本來有五個我們熟識的鄉鎮,如今只剩下兩個,而且總人口少了將近四分之三。鎮長擔心強盜會趁著我們元氣大傷的時候襲擊,決定把剩下兩個聚落的人,全部帶來這裡,集中力量避免被一一擊破。
這件事情,是我們心中永遠的痛,尤其是孩童幾乎全死,更是所有鎮民無法忍受的失去。如果是因為戰爭,那我們至少還有一個可以責怪的對象;但這場疾病,我們卻一點抵抗的辦法都沒有。
所以美國人、蕾拉莉和Aoi,切記今天的故事,放在心裡就好。至於教堂地下室的墳墓,也盡量少去,那些孩子生前受的苦已經夠多了,讓他們好好安息吧。
(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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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花了十篇終於結束的第十一章,弔胃口應該很不好受,各位讀者真是抱歉。調查結果看來我需要增加每篇的字數嚕。其實我也不喜歡寫人死掉,拿人的死亡當故事本身就不好受,但戰爭的後遺症就是如此嚴重,疾病、飢餓、死亡,這些在和平時離我們很遠的事情,都在戰後一下子拉近了距離。
下一週想要休息一回,也要修改一些橋段和錯字,所以大概不會更新,不過我不是個會把話說死的人,會視情況決定。感謝大家這禮拜的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