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放學後,我在汐歌的邀請下前往她家。中午就放學的高額妹聽到不只一人的腳步聲,咚咚咚地奔向玄關。
「晴心姐……姐呢?」
「她今天沒來喔。」汐歌一邊脫下鞋子,一邊對高額妹解釋。
「為什麼……」高額妹沮喪地垂下頭。
或許女生間的情誼比較緊密吧,高額妹很喜歡蘇晴心。明明我也曾經把她從反鎖的廁所中救出,她卻從沒對我擺過好臉色。
「晴心姐姐沒來就算了,為什麼要帶彥漬兄來啊!」高額妹鼓起臉頰,跺腳走回客廳,啪的一聲攤在沙發上。
「……」
不再怕我倒是真的。小孩都去死算了。
早已習慣妹妹無理取鬧的汐歌帶著我前往二樓。
原以為她要帶我進房間,但她無視牌子上寫著「汐歌’sZONE」的房門,轉身開啟對面的房間。
房間約有一間教室大,左半邊擺滿展示模型的玻璃櫥櫃,右半邊則有組合型收納箱。當然,裡頭也是滿滿的玩具。
由於物品太多,我看了第二圈才發現靠窗處有一張有橡皮擦屑,但幾乎全新的木製書桌椅。把書桌跟玩具放在同一個房間,真的有辦法認真念書嗎?
「這房間是怎樣……」
「遊戲房。」
陌生的單字。不,或許對有錢人來說很普通吧。而且她想都沒想就回答,顯然沒把這當成書房,我好像知道那張書桌如此閃亮的原因了。
汐歌把靠在牆上的折疊桌搬開,示意我席地而坐。然後從書桌抽屜拿出一本黑色筆記本,攤開某頁給我看。
《蘇晴心》
【基本資料】:就讀市內公立高中二年級。身高162公分,體重未知。生日12月20日,射手座。
【外觀特徵】:充滿朝氣的眼神,綁在蓬鬆長髮左側的側馬尾,頭頂上的太陽造型髮式,D。
【行為模式】:在眾人面前是完美超人,私底下卻會捏著同學的把柄,脅迫他們進行公益活動。
校排成績第一,體育成績也不差(不過由於氣喘的緣故,短跑或仰臥起坐這種激烈運動就不行了。)
【興趣】:公益活動,動漫(在班上沒有暴露,實際上十分狂熱,而且還是偏激原作廚(詳見附註)。),威脅李彥世,虐待汐歌。
【座右銘】:即使有所犧牲,也想守護所有幸福。(自創。)(妳根本沒有半點犧牲吧?犧牲的是我欸!)
讓世界充滿笑容!
人類的讚歌就是勇氣的讚歌,人類的偉大就是勇氣的偉大!
【家庭成員】:父、母、兄長一名(具本人所說,她先是小時候偷玩哥哥的Game Boy Advance SP(詳見附註),後來才慢慢踏入動漫領域。)
【喜歡的東西】:香菜,九層塔,夏威夷比薩,開朗的人。
【討厭的東西】:(該生物似乎沒有弱點。)
筆記本上寫著鉅細靡遺的資料,而且保持更新,將過時資料劃上刪除線,甚至很貼心地在頁末寫上單詞附註,讓我省下上網查資料的時間。
「這是什麼……?」
「美少女高中生的已知情報。」
「……」
要是這本用白色原子筆畫滿精美雕花與古希臘符號的黑色筆記本被別人看到,就算跳到底格里斯河都洗不乾淨。
我故作鎮定地把筆記本收進書包。為了汐歌好,必須把它帶回家銷毀才行。
「誰叫你收起來了,還來啦!」
「今天的事我會當作沒發生過,不要再誤入歧途了。」
「這可是我的心血結晶,怎麼可以隨便給你啊!」
「偷窺狂的心血結晶?」
「才不是!這只是類似日記的東西啦!」
「一般人會把日記寫的這麼詳盡嗎……」
汐歌朝著我大聲咆哮,我則連忙安撫犯罪預備者的情緒。
「如果有發生特別的事,我就會用這種方式把它紀錄下來。」她的解釋只讓我只感到深深的恐懼。
沒想到中二病連日記內容都如此標新立異,根本是變態的人類觀察日記。
突然,一件細思極恐的事敲響我的警覺性。
「……照妳的說法,我也有被妳寫進筆記本裡嗎?」
「多少有寫一點。」像是沒料到我會這麼問,汐歌遲了一會兒才回答。
太噁心了,除了好噁以外想不到別的形容詞了,全身起雞皮疙瘩的噁心。
「可以讓我看看妳寫了些什麼嗎?」
「不好吧……哈哈……」
「誰理妳,妳一定寫在某個地方吧──」
「哇啊啊啊!」
我不管汐歌直接翻閱筆記本的後面頁數,換來的是──啪!打在我手上的巴掌。
「啊、痛痛痛……」
汐歌皺緊眉頭捧著手掌,以前好像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明明知道自己的手細皮嫩肉,為什麼還要以卵擊石呢?
