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幕府時設立了由政府認可的遊廓，其中以江戶吉原最負勝名，次為大阪新町和京都島原。男人的溫柔鄉、女人的綺麗夢想以及官府默許的荒淫，在夜夜青樓裡數不盡春宵與纏綿。
晴朗無雲的夜晚，薰風習習，沾染溼氣的木地板微涼，讓紫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她無精打采的將偷偷跟百花屋外的小販買的麻糬放在烤爐上，添些木炭在空無一人的室內烤起麻糬。
她是才剛初見世的色子，在理當與客人共度纏綿的夜晚，她卻獨自一人在自個房內準備宵夜，從她眉宇間透露出無奈與沮喪，卸下妝的模樣不甚雍容華麗，卻依然可見清純的美貌。
木炭用完就沒有了……紫嘆息著在麻糬上灑了點黃豆粉，用筷子細心的捏出一小塊，放入嘴中。
正如前言所述，她是已經出道的色子，只不過，大多時間都在磨茶粉，也就是沒客人找她。
沒有恩客，就沒有生意，自然沒有錢添購房間各項消耗品。身為一個沒有為酒樓帶來更多錢財的色子，早餐和午餐菜色不多，晚餐呢？酒樓不會供應，色子必須接客好跟客人撒嬌換得晚餐。
這樣的制度就利益來看確實是個很好的法子，但現在的紫一點也不這樣想，她好多天都沒有吃晚餐，只能拿著所剩不多的零錢偷偷跟守在外頭的小販子買宵夜權當晚餐吃。
好想吃點魚之類的肉啊……紫咀嚼著口中微甜的麻糬，目光迎向房外皎潔的月光，靜謐的夜晚人聲漸息，只有咕咕叫的鳥聲在遠處此起彼落。
還是趕緊睡覺吧。
又到了準備迎客的時間，每個色子無不整理儀容趕著上妝，紫早已完成裝扮，心有旁騖的靠著梳妝間旁廊上的柱子沉思。
「想情郎？」
一個身段姣好、貌美如花的女子三步併兩步從梳妝間跑出來，親暱的抓起紫的手，大大的雙眼透露好事的眼神。
「茅櫻……有情郎可想我還需要煩惱接不到客嗎？」
「那不然妳在這唉聲嘆氣做什麼呢？」茅櫻放開紫，用手將跑歪的腰帶繫好，紫見狀繞到茅櫻身後幫忙固定。
「以後不會綁叫我來就好，等等站到格子簾前就鬆掉會笑掉別人大牙。」朱唇輕啟又是嘆氣聲，不是她愛碎念，茅櫻已經是出道兩年的色子，雖然接客量普普通通，比起自己賺得更多金錢，但是粗枝大葉的個性依舊不變，酒樓也不可能為生意普通的色子安排禿在一旁服侍。所以身為茅櫻的好友，每次梳妝完後都會在外面等她，確定她整裝完畢。
紫弄好後拍了拍茅櫻的背，示意她邊走邊說。
「妳還在想他們嗎？」茅櫻左思右想，終於想出答案來。
「多少還會……想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
所謂「他們」，指的是紫的家人。
紫的原名是七瀨磨美，七瀨家族是京都武家和光氏歷代的侍女，專門服侍和光氏的女眷，薪俸尚能度日，那時的紫過得很快樂，與和光家的小姐成為亦僕亦友的關係。
只可惜好景不長，和光氏獲罪，幕府雖未抄斬其家族，卻沒收了和光氏的權力與薪俸，仰仗著積蓄跟手下的田庄，對過慣奢侈生活的和光家根本不夠，想解散多餘的臣子，七瀨家也在名單中，磨美為了自己的家人，與和光氏做了一個交易。
她自願被賣入京都島原，期望賣身的錢能獻給和光氏，而和光氏必須保證她家人的工作與安全。
那時和光家的小姐哭得淅瀝嘩啦，而自己的家人也在一旁默默垂淚，但紫心意已決，為了自己喜歡的和光氏大小姐也為了家人，她不後悔做出這個決定。
不後悔嗎？
當紫跟茅櫻站在格子簾招呼著客人時，紫猶豫著這個問題最真切的答案。
窗外行人三三兩兩的走過，黃昏時刻京都島原開始夜晚的熱鬧，遊女色子們相繼在各家酒樓中拉客，鶯鶯燕燕、嬌聲巧語，為了生計紛紛使出絕招，期盼前來尋樂的男人回頭注目。
「紫，我先走囉！」被一名顧客點名的茅櫻牽著客人，在離去前對紫露出笑容，用眼神為她加油打氣。
紫點了點頭，稍微轉動自己站痠的腳踝，繼續對著格子簾發呆。
不怪她，畢竟已經好多天沒有客人，她甚至有點希望能早些回房，至少不用在這裡腳麻硬撐。
「疑？」
猛然一個已近中年的渾厚嗓音從她耳邊響起，紫連忙拉回飄離的思緒，澄澈的雙眼看向聲源。格子簾外，一個戴著斗笠、長相斯文的男子，正用他小到幾乎閉著眼的雙眸盯著紫看。
「請……請問？」被看得極為不自在，縱使色子站在酒樓門前的目的就是為了吸引顧客注意，但這種盯法反而讓紫有種……有種只是在觀察什麼的感覺。
「嗯……多少錢？」良久，男子脫下斗笠，黃昏餘光中映照出他平頭的模樣，紫這才看清楚眼前的男人。
