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痕
每個已逝之人都是吸血鬼,除了那些不被愛的。(Jeder Tote ist ein Vampir, die ungeliebten ausgenommen.) ── 黑貝爾(Friedrich Hebbel,1813-1863)
陳傍生走進辦公室時,震耳欲聾的《愛的力量》(“The Power of Love”)宛如巨錘重擊聽覺。他嘆口氣,直視雙腳放在辦公桌上翹著二郎腿的霍華‧汀尼森。
「我還是比較喜歡席琳‧狄翁的版本。」他大聲說。
「珍妮佛‧羅許(Jennifer Rush)的原唱對我來說有種無可取代的生命力。」霍華仍未改變坐姿,但至少有拿起遙控器把音量調小。
「說說你找我的原因吧。」陳傍生坐進落地窗旁的單人沙發。「真正的原因。」
「我秘書難道沒跟你說嗎?」翠綠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我需要確認。」
「新工作找得如何?」
「當然是一蹋糊塗。數不清的遺跡等著被研究,卻沒多少人想出錢雇用考古學者,我媽叫我乾脆回停屍間工作。」
「現實不是盧卡斯的電影,雖然我們多少都懷抱夢想能成為印第安納‧瓊斯。」
「或許你已部份達到那種成就。」陳傍生漠然聳肩。名門之後、房地產企業小開、三十歲不到便擁有自己的文化資源管理公司,霍華‧汀尼森三世(還是二世?反正在樓下看到的家族肖像全都長一個樣)儼然成為母系傳奇,甚至不時提供機會救濟可憐兮兮的同學,就連印第安那‧瓊斯都不一定如此令人稱羨。喔對,而且霍華不怕蛇,以前還得感謝他才不至於落得被蛇嚇到摔進探坑的下場,上個摔進探坑的倒楣鬼不僅把教授壓到手骨折,還連帶摧毀好幾個古希臘雙耳瓶。
「部份。所以才需要你,親愛的老友。」霍華起身走向酒櫃。「干邑?還是威士忌?」
「我開車來的還是免了。」真有大老闆派頭。陳傍生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我有司機。」霍華笑著把酒杯遞給他。
「聽起來我們有地方要去。」
「沒錯,所以就讓行前會議開始吧。」綠眼男人輕敲辦公桌上的按鈕,牆面突然浮現一道暗門,咿呀聲響起後走出一位金髮美女。
陳傍生差點把酒灑滿身。
「伊……伊莉莎白?」
「好久不見,傍生。」名叫伊莉莎白的女人對他說。
「這是怎麼回事……」他絕望地瞪著霍華。
「我說過我需要專業團隊,所以請原諒我把你前女友找來。」霍華滿臉笑意地回應。
「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情得找上失業考古學者和吸血鬼文學專家?」他快把酒杯捏爆了。
「這個。」綠眼男人把幾張照片拋給他,他端詳數秒後皺起眉頭。
「這在哪?」
「羅德島州一處最近被找到的殖民地時期墓園,在布洛克島(Block Island),地主想蓋旅館結果被怪手挖出來的死人骨頭嚇壞了,所以才找上我的公司進行評估。」
「你們目前找到什麼?」
「近百座保存良好的墳墓。」
「照理說這會是大新聞,但我怎麼沒看到任何報導?」
