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亮的嗓音大張旗鼓宣布回歸，穆子晞猛然轉頭，一張笑容可掬的俊臉近在眼前。
只覺顏面神經失去控制，整張臉僵硬得像塊隔夜麻糬……還是用電鍋二度蒸熟的那種，又硬又燙。
活到第二輩子，穆子晞仍如每個在宿舍做壞事突然被打擾的小男生一樣緊張。
不如說，這是他的初體驗。
「怎麼了？」這表情有些眼熟，韓旭下意識往筆電螢幕上掃，除了臉書網頁，沒看見什麼特別的，「話說好熱！可以開冷氣嗎？」
「嗯、嗯……」
韓旭窸窸窣窣褪下外套，看上去似乎沒多想，可穆子晞總感覺那雙雪亮的黑眸已將自己看穿，不由有些惱人。
他故作若無其事，旋身回去緊盯螢幕，食物香氣隨塑膠袋摩擦聲飄散開來，極度擾亂思緒。
那是股醬油混雜中藥材的味道，可能是滷味？穆子晞心想。
「是的，他買了一袋東山鴨頭、一碗滷肉飯、一碗大腸麵線。」02順勢補刀，惹得穆子晞眉頭直抽。
他不自覺冷下臉。還以為指導員除了免費播放色情片外毫無功能，原來還是有的──落井下石。
這麼輕鬆愉快的工作，他也想應徵一份，如果工時短一點就更好了。
「等穆先生完成任務，我可以為您引薦。」
呵、那真是太感謝了。穆子晞語氣平板。
下一刻，肩膀被人從後拍了拍，穆子晞回首，只見韓旭左右手各拿一副餐具，滿頭問號，「怎麼不去洗手？」
這瞬間真讓穆子晞對自己小肚雞腸的惱怒感到羞赧，他想要挖個坑就地掩埋。
穆子晞急忙走向洗手台，回來時椅子已被搬到一號位，和韓旭的併在一塊，始作俑者正招招手，熱情地叫他趕緊過來。
而他彷彿魔怔了，就這麼乖乖坐到韓旭身邊，接過餐具。
一坐下，穆子晞便回了神。
太近了。
那股雪松香調撲鼻而來，比近在咫尺的食物還要勾魂攝魄，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彼此的體溫暗自交織，逐漸加熱他們之間的空氣。
穆子晞擰眉，瞪著自來熟的青年，想要退開卻已騎虎難下。
但韓旭一點都未注意到他的糾結，正擺弄筆電，從書籤頁裡點開影片網站，選了齣日本偵探劇。
「怎麼算錢？」
韓旭驚醒似提起眼皮，偏過頭，笑出兩排白齒，「不用，下次換你請回來就好。」
他將裝有東山鴨頭的紙袋撕開，方便彼此挑選，接著把那碗大腸麵線捧到穆子晞眼前。
在他伸手接下的瞬間，黑眸柔情滿溢。
穆子晞垂眼，那是碗沒有香菜的大腸麵線，兩人距離過近的尷尬被拋諸腦後，唯有思緒奔騰、眸光瞬動。
片晌，穆子晞心緒複雜地動唇：「怎麼知道我想吃大腸麵線？」
話一出他立刻後悔。自己怎麼問了個失智似的問題，最大的可能就是韓旭想想吃滷肉飯，不然呢？
韓旭呵呵一笑，「你坐下時，臉上就寫四個大字──『我要吃大腸麵線』，我還能不知道嗎？」
「那是七個字，看來你得回幼稚園重學算數了。」穆子晞抬眼，又剎然垂下，盯著碗裡默然數秒，「那又為什麼不加香菜？」
「香菜是邪教，我絕不容許身邊任何人吃那東西。」韓旭頂著正經八百的表情，一口義正詞嚴，沒聽見那番話大概會以為他正在發懲惡揚善的大志願。
穆子晞沒答腔，嘴角卻微微上揚。
無庸置疑，香菜是邪教，長得像蟲、吃起來像泥土混肥皂的味道……世上還有什麼能比它更噁心？
他們不約而同開動，宿舍裡頓時剩下偵探劇播放的聲音，沉默在他們之間流淌，絲毫不顯尷尬，反而形成一種穆子晞難以形容的氣氛。
和樂融融？腦中莫名閃過這個形容詞。
主角是個具有倒楣體質的男模特兒，與屍體特別有緣，不只經常成為第一發現者，還總是被誤會為嫌疑犯，因而鍛鍊出在緊要關頭靈光一現的推理能力。在第一集的故事裡，他與同事受邀參加廠商的新品發表會，突如其來的停電後，吊燈落下，砸死了女負責人。