快步入中年了吧？
「客人，百花屋的錢不是固定的，想要與妾身共度一晚的話……」紫擺出職業性的笑容，用手比了個數目。
「這樣啊。」平頭男子鬆了口氣，從旁走進酒樓與櫃台小哥對話。
另一邊，紫不解的看著這個男子。
看這男子外衣簡樸而單調，淺灰色系的布料想必便宜，這種男子是怎麼有膽來島原玩樂？
何況他剛剛那種眼神……
「走吧姑娘，想請問妳的芳名？」男子在紫又陷入沉思時來到她跟前，面帶微笑對著她說話。
「妾身名為紫，請恩客隨意稱呼。」紫欠身，領著他繞過人群，走向自己的房間。
「意外得很樸素。」才剛進紫的房間，這名男子就到處東翻西翻，看得紫無奈在心頭卻不能反映出來，末了這男子還做出這種心得。
「妾身貧賤，未能像恩客光顧過的遊女那樣裝飾房間。」紫禮貌性回話，畢竟都要沒錢吃飯了，買掛畫裝飾房間真的不是她力所能及。
男子訝異的回過頭，「我沒有光顧過酒樓喔，妳是我的第一次。」
嗯？這下換紫呆住。
所以說第一次的反而是客人嗎？
這種角色對立讓她有些無所適從，一般來說她都是等著客人推倒，或者客人假意矜持她就誘惑對方，這種一開始就關注房間多過於關注她本人的男人，又一點經驗都沒有，到底要怎麼攻略啊？
「那麼想請問大人……現下想做什麼？」
這話其實很多餘，因為紫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吃飯。
「當然是畫畫……喔不，妳看起來好像很餓，那我們吃飯吧。」男子順口回答，突見紫有點失落的樣子，這才改口。
飯席間，男子正式跟紫自我介紹。
他的名字叫平間春臼，是個專為皇家貴族作畫的畫師，因為其極具特色的畫法聞名江戶，此次來到京都尋找靈感，無意間進入京都島原看到紫，想要商請紫作為他的模特兒畫一幅畫像。
「可是畫像妾身這種的遊女……會降低大人的格調吧？」紫猶豫地說，好不容易今天可以吃一頓大餐，紫降低了對春臼的心防，坦然的開始與對方聊天。
「怎麼會，作畫這種事，看的是畫師的靈感跟模特兒的神韻，在我看來，妳的氣質正適合我此次尋找的靈感目標。」
紫默默點頭，把奢望已久的魚吃得一乾二淨。
「吃完就開始畫喔。」
「請問需要寬衣嗎？」
「……紫小姐，我說的神韻不是這個意思。」
夜色深沉，蟲鳴漸起，遠處又傳來咕咕鳥聲，在如此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
紫諦聽著鳥聲，心思拋到庭外的世界，自然的坐在床褥上……發呆。
說到底都是春臼只要她待在房間裡就好，拿出他的畫紙跟筆就這樣畫起來，紫也不敢吵他，只好望月發呆。
「……妳很喜歡這個鳥聲？」春臼眼看紫的眼神變得專注，停下手上的動作。
「大人真敏銳。」紫略帶驚喜的說，難得有人觀察得如此細心，紫佩服春臼身為畫家天生的觀察能力。
「這鳥叫作黑冠麻鷺。」春臼乾脆放下筆，跟著一同賞月。
「黑冠麻鷺……？」紫咀嚼著這個新學的語彙，目光又回到遙遠的夜色，「我喜歡這個鳥聲，但不知道這鳥叫作黑冠麻鷺。」
「是喔，牠動起來可有趣了，脖子會不停扭動。」
噗哈哈，紫想像著那個畫面，笑出聲音來，放鬆原本還有點僵硬的肌肉。
「要是可以看到就好了。」幽幽開口，她的思緒一下又拋到過去，「以前還跟家人一起住時……常常聽得到黑冠麻鷺的叫聲，現在這樣聽，就覺得又回到過去那樣，跟家人和樂生活著。」
春臼用手撐著重量向後靠，漫不經心的問了她一個問題。
「妳是後悔來到酒樓嗎？我常聽認識的武士講花柳故事，說青樓女子幾乎都是被賣掉的。」
「不，我沒有後悔，我是自願來的。」紫沉默了半晌，回答他的疑惑。
「是嗎？」
「……是啊，這是那時唯一的辦法。」紫嘆口氣，「只是可以重新來過的話，不曉得還有沒有別的選擇……」
如果和光家沒有被抄斬、如果七瀨一族不在被刪減的名單內……她不知道一切重新來過時，還有什麼辦法突破困境。只是如果當時，她還有路走的話，遊女絕不會是她的選擇。
她沒有後悔，她只是很遺憾那時走投無路，讓她現在既無法賺錢贖身，也無法與家人互通聲息。
春臼看了看她，旋即提起筆又有條不紊的作畫。
「紫小姐，妳要學會看開一切，如果妳還有家人，而妳的家人因妳而過得更好，其實妳應該感謝妳自己至少跨出了這一步。」
「謝謝……」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在各色美女俱全的百花屋裡，她漸漸找不到自己努力的初衷。
就好像她已經到達終點、完成目標，再也沒動力努力下去。
