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早哇啊啊啊——」
還不等緩過氣來，我已經迫不及待側過頭，右耳探進井口，靜心聆聽。過了好一會兒後，或許有一個世紀那麼長的時間，一道聲音幽幽地返來。
『早啊……』
那是一道難以形容的嗓音，一開始有點悶悶的，像是疲憊到了極點的我，但又略微低沉一些，彷彿是五十多歲的我說話所發出來的聲音，如細霧吹拂耳際，帶著點淡淡的濕氣。
我又不禁大喊了幾聲，同樣是那般不知該如何形容的聲音，明明我確實聽見了，但每當我想將它刻進記憶之中，如同指間流下的細沙那般，轉而不復蹤影。
大腦彷彿失了靈一樣，就像是壞掉的電視機，我清楚知道那是什麼玩意，但打開記憶的抽屜卻是一片空白。
正當我喊到不知道第幾次的時候，一道截然不同的聲音叫住了我，我想了想，頓時感到有點失望。
那聲音是從井以外的地方傳來的，我得扭一扭脖子才能順利抬起頭，一直趴在井口讓我的肩膀痠得不得了，我往旁看過去，一個小夥子正從小丘旁的小徑跑過，那是同村子的阿永。
「日向姐——那個井——到底——哪裡好玩——啊！」
還不等我回答，阿永又一跳一跳地溜走了。
我拍拍身旁的阿武，也許是彎腰太久的關係，站起來的時候竟被陽光照得有些暈眩，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回家，遠方的蟬鳴鼓譟著，讓炙熱的空氣更加濃稠了。
剛吃過晚飯，我躺在客廳地板，嘴裡銜著酸梅糖，阿武則趴在我旁邊打盹。
阿武是我們家養的老狗，比我要更早住在了這裡，乍看下並不覺得有什麼老態，大概是在我們這吃得不錯的關係，行動都還算靈活。
約莫過了九點左右，我起身把電視關掉，來到阿武旁邊坐著，而它也回頭望向我，就這樣維持了好一陣子。
打從我小時候，阿武就一直都跟在我身邊……就連到鎮上去上學，也老是跟著我，吃飯、睡覺也都在一塊，直到我去東京開始偶像工作之後才分開。距離上次見到它以來，已經過了快一年半了，而它看著我的眼神幾乎沒變過，依然是那樣呆呆的，但又好像在思考些什麼，對，就像是老爺爺一樣的眼神。
我的視線不停在阿武的臉上打轉，最後落在了那雙眼睛上，那雙大大的、黑漆漆的瞳孔，我幾乎能在裡頭看見我的倒影，卻又時而模糊，最後連反光也都消失，看上去就像是一片黑似的，我不禁想起白天的那座井，而那道嗓音……我不禁努力回想……
叮鈴鈴鈴！
手機的鈴聲瞬間將我拉回現實，這才發現我的臉幾乎要貼到阿武的臉上去了。
我將手機接起來，是可奈打來的。
「日－－向－－求救、求救！」
「怎麼咧，可奈，暑假玩得還開心咩？」
「超棒的呀！未來帶我去好多好多地方玩喔，我們還去志保家過夜呢！前陣子還幫翼辦生日派對！每天都超有趣的！然後、然後……」
「然後？」
「……然後暑假作業動都沒動，連名字都還沒寫上去……嗚……」
「我寫得差不多了啦，但我大概下禮拜才會回東京，到時再約個時間拿給妳唄。」
「哇，妳真是個大好人！」
「沒什麼，大家之前也幫了我很多咩。」
「不過這次的作業也太麻煩了，還多了一個什麼什麼自由研究……」
「啊，我就是剩那個，不過目前也沒什麼頭緒哪。」
「妳做什麼題目啊？」
「我是……」
我不禁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又想到了那口井。
「等我回去再跟妳說，到時我應該也寫完咧。」
「好哇！那就到時候見囉！」
一直到離家裡有段距離以後，我才敢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生怕驚動了淺眠的奶奶。阿武在我身後躡手躡腳地跟著，看起來比我還小心。