「因為你手上的照片,我覺得這案子必須暫時保密,至於如何壓下消息就屬於我和雇主之間的事了。」霍華啜飲干邑說道。「沒半個墓碑,也沒太多足以辨識死者身份的物品留下。我們推測這是十八世紀初的墓園,但如你所見,棺木裡的遺骸大多呈現這種詭異狀態。」
陳傍生凝視照片,紅棕色骨骸說明死者屬於數個世代之前,碎裂紊亂的肋骨顯示墓地在怪手開挖前可能早遭破壞,但散佈在骸骨間的長釘是怎麼回事?他翻到下張照片,隨即被鏡頭中的景象震懾。
那同樣是個年代久遠的棺木,但死者頭顱下方卻擺放兩根十字交叉的股骨,像極卡通裡的海盜旗幟。
「這是……」
「民間習俗中用來處理屍體變成吸血鬼的手法之一。」伊莉莎白向他解釋。「東歐和北美能找到不少案例,民間傳說認為聚落中接連發生的死亡可能導因於村裡某個死者變成吸血鬼在夜間危害活人,在羅馬尼亞被稱為斯特里古依(Strigoi),在德意志地區則有尼塔特(Nachzehrer)的傳說,至於常見的吸血鬼(vampire)一詞可能源自斯拉夫地區並在十八世紀逐漸廣為人知。民間習俗處理吸血鬼通常是重新挖開墳墓,把有嫌疑的屍體釘上釘子,就像你剛才看到的照片,或把心臟挖出來燒掉。然而,把死者骨骸排成這樣的情形並不常見。」
「上個被發現以此種方式處理的遺骸在九零年代的康乃狄克州出土,有位十八世紀末被埋葬的中年男子死後也遭到這種處置,他就是令某些超自然愛好者著迷的『J.B.』,我也是因為這委託才知道的。」霍華補充道。
「可是你說整個墓園的遺骸都被……」
「被擺得像海盜旗的只有一個,其他顯然是被挖出心臟釘上釘子。大規模地將死者視為吸血鬼處理相當特殊,假使這麼做真是因為當時人認為死者變成吸血鬼使然,我們甚至可能從一些遺骸中找到生前就被如此處理的證據,所以才需要你的專業意見。」
「等等!你是指人還沒死就被挖心臟釘釘子?」陳傍生睜大眼睛。「老天……」
「我們或許找到一處特別的古代兇案現場。」
綠色雙眼閃爍著熱誠。
~*~
他們抵達布洛克島時已近傍晚,下船後坐進霍華安排的車前往挖掘現場。陳傍生一邊繫安全帶一邊偷瞄凝視海岸線的伊莉莎白,坐前座的霍華則是神態輕鬆地翻閱雜誌。
「羅德島有豐富的吸血鬼傳說。」伊莉莎白沒回頭看他。
「還以為紐奧良才是,像湯姆‧克魯斯的電影。」他打趣道。
「你聽過梅西‧蕾娜‧布朗(Mercy Lena Brown)嗎?」
「沒。」
「她在1892年因肺結核過世,年僅十九歲,在現代醫學發達前是很常見的死因,患者受疾病折磨而虛弱、臉頰發紅甚至咳血。這種逐漸死去的症狀是大眾文化對吸血鬼受害者的想像來源,彷彿有股看不見的力量在吸取患者生命。」
「那位布朗小姐也是這樣死去的?」
「對。在她死後,她家人也接連死於相同症狀。我們現在知道開放性肺結核會傳染,但當時位處偏鄉的北美居民並不那麼想。他們需要其他解釋。」她終於轉頭注視他。
「那些居民……該不會認為她變成吸血鬼?」
「沒錯,然後把她從墳裡挖出來,掏出她的心臟燒掉。她染病尚未死去的哥哥則是吃下灰燼,但沒多久也過世了。」
「真諷刺。」他翻了個白眼。
「布朗的墓碑如今成了觀光景點,人們不遠千里而來只為一睹傳說中的羅德島吸血鬼,她的家族後人往往得面對成堆好奇的觀光客。甚至有個說法,《德古拉》裡被刺穿心臟的露西就是受此啟發,因為布朗的事件在當時有不少媒體報導。」