見她強烈反抗,我一邊嘆氣一邊把筆記本還給她。似乎是對我的行為感到意外,汐歌愣了一下才接過筆記本。
「妳到底怎麼寫我啊……」
她把筆記本抱在胸前,稍作沉默之後才開口。
「嗯……你總有一天會知道,就算現在不看也沒關係。」
她越這樣講反而讓我越好奇。
不過,我還是妥協了,偷看別人的日記在倫理上本來就不被接受。
……倫理?
幾曾何時,我也開始在意這種道理了?跟她們相處後,就連扭曲的道德觀也無可避免地被導向正軌。
或許打從一開始就該意識到,接受蘇晴心的善意,等於親手葬送過去的自己。
我如同泡在溫水中的青蛙,回神之時,肌肉與細胞與自我都已經沸騰,只能靜待死亡降臨。
現在的我緩緩朝全新的自己邁進,後腳卻踏不出餘溫未退的屍體,處在不上不下的混沌狀態。
諷刺的是,我並不厭惡這樣的自己。
算了,先把這個擺在一邊。眼前還有別的問題要處理。
「為什麼要讓我看筆記本?」
「我認為,晴心的『幸福』正遭受威脅。」
「威脅……不就是蔡龍杰嗎?」
「不。」
汐歌又把蘇晴心大百科翻開,指著【座右銘】的條目:即使有所犧牲,也想守護所有幸福。
看著這句話,卻讓我感到更加困惑。
「那她幹嘛找蔡龍杰威脅自己的幸福啊?」
「不是這樣的……」汐歌闔上筆記本,一邊嘆氣說道。「金毛不良對她來說不是『威脅』,而是為了守護幸福必要的『犧牲』。」
「哼、哪會有比不良少年更大的威脅啊?」
「這個嘛……」
汐歌把椅子上的坐墊抱在懷裡,像是在思索什麼。
「我們認識多久了?」
「從一年級下學期開始……到現在差不多半年吧?」我在心底默數,才給出答案。
「第一次見面時,晴心當著我們的面說──要召集喜歡世界的同伴,對你進行軟硬兼施的洗腦──這句話你還記得嗎?」
「……記得再清楚不過了。」
原以為她只是隨口說說,回過神時卻不可抗力地陷了進去。
「她大概覺得計畫失敗了吧。」
「…………啥?」
「雖然成功影響了我……但,身為事主的你卻不動如山。」
「我哪有不動如山……」
我的身心早已山崩地裂,全都無一倖免。就連過去的影子也漸漸從我的腳邊抽哩,不知消逝何方。
「但是看不出來。」面對我的低聲埋怨,汐歌卻持反對意見。
「看不出來?我從……從墾丁回來之後,就沒再拒絕過蘇晴心了欸。」
「你自始至終都是被動的。」
「我不是自願的,當然被動啊。」
「不是自願──就等於晴心失敗了。」
汐歌撐起身體,以凝重的表情看著我。
「晴心說過她喜歡你原本的樣子──國小時期的你面對晴心的舉動,難道會採取被動姿態嗎?」
「…………」
「接下來的聽起來可能有點不合理……你能保持冷靜嗎?」
「我一直都很冷靜。」
「殺人魔在把人剁成碎片之後也是這樣說的喔。」汐歌冷漠地吐槽,繼續說道。
「你沒有把吊飾掛起來吧?」
天外飛來一筆的話讓我滿頭問號。
吊飾指的是她們在墾丁街上買的捕夢網,現在掛在我的檯燈上。
「我認為,這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啥?是妳跟我說可以過濾壞事,我才把它掛在房間耶?」
「在現實跟迷信之間,請你先顧慮到現實層面好嗎?」
遭到汐歌的無端指控,我感覺有些不滿。
話說回來,捕夢網根本半點屁用都沒有。如果它有發揮作用,為何我們會落得今天這種下場。而且──
「只不過是沒看到我掛上捕夢網,為什麼會自認計畫失敗啊?」
「我跟你說過,晴心是抱著『雖然不相信,但也只能去相信』的心情送出這份禮物的吧?」
「是啊,但她……」沒有這麼脆弱吧──我話還沒說完,汐歌就打斷我。
「──照理來說,沒人會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但對當時的她而言,付出這麼多心力卻都無果,這個禮物已經是近似於祈禱的行為了。」
「……」
「再加上,你明明都把過去的事告訴我了,卻不願意對晴心坦誠相見……不管是誰,心裡都會不是滋味的。」
我靜靜聽著汐歌的話,反覆咀嚼。半晌過後才心虛地開口:「但是……我跟她還算相處融洽吧?」
「你回想一下自己對晴心有多不坦率吧。」
