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阿爾維斯王曆耶達四十五年
夏節 紫月一旬 第七日
大清早頭上就挨中一拳,不用說也知道是誰做的。
莉莉安娜.高德拉貢,那個連叫人起床的方式用粗暴都不足以形容的母獅子。
「你就不能體諒一下還在受重傷的我嗎?」
「如果你真的連這點傷都得休息,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你就死了。」
毫無同情的話語砸來,竟讓我無言以對。半晌後長嘆一口氣,說:
「那麼,尊貴的女伯爵,請問妳一早來訪有何貴幹?」
是的,連爵位都高我兩階,明明就大我沒幾歲,為什麼就差那麼多?
真不公平。
不過面對我挖苦般的敬稱,莉莉並沒有甚麼反應,只是淡淡地說:
「愛迪特的時間不多了…給他一個明白吧。」
「不要說得他好像要死了好嗎?」
「你就嘴貧。」莉莉安娜看似輕拍我的肩頭一下,卻痛到我眼淚都差點掉出來「認真點好嗎?他能不能活下來就看你了。」
「唉…」
穿好衣服走到帳篷外,就看到愛迪特跟他的騎兵們正跪坐在前方不遠處,由達奇跟法蘭克看守著。
看到整張臉腫得跟豬頭沒兩樣的愛迪特,我忍不住噗哧一笑。又想到莉莉在後面看著,趕緊咳一聲收起輕浮的態度。
其實昨夜我想了整晚,到底該怎麼跟愛迪特說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我不覺得這蠢蛋有那個腦袋去明白他現在的處境,但如果不講的話,他在不久之後必定會死。
雖然就算他能理解這一切死亡率也還是很高,但至少有一線希望在。再者,考慮到瑪吉斯家的利益,他沒有必須去死的理由。
看著我走來,愛迪特抬起頭,但卻看不到甚麼情緒。看來昨天下午莉莉那頓暴揍對他精神傷害很大,不過也只能說他活該。
「愛迪特.鮑溫。」我並不打算像個法官那樣審判他,那是審判庭的神經病在做的事,但我還是問了:「你知道你錯在哪嗎?」
愛迪特看著我,又轉頭看向莉莉。張口好一陣子卻甚麼都說不出口,最後一臉難過地搖搖頭。
唉…愛迪特.鮑溫,你真的是個廢物,你知道嗎?
「你太弱了。」我試著組織自己腦中醞釀許久的想法,謹慎用字「在這個世界弱小就是原罪,而你太弱了。」
是的,愛迪特既沒有魔法才能,也沒有強健剛猛的肉體,更不用說足以應付貴族之間爾虞我詐鉤心鬥角的智慧。
他甚麼都沒有,他唯一有的就是那蠢得要死,只知道回報他人善意的,善良的心。
這是早在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就明白的事。那時我就在想這個人死定了吧,他絕對死定了。而且在死前,他一定會感激陷害他的人。在被那人或那些人敲骨吸髓吃乾抹淨後,還笑著說自己很幸福。
不,這些都不是我能在這裡說出來的話。我停頓片刻,確認他的臉色因為這一句批判產生變化後,才慢慢地說:
「但是你運氣很好,你有著全世界最疼你的媽媽。」
在貴族的世界裡,即使是親情有時也能捨棄。所以說愛迪特跟他媽媽真的是非常稀有的存在,或許他的善良就是遺傳自他的母親。
「你知道在我們決鬥那天,是誰來幫你擦屁股的嗎?」我勉強抑制住提到這件事時心裡湧昇的憤怒與羞恥感,才用很清楚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是你媽媽桃樂絲女爵跑到決鬥場來求我,跪在我面前抱住我的大腿,哭著要我放過你。」
沒有比逃避決鬥還要侮辱人的事,貴族即使是死也要用生命捍衛這份尊嚴,不只是對自己也是對敵人。
但愛迪特很顯然沒有這份覺悟,他在最後因為怕死而丟下我。如果只是這樣就算了,他還連累他媽媽,也讓我的這份恥辱無法被洗刷。
如果可以的話,我是能在當場斬殺桃樂絲夫人後再親自闖進鮑溫家宰掉這白癡。
但我做不到,因為我也很愛我媽媽。我同樣也憎恨著這該死的世道,這除去弱肉強食以外就沒有任何規則可以信任的亂世。
貴族壓榨平民,互相內鬥,把人命視如草芥。每個人都能毫無理由地奪走他人珍視之物與努力的成果,然後理所當然地覺得這樣做才是正確的。
穿著華麗的衣服,講著漂亮的話語,行著端正的禮儀,結果私下卻是食人肉吸人血,真他媽的一堆狗屎。
「媽媽…」聽到我說完,愛迪特腫到只剩兩條線的眼睛冒出滾滾淚水「我想回家…我想回去陪我媽媽…」
「啊?」我忍不住用十分輕蔑的眼神看著這個只會哭泣的廢物「醒醒吧愛迪特,你沒有能回去的地方了,沒有意外的話你人生的終點就在這裡。」
「我可以回去的,大王子還需要我!」
終於這怒氣到達極點,我有種衝動想要再把這廢物狠揍一頓,要揍死了也省事一點。但有隻手拉住我剛要握緊的拳頭,那是很溫暖很柔軟的手。