「彷彿她從未死去。」霍華輕描淡寫地評論。「德國劇作家黑貝爾曾寫道『每個已逝之人都是吸血鬼,除了那些不被愛的』,我想布朗案或許就是最完美的註解。」
「但如果像你團隊找到的……有人活生生被施行那種儀式,就很不尋常了。」他感到不快。
「……是啊。」
他們抵達沙灘旁的陡峭懸崖,下車後走進一片樹林,掀起汀尼森文化資源管理公司的封鎖線踏入挖掘現場,卻聽見爭吵聲從探坑傳來。
「再不走我就要報警了!」一個實習生對滿臉塵土的老人大吼。
「你們不能挖出怪物!」老人吼了回去,隨即被陳傍生制住而無法動彈。
「你比我更像印第安那‧瓊斯啊。」霍華忍不住笑了出來。
「而且還怕蛇呢。」陳傍生自嘲道,在考古團隊協助下將老人拖出探坑。
「該死!他把骨頭全弄散了!」實習生發出咒罵。
「最特別的那座墳沒事吧?」霍華警覺地瞇起眼。
「沒!我們有特別保護!」
「很好。」
「你們都是這樣工作嗎?」伊莉莎白著實被剛才的衝突嚇了一跳。
「通常不是。」陳傍生蹲下身檢視老人。「您剛才到底在說些什麼?」
「吸血鬼!這全是吸血鬼墳墓!」老人歇斯底里地嚷嚷。
「為何這樣說?您是當地居民嗎?」
「別理他,我們已經被他騷擾好一陣子了。」實習生不快地抱怨。
「我是麥可‧佛萊明!世代鎮守帕拉定鬼船帶來的邪魔!你們不能把這群吸血怪物放出來!」老人對陳傍生大吼,試圖衝回探坑並馬上被眾人制止。
「您到底在……」
「等等,傍生,他把沉船事件和吸血鬼傳說混為一談了!」伊莉莎白恍然大悟地說。
「什麼?」
「先回露營車討論,天已經黑了。」霍華制止他們的談話,禮貌地握住老人髒兮兮的手。「您要是對這次挖掘不安也請一起來吧。」
「你看起來不值得信任!」麥可‧佛萊明立即甩開他跑出樹林,還不小心把伊莉莎白撞倒在地。
「我開始後悔來這了。」伊莉莎白惱怒地碎念。
~*~
「我做了點搜尋,妳剛才說的沉船是指1738年奧古斯塔公主號在布洛克島擱淺的事?」陳傍生把筆電轉向伊莉莎白。
「對,奧古斯塔公主號原本載著兩百多位移民從鹿特丹出發,他們的目的地是費城,卻在途中因為飲水汙染和惡劣天候幾乎全數喪生。」伊莉莎白一邊擦頭一邊回應,溼漉金髮讓他不禁看得發楞。
「妳原本就知道這些嗎?」
「霍華早了幾天通知我,所以有先做點功課。」
「原來。」他突然有些忌妒。霍華曾是他的情敵,現在這組合非常不妙。「這艘船最後擱淺在島嶼北方並被當局燒毀沉沒,部份移民留在島上定居。當地人認為這艘被誤傳為帕拉定號的沈船會以鬼船樣貌在海上出現,帕拉定之名似乎是因為那些移民來自帕拉定(Palatine)地區,可是這傳說和吸血鬼沒任何關係啊?」
「所以我才說那老人把兩件事混為一談。」她在開門聲響起時看著霍華抱著紙箱走進露營車。
「這些是地主開挖時挖出的遺骸,來看看吧。」霍華把裝有遺骸的塑膠袋一個個擺上桌。
「碎得亂七八糟。」陳傍生搖了搖頭,只好捏起袋子在桌燈下端詳。「可能有感染結核病的痕跡留下,胸骨……有切割痕跡,大概是為了挖心臟,手法挺拙劣。」
「你認為是生前還是死後下的手?」
「可能是死後,我在祕魯見過兒童獻祭的遺骸不長這樣。」或各種駭人的分屍案。他實在不願回想在停屍間工作的往事。他只想好好當個考古學者、談場冒險家的戀愛、和愛人在世界各地……老天,他在幻想什麼?那不可能,就連伊莉莎白都無法接受男友一年超過六個月窩在墳墓裡東挖西挖。
