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任小時候很黏伍子易。
在他還不怎麼懂事的幼稚園時期,大他多歲的伍子易是他心目中的偶像──每次自己在幼稚園被同學欺負,他就會回去告狀,這時自家親愛的哥哥便會頂著被爸爸揍的風險,跑到學校揍那幫混蛋。
那時游任還沒改名字,他叫伍子軒,單蠢如他不懂自己名字的由來,晚上抱著棉被去伍子易房間找人時,曾問過這個問題。
坐在書桌前看英文童話讀物的伍子易歪著小腦袋想了想,然後走到書櫃前把字典翻出來,查給游任看,「嗯……軒這個字,就是車子的意思。」
游任莫名地覺得委屈。
「為什麼我是車子!」
伍子易哈哈大笑,「好啦不鬧你,軒有高的意思,器宇軒昂……呃,你還太小可能沒聽懂,反正就是爸媽對你有很高期許的意思吧。」
游任這才收回快掉出來的眼淚,含糊著問,「那哥哥的呢?」
「我?」伍子易眨眼,「大概就是很簡單之類的意思,代表爸媽對我沒什麼期許。」
從來都覺得伍子易很帥很強的游任又委屈了,替伍子易委屈的,完全忘了通常伍子易第一句話都在唬人。
他還小,不知道『易』這個字,有改變、替換的意思。
伍雙強也就是游任的爸爸,因為擔任警察要職的關係通常不在家,於大學任教的母親早上送游任和伍子易上學後,就會趕去自己的任教大學,剩下包含接游任放學、帶游任吃飯,一概是伍子易的工作。
也因此,對於這麼個偉大的哥哥如此細心照顧自己,游任感到驕傲,也覺得自己很幸福。跟他同班的幾個男生每次看到伍子易也是一臉敬佩,估計是被揍怕了,每每見伍子易來接弟弟都會稍息站好,深怕一不小心又惹怒伍子易。
他們說伍子易好有伍雙強的範兒,伍雙強是很厲害的警察,那伍子易未來也肯定是警察──於是乎,看起來格外斯文弱小的游任,就被大家嘲弄了。
「笨子軒還要哥哥保護你,未來怎麼學你爸爸當警察?」
「哇,你哥跟你真的是兄弟嗎?你其實是外面撿來的小孩吧。」
惡毒的酸言酸語讓游任心裡很受傷,但他不氣餒,緊緊拉著盪鞦韆的鐵鍊大聲回嗆,「我跟哥哥就是兄弟,我才不是爸媽撿來的!」
結果國小五年級時,游任不經意知道了事實真相──他不是爸媽撿來的小孩,伍子易才是。
都已經上小學的游任躲在房間裡哭,他不能接受伍子易其實不是自己哥哥的事實,他那麼強、那麼偉大又那麼會讀書,沒有伍子易,游任甚至不曉得自己能不能安全長大。
「叩叩。」木門響了兩聲,然後隨即被打開。
「子軒,還好嗎?」伍子易小聲關上門,國二的他身形已經有些高挑,大手大腳坐到游任形狀的被窩旁,抬手輕拍游任的背,「剛剛爸說你偷聽他們的對話,哭著衝上來啊?」
「哥哥……」游任露出一雙紅眼睛看著哥哥,那張俊俏的臉找不到與自己相似的特徵,令游任心酸,「爸爸說、爸爸說,你是撿來的小孩……」
伍子易抽了抽嘴角,「也不是這樣講,是他朋友把我交給他照顧好嗎?」
「那個他朋友不就是你真正的爸爸……」
「通通都叫爸我會搞混。」伍子易輕笑,「你哭什麼?」
游任皺起小臉,「哥哥都不會覺得傷心難過嗎……」
他是替伍子易難過的,伍子易的爸爸不要他,伍子易那麼小就被丟掉……
「我有爸媽、有你,怎麼會難過。」伍子易揉亂游任的頭髮,「只是聽說我有個雙胞胎兄弟,不曉得他過得怎麼樣了。」
那一天,游任哭得比誰都兇。
伍子易有一個真正跟他有血緣關係的兄弟,游任不是伍子易的弟弟,游任不是伍子易最關心的兄弟。
想到這裡,游任就特別難受,他的腦迴路大概跟別人不一樣,從沒想過這些應該是伍子易要去面對的事情續,只覺得伍子易會拋下他、拋下這個家。
他哭得肝腸寸斷,直接把樓下的伍雙強和游薰引上來,結果聽完伍子易的描述,伍雙強愣在原地半晌都說不出話。
估計這拋棄什麼鬼的邏輯只有游任一個人懂。
「子軒乖啊,子易那個雙胞胎兄弟是哥哥喔,如果找到的話你就有兩個哥哥了。」游薰慈母似的抱著游任安慰道,一個眼刀叫數次惹哭游任的伍子易閃邊去。