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的…我這樣告訴自己,揉揉原本緊皺的眉心,把原本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穩下來。
「愛迪特…你問問自己的心,大王子真的是為你好嗎?」我試著放慢語調「我不需要說服你,你應該比我還要清楚才對。」
哭聲停止了,原本還在無理取鬧的孩子抽泣著,但他的眼中有了不一樣的光芒。
不知過去多少時間,才聽到他小聲地說:「我知道…但我不可能反抗他…」
「我知道,因為你是個善良的人,你連跟我對戰都還顧忌著手下的性命。」
如果不是這樣,沒必要在入夜前回到督戰使的要塞,沒必要為了解救深陷敵營的同伴跟馬匹而阻止後排衝鋒。如果不是這樣,我們也不可能在這場鬥爭中沒死半個人。
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會逃避跟我的決鬥。是的,鮑溫.愛迪特是一個怕死的廢物,但他同樣也會為對手的死亡感到悲傷。
這是個有良心的廢物,這就是他犯下的錯誤。
他太弱,也太善良了。
這才是為什麼我跟莉莉都不忍殺他的最重要的一個理由。
所以我必須幫他,我必須讓他活下去。如果不這樣,那我就必須連最後一絲人性都捨棄。
「你不可以回去。」我決定把最糟糕的結果告訴他:「如果你真的回王都,最慘的結果就是鮑溫家因為你被大王子抄家,連你媽媽都得上斷頭台。」
聽到我的話,愛迪特再度崩潰了,他眼中原本燃起的光芒緩緩黯淡,自暴自棄自言自語著:
「呵…呵呵…所以我必須死在這裡,對吧?」這可憐人抬起頭看向我「為了媽媽…」
總算想到這了嗎?我並沒有回答愛迪特的問題,只是抽出腰間的佩劍,一劍斬下。
我斬斷的是綁在這人身上的繩子,還有他與王都最後的羈絆。
看著愛迪特錯愕的眼神,我從袖口中拿出一張昨晚畫在珍貴的魔法紙上,參考臭老頭送來的風土誌製作的地圖。還有一袋大公賠償給我的金幣,這金幣還是拜愛迪特違反軍規來襲擾營地所賜。
「逃跑吧…愛迪特。」我把金幣放在滿臉呆滯的他手裡,再攤開地圖,指著圍繞於營地南側的溪流「沿著溪流往西去,到達海邊會有一個叫威斯康堤的港都。那是個沒有貴族,只有商人世家與雇傭兵以及魔獸獵人的都市國家。」
「為什麼?」
「因為這裡沒有貴族,我相信你只要夠小心,可以活得好一點。」
「不!我是問你為什麼要幫我?」
喔齁…這小子總算也成長起來了嗎?這樣啊,即使是笨蛋,只要願意努力也是能理解的不是嗎?
「你知道威斯康堤城一年的總稅收有多少嗎?」我伸出三隻手指「光這個都市就是我們王國全年稅收的三倍以上。」
商業貿易帶來的利潤十分龐大,尤其在現今魔族占據大陸中央區塊的時代更是驚人。能夠順著海流避開海獸通往各地,的確比在到處都有魔獸橫行的陸運安全且快很多。
這些情報都是由王都內商會的親信提供給我的,現在我還想要更多,我需要更多力量,但我能信任的人真的很少。
「你懂嗎?我需要你去那裡,成為我能扎進那裏的一個釘子。收集情報也好,協助處理事務也好,總是有你能幫到我的地方。」
「…就這樣?」愛迪特吞吞吐吐地說:「你…你就不怕我到那裏後…背叛你嗎?」
的確,現在說的情報不只對我,對瑪吉斯家來說都是十分重要的。如果把這情報賣給新貴族派系,未來十年瑪吉斯家也可能會處處受阻,甚至失去伯爵的位置。
我不知道愛迪特能不能信任,但為了桃樂絲夫人,我想這中間還是有能談的餘地。
至少現在,鮑溫家已經被王室拋棄,也無法回頭跟新貴族站在一起。在這情況下除非投靠舊貴族,沒別條路可走。
而瑪吉斯家恐怕是最有餘力保護他們的舊貴族,因為在此時此刻,在這裡存在著共同的利益。
「我救你一命,我還打算救你媽媽。」我反覆斟酌使用文字,希望不要讓這蠢蛋聽起來像是我在威脅他「你不覺得善良的你應該好好回報我嗎?」
直到這裡,終於,這無能的廢物…喔不,已經稍微有點成長,不能這樣稱呼他了。
這個總被旁人操弄的棋子總算移出眾人的眼光,暫時離開棋盤。
原本就很難看的臉露出更難看的苦笑,簡直就像在哭那樣,卻又以聽得出很高興的語調說著:
「啊啊…我明白了,我知道了,那就這樣吧,就這樣。」
那天大清早,身為貴族的愛迪特死了。
而捨棄這個身分的他,在小雨中,帶領半殘的騎兵隊沿著水位略漲的溪水往東離去。
我在回傳給大公的軍報上寫著鮑溫.愛迪特因為罔顧軍紀,已被我當場處死,但屍首因一時不慎而被山洪沖走。
事情到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