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大陸邊境的風，拂過滿月下的樹梢，越過夜幕籠罩的草原，橫跨了悠久而漫長的歲月，經由歷代歌者們的口耳相傳，化為滿溢鄉愁的詩歌：
風兒啊 風兒啊 你的足跡
跨過頂起白日的高山 越過吞沒黑夜的大海
高山與大海始終停駐於原地 風卻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風兒啊 風兒啊 你的雙手
拂過少女烏黑的秀髮 颳過老者雪白的鬢髮
少女與老者的鄉音不曾改變 風卻不知自己來自何處
風兒啊 你的旅程橫跨世界 你的夢境承載時光
風兒啊 卻尋不到回鄉的道路 無止盡的流浪
一曲唱畢，少女歌者放下撥弄琴弦的纖細手指，她以映照著火光的深藍眼瞳，悄悄觀察坐在營火旁的中年男子。
男子身材窄瘦，微駝著背，穿著略顯破舊的長衣，就像立於黑夜中的彎曲樹幹，而灰白的髮絲以及粗糙的面容，彷彿歷經旅程的風霜。
「妳的歌聲很動聽，可惜少了些韻味啊，所謂的鄉愁，對妳而言還太早了吧。」男子沉澱思慮後，坦然道出的評價，讓少女的胸口微微發緊。
「不過妳讓我聽了首好歌，這些就給你吧。」男子遞給少女不少乾糧及通用錢幣，少女愣怔地瞪大雙眼，看向對她而言似乎過於豐厚的報酬。
「妳就收下吧，能遇到妳也算是有緣，而且過幾天我就能回到家鄉了，這些旅行用的物資我也不需要這麼多。」說到家鄉時，男子剛直的五官，彎成了有笑意的弧度。
從一出生就開始流浪的少女，無法理解他笑容背後的含意。
「謝謝你。」
少女欣喜地收下這些物資，畢竟這是她第一次單獨演唱所得到的報酬，雖然裡頭同情與施捨的成分，還是讓她的心頭籠罩一層淡淡的陰霾。
即使她能夠撥動吉加雅琴的琴弦，卻無法觸動到他人的心弦。
※ ※ ※
離開男子紮營地的少女，在暗夜呼嘯的狂風中前行，一望無際的遼闊平原上，唯一的光亮是繫在她腰間地魔晶燈，更凸顯她的形單影隻。
「唰啦──」
少女首先聽見的是急促的落雨聲，再來是肌膚上漫流的濕寒觸感，轉眼間，她的視野盡被滂沱雨幕所覆蓋。
少女趕緊扯下身上的旅袍，以包住男子給她的乾糧，雖然旅袍的防水性，沒有她用來包覆吉加雅琴的高級裹布那麼好，但至少還能撐一陣子。
少女將乾糧包裹抱在胸前，揹著吉加雅琴，在暴雨中拔腿奔跑，她的全身被斗大的雨滴猛烈拍打著，腿部也被飛濺的泥水染髒，她仍一心一意朝目的地奔馳。
很快地，少女跑到平原上隆起的一處岩地附近，她靠著岩邊摸索，馬上找到能容納一人通過的岩縫。
氣喘吁吁的少女一口氣鑽進岩縫，不一會兒，她就抵達最深處的岩洞。岩洞內部十分開闊，厚實的岩壁隔絕外頭的大雨，連風雨聲也變得無比遙遠。
少女的目光，落在躺臥於岩洞平台的老人身上。
她湊近觀察，老人佈滿皺紋的臉龐有些蒼白，陷入沉睡的表情卻十分安詳，覆蓋上毛衣的削瘦身軀，還有些許呼吸起伏。
雖然老人還是沒有醒來，但他的臉色及身體狀況，已經比前幾日發燒的時候要好上許多，似乎已經暫時脫離險境。
少女的身心放鬆了下來，她將今晚拿到的食糧放在老人身側，然後背對老人脫下濕透的衣服，換上另一套乾淨裏衣。
「喀喀。」敲擊燧石的細微聲響，在岩洞裡放大了數倍，少女俐落地升起火堆，她確認過岩洞內部相當通風，生火不至於有危險。
溫暖而明亮的火光，在少女的深藍瞳眸中躍動著，她的思緒漸漸沉澱下來。
此時，一道溫厚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迴盪：「妳生火的技巧已經十分熟練了，之後自己一個人旅行，也沒問題了吧。」