入夜後的村子安靜得嚇人，連耳膜都隱隱發脹，眼前的世界只剩下心跳聲噗噗地跳著，讓我知道我的耳朵依然正常。
我從小就是很早睡的體質，生活作息正常到連朋友都直稱老奶奶的程度，但心底對於這件事的好奇心是那麼貪婪，在連日的滋養下逐漸壯大，最後終於不甘只是存在夢裡，而我也跟著被隔離在夢境之外，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失眠的滋味。
手機的燈光照亮腳下，左腳所踏的地方明顯比右腳要高一些，我知道我正走在熟悉的那條小徑上，這條我曾經連夢裡都在走著的路上，讓我魂牽夢縈的並非道路本身，而是在其盡頭，此刻終於來到我的眼前，那座奇妙的井。
夜裡看著這座井，隱約透著微弱的月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井口處彷彿比白天所見更亮了一些，但其深處仍然是一片漆黑，吸去了世間一切的光，就連我的目光都不停陷進去。
阿武則在一旁安靜地待著，也不吠叫，就那麼垂著目光坐著。
白天見到這座井的時候，在周遭熱鬧之下，它顯得一動也不動，就像個死物那樣地沉寂。但現在見到它的深夜裡，去除那層面紗後看起來是那麼真實，我隱約感受到夜晚與月光的魔力，白天它蟄伏不為人所發覺，而此刻，它就像在拖著那笨重的身軀，緩緩前行……
我不敢像白天那樣大聲向它呼喊，並非害怕會招來村民們，而是害怕招來在我想像之外的事物，我決定繼續先前的實驗。
哐啷、哐啷。
丟了幾塊枯枝跟石頭，和白天沒什麼兩樣，就像是一口普通的老井。
接著我鼓起了勇氣，向井口輕輕地呼喚。
「晚安……」
『晚……晚……』
我興奮極了，又是那道奇妙的嗓音，在幽靜的夜晚我又聽的更清楚了些，那道深邃又空洞的嗓音在井壁間遊蕩，最終又恢復寧靜。
我打從心裡知道，我是多麼想進到井底一探究竟，但好奇心為我帶來同等的恐懼，先不論手邊有沒有工具，我知道我是不可能真正下到井裡去的。
那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將手機的光源正對井中央照下，卻驅不去井底深層的陰暗，裡頭依然是如同真空一般的寂靜，將人一點一點撕裂開來。
不對。
再怎麼說，這也安靜得太嚇人了。
明明就是個極為普通的井口，上頭遍布泥沙和雜草，但卻連一隻蟲子或是老鼠也都看不到。
再加上，唯獨經過呼喚才會出現的奇妙聲音，好像在回應著我的呼喚一樣。除此之外丟下的任何物品，全都正常的不得了。
或許……
上半身離開井口，我跪坐在一旁的草地上，眼神四下亂轉，最後停留在阿武的身上。
我招招手示意牠過來，從腋下把牠略微抬起來，阿武是一頭頗有分量的老狗，從我小學二年級以後就一直抱不動牠了，我只能將牠的前腳搭在井口，牠就順著這個姿勢朝井底望去。
夏日的夜晚吹著無聲的風，涼意刺入肌膚裡頭，吹得我背後一抖，沁出一層薄汗。
「呼……」
隨著心跳加快，我感到口乾舌燥，舌頭乾到幾乎能細數上頭的紋路，心臟每一次跳動都在腦中打出一陣迴響，讓我難以思考。
我很快地抬起阿武的兩隻後腿，雖然前腳有些微弱的掙扎，但隨著重心逐漸向前，頗有些分量的阿武便毫不費力地往井中墜落，伴隨著牠特有的低鳴聲，一路往井底延伸而去。
我閉起呼吸牢牢盯著井底，儘管仍然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阿武那悠長的鳴叫聲宛如還在耳邊迴盪，使得時間不斷往井底延伸、再延伸，但卻也和時間一樣毫無止盡。
就連一聲「碰」的墜落聲也沒傳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