「為什麼偵探總有動輒遇上殺人案的體質？」穆子晞忍不住問，後知後覺地臉色驟變。
所謂「食不言寢不語」，他這一開口簡直掉了滿地素質，庸俗、無禮、粗鄙……這人會怎麼看他？穆子晞面色蒼白，瞟向身旁的青年。
但見俊臉毫無輕蔑，穆子晞不由放鬆下來。
在吞嚥過後，韓旭自然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地答：「我覺得他們是上天派來拯救世界的。」
穆子晞不同意，他倒覺得偵探生來就打算毀滅世界。
偵探──無關物種、國籍、性別、年齡，全像是移動的殺機磁石，旁人一見到他們（或只是路過），心中暗藏的殺機便莫名遭到引動，並宛如渴望被揭發似，在最不合時宜的日子下狠手。
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僥倖，覺得偵探無法揭穿他們拙劣的手法。
「就算他們不出現，兇案仍會發生。」韓旭輕聲說，注視穆子晞的眼眸飛掠一抹柔和，「可只要有他們在，至少可以揭露背後的故事，拯救活著的人。」
穆子晞與韓旭四目交接，片晌又垂下眼簾，將注意力放在食物上。
因此他並未注意到，那雙黑眸正目光灼灼，百感如綿延不絕的浪濤一回回拍上岸，愈發深邃幽深，卻無以宣洩。
當他抬首，那眸底又宛如多了有道門閘，喀地將所有情感截斷，如黑水晶的瞳孔再度光可鑑人，清澈地倒映出穆子晞的身影。
無意與韓旭四目交疊，穆子晞愣了下，又驀地垂眼。
很奇妙的體驗。
他從未吃過這麼溫馨，又這麼歡樂（偵探劇）的晚飯。
這都得歸功於韓旭。穆子晞瞥向身旁人，手裡動作一頓。
他們的吃相像同個模子刻出來的，每一口份量都不多，但有條有理、細嚼慢嚥，將平民美食吃出一股高級餐廳的味兒。
越是打量，一雙新月眉越蹙越深。
出身上流，穆子晞一眼就能分辨體面人與一般人，而韓旭絕對是長年被人要求才會有如此優雅的吃相，不疾不徐、毫不矯揉造作，一般人模仿不來的。
這就是階級與文化。
世界上不曾有任何一個群體明確將人類劃分成三六九等，也無哪個人有資格訂定孰為高雅、孰為通俗，但階級就是如影隨形。
那是無關當事人想法，僅憑深刻在當事人骨子裡的慣習、品味、美感來決定的鬼東西，不只逃不了，還藏不住。
看來這個活潑開朗的小傢伙沒表面上簡單……
穆子晞垂首，將最後一口麵線舀入口中，意猶未盡地舔唇，接著下意識往褲袋掏了掏，沒摸著慣用的手帕，不禁愣了下。
好不習慣。
穆子晞默默回位上抽衛生紙，輕輕擦去唇邊的食物漬。
「是在志學街靠近車站的地方買的。」韓旭忽然說道，將食畢的垃圾打結綁緊，接著疊起髒碗與餐具。
穆子晞立刻起身打算幫忙，韓旭目光霎時變得銳利，將他釘回椅上。
他一怔，青年已恢復柔和的神情，笑著輕聲說讓他來就行，彷彿方才利箭般的視線僅是場幻覺。
洗手台淅瀝淅瀝，餐具接連碰撞，發出清脆、甚至有些刺耳的聲響，穆子晞忍不住探頭去看。
「等你傷好了，我們再去店裡吃。」這樣就不用洗碗了。韓旭探出腦袋，笑嘻嘻補上這句，「話說我剛回來時順手開了熱水，應該熱得差不多了，你要先洗嗎？」
「好。」
穆子晞點頭，一跛一跛走向二號衣櫃，餘光注意到韓旭突然一頓，不由偏頭看去。
那一瞬，他們恰巧對上眼。只見黑眸之中翻攪著五味雜陳的情感，似有尷尬、害羞，還有更多穆子晞無法言喻的東西……
韓旭剎地挪開視線。
「呃……」韓旭下意識撓撓髮，卻將鬢角弄得一片濕濡，他尷尬地放下手，表情極為彆扭，「你……應該沒打算裸睡吧？」
穆子晞先是一愣，面色倏然一沉。
這是什麼鬼問題？他心底莫名不爽，自顧自拿起毛巾、睡衣，刷地拉上淋浴間大門。
