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嗎？」
一雙大手跑進我的視線，他空抓幾下，最後才大膽地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起來。
我張眼看著高大男子臉上的微笑，呆愣愣地不說一句話。
四歲的我自然不懂得打招呼，他把我拉到安置在長廊上的綠色塑膠椅上，放開我的手臂低頭檢視後，才用溫和的語氣開口跟我說，「妳的爸爸媽媽呢？怎麼到處跑，萬一他們找不到怎麼辦？」
我用力瞪著他不說一句話，他的臉孔很模糊，但依稀能窺見晶亮的黑色眼眸，裏頭有波瀾壯闊的世界。
那是我所沒有的東西。
大概是直覺，我非但沒回答他的話，反而還伸手去按他的右眼，他乖順地閉了右眼，睫毛搔在我柔軟的手心裡，溫暖與乾燥不由得令我顫慄。
我想起醫生的話，愣愣地吐出舌頭。
「看得到嗎？」我聽見自己稚嫩的嗓音迴盪在安靜的長廊，對方用僅存的左眼認真看著我，嘴角上揚。
他用手碰了碰我貼著他眼睛的手，「看得到喔。」
我有點失落。
放在他右眼上的手慢慢下滑，他輕輕握住。
「好好喔。」我回話的語氣很平靜，帶著一點天真，眸子死盯著他說看得到的左眼眼球，「我看不到。」
他似是有些震驚，先低喃了一句抱歉，用他的指尖壓下我的右眼眼皮。
視線突然陷入黑暗，只剩他指頭的溫度，還有貼附在我肌膚上、象徵著我還存在的觸覺。
「看得到嗎？」他問。
就像每個醫生遮住我眼睛的時候，會問的台詞。
我搖頭，「看不到。」
「左眼看不到？沒有任何光？」
一片漆黑的世界裡，不可能有光，我再次搖頭示意，男人放下手，收起上揚的嘴角。
突然地，我覺得有點可惜。他的笑在我心中早已變得模糊，但總覺得他若不笑，就好像隨時會哭一樣。
所以我遮起自己的左眼給他看，認真地說，「可是這樣，看得到。」
他低低地應了一聲，「是啊。」
「你都看得到，為什麼來看病？」我主動詢問，他兩隻眼睛好端端的，顏色很漂亮，黑白分明不混濁。
「陪家人看病喔。」他勉強笑道，「對不起，我不知道妳這麼小就……」
就怎樣？
他有點傷心，也許是因為和我說話的關係。
我想我該負起一點責任，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他開心，所以我捧著臉思考，一隻眼睛仍仔仔細細地看著他。
然後我發現他坐的椅子跟我不太一樣，我坐在固定於長廊的塑膠椅，他坐在可以滑動的輪椅上。視線順著輪椅慢慢往下移動，他的腳安放在踏板，但只有一隻。
跟我不一樣。
「小妹妹？」他的聲音盤旋在上頭，我爬下椅子湊到輪椅旁，沒敢用手按他空掉的那截褲管。
「喔。」他淡淡地自己接自己的話，解釋給我聽，「車禍撞斷的，現在不會痛，放心。」
我用力點頭。
他好像來了興致，彎腰靠過來碰了碰空蕩蕩的那條褲管，「妳知道嗎？一隻腳也可以走路喔。」
「走路？」我半信半疑，「走路要兩隻腳。」
他耐心地解釋，「可以，如果我有拐杖，我就可以用一隻腳走路。」
「那樣不算用一隻腳。」我堅持自己的原則，大家都用兩隻腳走路的，靠拐杖就算有人幫忙了。
他安靜下來。
我好像又讓他不開心了？
他輕輕拍了下我的頭，我仰著臉看他，就看見他重新上揚的微笑。
「對，我可以用一隻腳走路，但我需要別人幫忙。」他說，「妳也可以用一隻眼睛看東西，但妳需要別人幫忙。」
語氣很誠懇，但我不是很懂。
我不需要幫忙，我只是有點點難過而已。
難過自己沒有別人有的東西。
「我不用。」我嘟起嘴兇道，「我自己可以。」
「嗯，那妳很勇敢，妳跟我不一樣。」他垂眼回道，「但是以後，會有人想幫妳的忙。」
我歪了歪嘴，「喔。」
「不高興嗎？」他這麼問。
我無法確認自己的心情。
我好像很失落，但又說不上多失落；我好像很慶幸，但又說不上多開心；我好像能體會，但又全然不懂。
我不懂未來的我會既痛苦又自豪、既無奈又驕傲。
好與壞是共有的綜合體，時光流逝之後，我無法輕易辨識自己步上的路是否幸運，又是否該感謝我的失去。
「我要回去了，妳的爸爸媽媽呢？」他的聲音猛然響起。
我指了指洗手間，剛看完醫生，媽媽還在裏頭哭。
他抿起嘴，小聲說，「妳不能哭喔。」
「……我沒有哭啊。」
我沒有掉眼淚，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掉眼淚。
「可是以後妳想哭的時候，也記得不要給爸爸媽媽看到喔。」他說完這句話，就轉動輪椅走了。
※
一輛機車呼嘯而過，我的手臂被人用力拐回去，男友轉過我的臉劈頭就念，「看路啦！」
我翻他白眼，「他從我左邊過，我看不到咩！」
「我知道啊！可是我說要站在妳左邊妳又不要！」他捏開我的臉，被我打掉，「妳麻不麻煩？啊，妳說妳麻不麻煩？」
「哼！」我朝他吐氣，撇開臉嘟嚷，「你走左邊我就看不到你了啊……」
「那很重要嗎？過來啦！去裡面！」他把我推進人行道，牽起我的左手繼續走，「看不到沒關係，我在妳旁邊啊。」
「閉嘴啦。」我哼哼兩聲，「又沒叫你幫我看。」
「喔是喔，那妳去被車撞好了。」
「……我改變主意了，還是你去給車撞好了。」
「幹。」
他飆了句髒話，卻把手握得更緊。
「看路啦，到底要吃什麼快點決定，不然去吃雞肉飯！」
「我、不、要！」
「幹，妳怎麼這麼麻煩！」
創作內容
小說 - 魔墜未名(停更中)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