「紫小姐，想睡可以睡，不用介意我。」
春臼自言自語般對著畫紙講話，那個渾厚的嗓音，竟讓紫一瞬間有點想哭。
春臼到訪後，又過了數週。
自從那天初次見面，春臼又陸續找她兩三次，每次總是在紫不支倒地昏睡過去中結束，早起時見春臼依然在作畫，若不是他保證絕對有睡，紫還不相信他有閉上眼的時候。
雖然他的眼睛很小就是了。
今天是公定的洗髮日，也是色子每月一次的假日，京都島原的酒樓請來燒熱水的工人，讓色子們放下頭髮好好梳洗一番。紫幫茅櫻擦拭她一頭烏黑的秀髮，自己的長髮髮尾沾著水滴，那畫面看起來有說不出的美麗。
「紫小姐，今天放假嗎？」
紫與茅櫻正在談笑風生，冷不防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紫放下毛巾，轉頭面對他。
「春臼大人怎麼今天光臨百花屋？」一面要扼殺茅櫻一臉有八卦所以很愉快的心情，一面要保持笑容面對莫名其妙跑來的春臼，紫的表情有點扭曲。
春臼看了哈哈大笑，引起附近色子的注意。
「可以出門吧？帶妳去看黑冠麻鷺扭動脖子的模樣。」
「嗯？」
正躊躇著要否決春臼的邀約，茅櫻在她身後推了一下，讓紫一個踉蹌摔進春臼的懷裡，春臼順勢扶住她，牽起紫的手直接往外走。
「我發現廟旁有一兩隻黑冠麻鷺喔，牠們都不怕生的，大白天在樹下找蟲吃，叫出聲時脖子會膨脹，只可惜牠們大多是在晚上叫。」
紫一愣一愣的被春臼拉到島原內為數不多的寺廟旁，順著春臼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隻黑色尾羽、深棕色的大鳥。
以往她總在和光家的庭院裡聽到鳥聲，從來沒看過這種鳥的真面目……
原來這麼可愛嗎？
紫專注的看著黑冠麻鷺在樹下悠閒的散步，突然間，牠扭動起脖子。
「噗哈哈，真的太可愛了！」忍不住開懷大笑，紫的笑聲略微驚動那隻大鳥，只見牠轉向紫，黑黑的眼球好像很困惑的樣子，不解地繼續扭動脖子。
「阿哈哈哈哈哈牠怎麼會那麼蠢……」紫笑到腹部有點抽痛，蹲下身來繼續笑。
春臼不說話，他也看著黑冠麻鷺，心中默默將紫的笑容比作正燦爛的陽光。
「很有趣吧？」
等紫的笑聲歇止，春臼才開口。
「嗯……」紫站起來用手擦拭笑出來的淚水，面向春臼很真誠的道謝，「謝謝你帶我來看黑冠麻鷺，我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
聞言，春臼也露出溫和的笑容，已經很小的眼睛瞇得更細了。
「妳知道嗎？如果一切重來，可能妳這輩子都看不到牠喔。」
「嗯？」
「人總是會懷念自己得不到的東西，也總是看著已經失去的東西。」春臼依然在看那隻鳥，微風徐徐吹過，讓紫感受到一絲涼意。
「可是如果妳往前看，妳會發現還有很多值得妳期待的事物。」看鳥看夠了，春臼收回視線，回望紫的注目，「比如說，若妳沒有來百花屋，恐怕我們永遠都見不到彼此。」
紫傻傻的呆立在原處，見春臼寬厚的手捧起她的雙手，依然無法反應過來。
「春臼大人，你這是……」
「這是個什麼勁，妳果然是黑冠麻鷺的化身，呆得可以。」春臼細到快閉起來的雙瞳，掩飾不住溫柔。
「明天，我就幫妳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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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嗎？
寫出這樣的短文，我的內心感到非常平和跟滿足。
我希望大家看到的跟我一樣，
這是一篇很溫柔的故事，
裡面的男主角一點都不帥，卻非常溫柔。
可以寫出這種我一時之間被黑冠麻鷺炸到的文章，
嘛……誰叫黑冠麻鷺笨呢？
真的是一種很可愛又很笨的鳥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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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活動】三題故事之「妓女、重來、黑冠麻鷺」
小說 - 魔墜未名(停更中)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