少女驚得猛一回神，才發現營火旁沒有其他人，身後的老人仍在熟睡中。
老人是少女的師傅，打從出生起，少女就成為吟遊歌者的學徒，她不斷聆聽師傅的教導與歌聲，在賽媞亞大陸各地旅行。
雖然他們兩人是沒有家，也沒有故鄉的吟遊歌者，但是這段伴隨歌聲與樂曲的流浪時光，已經是少女僅有的一切。
「師傅，我還是沒辦法自己一個人啊。」少女道出苦澀的話語，岩洞中包圍著她幽暗與寂寥，讓她的心跳更加強烈鮮明。
※ ※ ※
胸口突然一陣心悸，讓少女從睡眠中驚醒，就像是某種預兆。
岩洞裡依然是不變的幽靜，少女身旁的營火已燃盡，僅剩焦炭及微溫的灰燼。
少女撐起還有些疲軟的身軀，習慣性地點起魔晶燈查看四周，但眼前的景象，卻讓她的思緒停頓了幾秒。
躺在平台上的老人消失無蹤，只留下原封不動的乾糧，以及原本覆蓋在他身上的毛衣。少女看向放在另一邊的行囊，老人的吉加雅琴也跟著不見了。
她不加思索地衝向岩洞外頭，燦亮陽光一瞬間吞沒了她的視野，在她面前敞開的是蔚藍如洗的晴朗天空，以及向地平線延伸的翠綠平原。
強勁的清風拂過遼闊的平原，再撫過少女的鬢髮及耳邊，少女聽見了，那風中挾帶細微的樂曲及歌聲，就像一縷綿長的絲線。牽引著她的心緒。
少女循著那道歌聲向前奔跑，伴隨急切的腳步及呼吸，那綿長悠遠的吉加雅琴聲，以及飽含生命力道的渾厚歌聲，在她的耳中，在她的心裡，是如此的清晰且深刻。
從出生到現在，這道琴聲及歌聲，一直都在前方指引她的道路
少女望見了，駝著背的老人，正坐在不遠處的小山丘上，雲隙間灑落的光影，鮮亮地落在他的背影上。
若不是親眼看到，任誰都難以相信，老人佝僂瘦弱的身軀，竟能迸發出如此響亮的歌聲。
「師傅！」少女朝前方大喊一聲，老人的琴聲與歌聲嘎然而止，但他沒有回頭。
「迦娜，妳來了啊。」老人蒼啞的聲音，宛如遙遠而縹緲的風聲。
「師傅，你前幾天發高燒神智不清，如今身體恢復了，就應該好好休息，請先跟我一起回去吧。」少女迫切地呼喚著老人，害怕老人離自己越來越遠。
「長這麼大了，妳愛操心的性子還是沒變。」老人唇邊浮現苦澀笑意，他接著說：「迦娜，再過幾天，妳就十六歲了，也剛好成年了吧。」
「對啊，師傅你還記得呢。」少女打從出生起就跟著老人，而她的生日，是老人告訴她的。
「當然，妳的生日，我無法忘記。」
背對著少女的老人，緩緩轉過身，與少女四目相對，老人如欆柏樹般蒼老的眼眸，彷彿蘊藏著複雜的心緒。
「迦娜，到我面前來，最後，我跟妳說個故事。」
吟遊歌者所要傳唱的不只是歌曲，還有世界各地的故事。所以從少女小時候開始，老人就對她講述了無數的故事及傳說，這是吟遊歌者的訓練，也是少女最期盼的時光。
但是這次，莫名的不安在少女胸口油然而生，就像今早的心悸一樣。
不過少女無法拒絕老人的故事，她順從地坐到老人面前。
「很久以前，在東方邊境的一座小農村裡，有一名叫做諾恩的少年，他出身於平凡的農家，每天日出之時，他會跟隨父親耕作自家的麥田，到了晚上，他便會回家享用母親煮好的飯菜，並幫忙照顧襁褓中的妹妹。」老人一邊說，一邊彈奏著吉加雅琴，懷念卻帶有哀愁的琴聲，從他乾瘦的指間流瀉而出。
「一個人的出身便決定了命運，諾恩無法像王家貴族享盡榮華，也無法像冒險者一樣擁有多采多姿的歷險，但他對這樣的生活感到充實且滿足，他以為這份單純寧靜的時光，可以如自家門前的溪流一樣，不變地延續下去。」