因為怕被蘇晴心調侃,沒把捕夢網掛上書包。
被問到在海邊開不開心時,只鐵著臉說出:「普通。」
即使已經對汐歌坦白,卻不願向蘇晴心傾訴自己的過去──明明她是付出最多的人。
「表面上相安無事,但她一定會顧慮到你的真實感受,並為你的真心打上問號。畢竟你超級彆扭又麻煩。」
汐歌從鼻子哼出一口氣,短暫的沉默後垂下眼簾。
「人類不會永遠保持原狀,不管是我、是你、或是晴心……任何人,都會變的。」
好像開始湧現出來了。
愧疚感。
一直以來,我都把蘇晴心視為一頭腦袋一直線的正向怪獸。然而,這樣的認知並非絕對。
不管再怎麼正向,她的本質也只是個普通人類。
她會笑,當然也會哭;會開心,當然也會難過;信任別人,當然也有對別人抱持懷疑的時候。
就像蘇晴心一廂情願地希望我改變,我也一廂情願地認為她絕對不會改變……兩人的執著與彆扭不斷持續著低層次角力,只能越陷越深,離突破口越來越遠。
最終,才導致這樣的結果。
回想起來,在蘇晴心透露她知道我的過去的那個晚上,似乎早有跡象。當時手指被她輕捏著的觸感,至今仍無法忘懷。
再想起她與蔡龍杰的會面,以及自己當下採取的行動──哈哈,簡直不忍直視。
自食惡果。沒有比這更合適的說法了。
等一下。
「所以這些跟蔡龍杰有什麼關係啊?」
「你還記得我剛才說的吧──召集喜歡世界的同伴,對你進行軟硬兼施的洗腦。」
「妳是說……蔡龍杰是她找來的新同伴?」
「嗯。」
「為什麼要冒著風險找一個危險人物啊?」
「你仔細想想,她找上我們的原因。」
我把雙手盤在胸前,看了看汐歌,又垂下頭想了想自己。
──班級邊緣人,筆記本裡寫著厭世詩句。
──叛逆小太妹,實際上是中二病。
「因為我算是被動型的,她大概想對你下點猛藥吧。」
「就算這樣,也沒必要找不良少年吧……」
「是啊……只能說晴心過於信任人類,信任到連危機意識都當機了。」
「……真是個白癡。」
「是啊。」
汐歌一臉不屑地瞄著我。
為什麼要為了這傢伙做到這種地步呢──她大概是這樣想的吧。
我的想法與她如出一轍。
不管有什麼偉大計劃,都必須先確保自己的安全。就連小學在畢業旅行前,老師都會再三提醒安全第一。
當然,辣椒水或是根本沒在鍛鍊身體的男同學,根本算不上安全措施。
造成今天這種局面的主犯是蘇晴心,這點無庸置疑。但緊鄰在她身後的第二要犯──
「……我脫不了關係,對吧?」
「看來你的腦袋還算正常。」
「唉……」
我撐著額頭,把手肘靠在桌上。
「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之前問過你:如果晴心丟下你不管,跑去幫助其他厭世的人,你會怎麼辦吧?」
汐歌闔上犯罪日記,把它放回書桌抽屜。然後隨著關上抽屜「喀」的聲響──
「當時你選擇逃避問題……現在,必須做出決定了。」
我禁聲不語,避開汐歌的眼神望向窗外。
樓下傳來高額妹看電視的聲音,空氣中瀰漫著書與塑膠模型融合的味道,窗外的太陽漸漸由白轉澄──許久之後。
「………………好吧。」
「你的回答是什麼?」
「妳應該猜得到吧?」
「那就當面跟她對峙吧。」
汐歌滿意地笑了。
我暗自思忖,今天的決定是出於責任心的被動行為,抑或是出於關心的主動行為……不,答案很明顯吧。
是愧疚感。
雖然我沒有義務回應她的付出,但是,為了不讓「愧疚感」步上「罪惡感」的後塵……就必須採取行動。
好不容易才跳脫罪惡感的無限連鎖,又立刻用愧疚感對我情緒勒索──真是個沒用的損友。
損友。結果還是把她納入「朋友」的範疇了。
哈哈……這樣也好吧。現在她跟我不同班,沒辦法用「同學」二字,只剩下「朋友」可以連結我與她的關係。
不用再否認了。
面對她們,我早已無法擺出傲睨自若的從容態度,也沒辦法將她們的一切置身事外。
她們對我而言,再也不是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了。
我一次噴了這麼多,再不給GP說不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