天知道自己的弟弟淚點到底在哪,伍子易聳聳肩,剛要起身立刻被游任抓住衣角。
「我只要一個哥哥!」游任發狠地說。
自那之後游任就不再哭了。
他暗自發誓要用別的方式保護這個沒有家的哥哥,為了替哥哥鞏固地位,成年後他改了自己的姓名,不僅從母姓讓自己看似脫離伍家,連名字也換得乾乾脆脆。
伍子易問他沒事改什麼名的時候,游任冷冷笑了。
「任這個字,有任性的意思。」
之後為了不搶伍子易風頭,游任跟伍雙強爭執著要去國外念心理學,他不想當警察,不願意把警界內所謂『伍雙強的兒子』的名號,從伍子易身上奪走。
這鬧得伍雙強一度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生過兒子,親生的講得好像不是親生的,他兩手一攤根本沒轍。
「你先進來做。」伍子易翻看游任的履歷和相關資料,慢條斯理將檔案交還給游任,「畢竟出國的錢是爸媽賺,你進鑑識科做點功績出來後,我幫你跟爸談。」
看著玉樹臨風、瀟灑率性的伍子易,游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被盯得有點不舒服的伍子易從電腦螢幕前抬起頭,眉梢一挑,「覺得委屈?」
「沒有。」游任蹙眉,「你哪來的直覺認為我委屈?就是覺得麻煩。」
其實不是這樣。
他後來才隱約知道,伍子易扛了很多游任應該扛下的責任。
所謂長子天生的命運,伍子易應當如此,但真要說伍家長子,理當是游任。
這個男人從小就不輕易露出脆弱的那面,他堅強、他瀟灑、他知道自己的處境艱難,所以從來不浪費時間抱怨,扛著沒有人強加給他的壓力一路走上來,順勢為游任遮風擋雨。
人生難得擁有這麼個兄弟,游任是真的覺得自己很幸福。
當然後來這個幸福一度被懷疑是錯覺,因為進入鑑識科後,游任深切感受了一把伍子易的強勢作風和惹事能力,那傢伙愛擅自行動,具體而言到底有什麼目的從來不講,案件解決就扔給鑑識科跟偵查佐善後……
伍子易把自己『嫁』掉之後,游任便減少前往國際刑警科科長辦公室的次數。原因無他,伍子易發情不分白天晚上,上次就不小心撞見伍子易璧咚大嫂來個強吻。
可憐如大嫂,日常承受伍子易的壓力宣洩。
但他總有要跟伍子易報告的時候,八月的某一天下午他邊翻看手上無頭日本女屍棄屍案的鑑識報告,走到科長辦公室前敲了幾下門,遲未聽見伍子易的答覆聲。
游任識趣地收手,在轉身的那刻聽見左司恆的聲音,「請進。」
不像呻吟、沒有沙啞,應該safe。
游任轉開門把走進去,就見伍子易趴在辦公桌旁沉沉睡著,左司恆神情平靜地洗杯子,分神看了游任一眼。
「交報告?」左司恆有些困擾,他小聲說道,「要緊的話我現在叫他起來。」
「不用,這份檔等他醒來再看也不遲。」游任輕手輕腳把檔案放到桌緣,手插口袋站到左司恆旁邊,「大嫂今天也沒工作?」
左司恆露出無奈的表情,手裡仍忙著泡紅茶,「陳隊以一句偵查隊很閒,把我扔來這幫忙處理日本女屍的案子。」
「好辛苦。」游任口中的辛苦另有所指,他轉頭看著閉上雙眸睡得安穩的伍子易,心底又是感慨又是欣慰。
他這個永遠堅持著不倒下的哥哥,總算有了強力的後盾。
那場神經病似的親兄弟相殘事件裡,伍子易將生殺與救援的權利交給左司恆,放膽擔任誘餌角色引出赫恩──也許左司恆不曉得,但游任很清楚,這對伍子易來說並不容易。
要這傢伙信任他人、依賴他人,並不容易。伍子易向來處於領導地位,他的能力讓他能擔綱重任而游刃有餘,以至於很多人都忘了,伍子易是人,他總是需要別人幫忙、別人支持。
「大嫂,我哥就交給你了。」
左司恆奇怪地頓了一下,遲疑地攪拌紅茶,「我盡力。」
可能真的只能盡力吧。
離開前,游任禁不住回頭再看一眼睡死的伍子易,看著左司恆將溫紅茶放到桌上,將被壓著的鋼筆和文件抽出來整理好,讓伍子易睡得更舒服。
「真是讓人不省心。」游任搖頭,離開時悄悄帶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