「然而，戰爭的烽火毫無道理地燃起了，剛年滿十七歲的諾恩與他的父親，因為國王發出的徵兵令，被送到殘酷的戰場。」
「諾恩的父親很快就變成冰冷的屍體，被留下的諾恩，則不斷殺死眼前的敵人，只為了存活下來，回到已經變得無比遙遠的故鄉。」老人平靜的口吻，不帶任何一絲情緒的波紋。他的手指卻在琴弦上激烈跳動著，鏗鏘鳴響的琴聲，就像戰場上兵刃相交的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戰爭結束了，諾恩活了下來，他成為吟遊歌者的學徒，用琴聲與歌聲籌措旅費，踏上回鄉的漫長旅程。」
「當諾恩回到故鄉，眼前卻只剩下一片殘破的廢墟，他這才明白，故鄉已被捲入戰火而焚盡，等待他歸鄉的母親及妹妹，早已不在人世。」說到此處，琴聲漸漸變得緩慢而低沉，還一度停頓了下來，像是難以承受悲痛的哽咽。
但老人仍繼續訴說著；「失去一切的諾恩，成為永遠無法歸鄉的流浪者，只能繼續彈奏著，歌唱著，藉此暫時忘卻失去的痛楚與殺人的罪惡，但是這樣的日子，實在是太過孤獨。」
「又不知過了多久，諾恩的鬢髮變得斑白，過往的傷痛依舊清晰，他停留於一座城鎮時，偶然看見被丟棄在育幼院門口的嬰兒，他想，這是命中註定的相遇。」
「於是，諾恩把嬰兒帶走，並把那一天訂為她的生日。後來，諾恩教導她吉加雅琴的彈奏方法、演唱的發聲方式、以及流傳於世界各地的故事。」聽到這裡，少女瞪大雙眼，心跳聲變得越來越劇烈。
老人現在講述的故事，既不是磅礡激昂的神話史詩，也不是驚險刺激的冒險傳奇，但對少女而言，卻比任何故事還要震撼內心。
「在嬰兒成長為少女的十六年間，諾恩因為那孩子的陪伴獲得了救贖，卻也懷抱著罪惡感，他擅自決定了那孩子的命運，讓她成為離開故鄉的流浪者，跟自己一起過著受盡風霜冷暖的艱苦生活。」
「直到現在，諾恩才鼓起勇氣，向那孩子訴說這一切，他是個自私又卑劣的人，但即使那孩子會怨恨他，他仍希望那孩子能夠回到自己的故鄉。」老人凝視著少女的眼眸，宛如迷霧散去一般清澈而坦然。
「那孩子的故鄉，就在──」
「沒關係的。」少女第一次打斷老人說的故事，老人面露驚訝。
「因為那孩子的故鄉，就在你的身邊。」少女握住老人乾枯的雙手，從雲間灑落的明亮陽光，照耀著她年輕的臉龐與淚水。
老人的故事，由少女寫下最溫柔的結局。
「迦娜，謝謝妳……」老人輕輕地閉上雙眼，雲層的陰影緩緩飄來，籠罩著他最後安詳微笑的神情。
※ ※ ※
清晨的旭日從山巒間緩緩升起，撫照著站在小山丘上的少女。
少女纖細的手指撥弄琴弦，她微啟雙唇，放聲高歌：
風兒啊 風兒啊 你的靈魂
懷抱過往的記憶 邂逅新生的生命
記憶與生命流轉不息 與風同行至天涯
風兒啊 時光已然逝去 願你的靈魂回歸故鄉
一曲唱畢，少女以映照著晨光的深藍眼瞳，凝視在她面前的一座新墳，老人與他的琴就安眠於此。
她還記得，老人說過他的墳墓，要在能望見東方朝陽升起的地方。
少女佇立了許久，依然得不到任何回應，她早就明白，老人已經無法再教導她唱歌，也無法摸著她的頭給予稱讚。
「師傅，這是我送給你的最後一首歌。」少女溫柔地撫摸陽光下的墳柱，輕聲說道：「諾恩，再見了。」
少女站起身，迎面而來的風此刻輕撫她的臉龐，就像老人掌心的觸感，她露出苦澀卻欣慰的笑容。
今天，是少女成年的生日，也是她離開故鄉的日子。
少女邁開步伐，踏上無法歸鄉的流浪之旅，直至天涯。
創作內容
(原創短篇小說)流浪者之歌
同人創作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