「抱歉問了笨問題……」剛關上門，韓旭的道歉伴隨敲門聲響起，穆子晞一聽，表情本逐漸緩和，聽見下一句又冷了回去，「那我可以裸睡嗎？」
呵。
「只要試過你肯定會喜歡！」韓旭嚷了一聲，語調莫名其妙的堅定，「就像夏天穿冰內褲、冬天穿吹風機吹暖的褲子一樣，試了就會回不去的！……」
他到底在說什麼？！穆子晞眉頭狂抽。
這名開朗直率的青年最終當然沒有裸睡，申請冰箱的事也被順帶否決了。
這晚，基於學期還未正式開始，他倆又碰巧都是早睡的主兒，便商量好在十一點半熄燈就寢。
爬上高架床，穆子晞瞪著近在咫尺的天花板，即便躺平仍能感受到無形的壓迫感。實在太近了。他翻身，床板發出令人更沒有安全感的聲響，穆子晞不由嘆了口氣。這床看起來夢幻，睡起來處處值得挑剔。
但挑剔也改不了現況，穆子晞認命闔上眼。
腦海飛掠今日種種，令穆子晞不禁感慨。
不得不說，這是個奇妙的一天，無論是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或是他溫和但又有些奇怪的室友。
怎麼會有人對陌生人這麼沒有防備？腦中浮現韓旭開懷又溫暖的笑容，穆子晞難以理解。就算他不像壞人，也該懂得逢人只說三分話吧？
這樣的人居然也出身名流……他實在難以想像韓旭的身世背景，但家訓肯定和他家截然不同。
他家認為成功人士應優雅、知書達禮，且情感不該溢於言表，做什麼都應不露聲色──在這個教育方針下，他們四個兄弟姊妹全成了高嶺之花，朵朵都不近人情。
而韓旭溫暖真誠，像小太陽一樣，每句話都聽得出發自真心……
想了又想，不知從何而來的疲倦襲上軀體，掐滅飛速運轉的思緒。睡意來得如此迅速又順利，令穆子晞感到意外，他沒有多想，沉沉入夢。
黑天半夜，月朗風清。
穆子晞本是警覺性極高的人，稍有風吹草動就可能驚醒，可當對面那人嘎吱嘎吱下床時，他仍酣眠熟睡。
頎長結實的身影沐浴在皎白的月光之下，閃閃發亮。
韓旭躡手躡腳跨上二號與四號之間的樓梯，在最上頭悄悄坐下。
安穩的睡顏近在咫尺，俊臉不由放柔，一雙黑眸眼也不眨，這一望便是渾然忘我，如同一座大理石雕像，久久維持著垂目睇視的動作。
那雙如漆夜的眼眸愈發深邃，眾多情緒傾巢而出，漸漸混雜成無以名狀的哀慟。
薄唇輕嚅，迎來一陣無聲，韓旭剎地瞥向上方，彷彿正瞪著什麼，悲憤填膺。
忽然，他笑出一聲，垂眸回睇熟睡的人。
兩行情淚倏然而下，撲撲簌簌輾過雙頰。
他的心本如遭了乾旱，好不容易久逢甘霖，卻是悲傷的滂沱大雨，排山倒海淹過心坎上的傷口。
這下子，心坎那處更疼更痛了。
雙手握拳埋在唇上，韓旭蜷曲腰背，死命壓抑哭聲，可淚水完全不可抑遏，宛如吸飽水的海綿受人扭擰，順著指縫染濕掌心。
他一面哽咽淚流，一面拿濕濡的手猛擦眼角，擦到眼尾發疼仍擦著，淚水似乎只多不少，床上的人影愈發模糊，令他忍不住伸手，顫抖地確認那人依舊存在。
手裡髮絲柔韌，如同當初。
一抹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在未央夜裡靜靜綻放。
「……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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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嘿對、這章的重點就是直直白白點破，這兩人有不可告人的過去啊。
創作內容
日常 (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