但他愛伊莉莎白。
他只能選擇放手。
「我請實習生拍下更多那具被排成海盜旗遺骸的細部照片,我們明天會從那具開始。」霍華把更多照片遞給他。
「你似乎很在意那位死者?」他看了霍華一眼。
「因為挺特別。」綠眼男人的神情沒多少波動。「離開學校後生活挺無聊需要點刺激。」
「從照片上骨盆的形狀來看,我推測死者是女性。」他指指照片說道。
「這我有發現,好在還沒把課堂教的東西忘光,除此之外呢?」
「股骨有鈍器切割的痕跡,和剛才的骨骸一樣手法拙劣,死者可能還沒完全腐化就被排成這樣子。」他毫不意外地聽見伊莉莎白壓抑的哀號。
「或是活生生被排成這樣子?」霍華提出這個可能。
「目前的確無法排除這個可能性,但根據民間習俗來看機率不高。」他繼續觀察照片,雙眼在發現骨骸所在的棺木細部時瞪大。「……這是抓痕嗎?」
棺木內側有著類似指甲抓耙的痕跡。
「看起來是。」霍華這麼說。
「難道這真的……是起凶殺案?」
他感到暈眩,接著是眼前一片漆黑。
~*~
陳傍生聞到塵土的氣味。
還有血腥味。
「這是……」
他痛苦地起身,只見自己竟躺在那片墓地之中,旁邊倒著渾身是血的麥可‧佛萊明。
「佛萊明試圖攻擊我們所以只好動手了。」霍華站在他身旁說道。
「但你沒必要……」
「你說出了答案,老友,也就是那具骨骸的死因,這是我不被允許的。」
「伊莉莎白呢?」他猛然跳起並感到頭暈。「該死……」
他看見伊莉莎白就躺在懸崖邊緣的一個墓穴旁。
「佛萊明的祖先是奧古斯塔公主號的倖存者,那人當時目睹船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翠綠雙眼在月色下彷彿鬼火。
「你到底在說什麼……」
「沒有所謂的飲水汙染,人類有時脆弱到被吸點血就不行了。」
「你瘋了不成?」他抄起鏟子指向霍華,卻在眨眼間被對方掐住高高舉起。
「那個被分屍的可憐女人是我的妻子娜塔莎,其他人則是被我們攻擊後屍變的乘客。」霍華對他低語。「佛萊明的祖先殺死那些乘客,最後是娜塔莎,還不知從哪找到方法詛咒了她。我得找到娜塔莎在凡間的轉世與她現世的愛人,讓她的愛人找出她的死因,如此才能使她復活。」
「你想對伊莉莎白做什麼……」
「透過你和伊莉莎白的犧牲,娜塔莎將以她的身軀重生。」
「你不能這樣!」陳傍生痛苦地大吼。「我和她已經分手了!」
「你知道我找上伊莉莎白時她說了什麼嗎?」霍華把他扔回地上。「她從不想放你離開。我羨慕你們,傍生,而我也愛伊莉莎白,你們擁有我數百年來渴求的東西。」
「但你將傷害她!」
「我將給她永恆的愛!」霍華對他咆哮,尖銳犬齒從唇後探出。
「住手──」伊莉莎白衝向他們,霍華發出慘叫後跪倒。
陳傍生發現她手裡緊握一把小刀。
「妳沒事吧!」
「他弄暈我!還想拿刀子刺我!」伊莉莎白摟住他,兩人被霍華突然發出的笑聲嚇了一大跳。
「我做了很愚蠢的事對吧?」霍華虛弱地笑著,肌膚在月光下逐漸化為塵土消散。「至少……我找到了妳。」
一縷輕煙從懸崖邊緣的墓穴升起,和塵土一同被海風吹進夜空。
「那渾球誤解了咒語……」麥可‧佛萊明在兩人為他止血時可悲地呻吟。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陳傍生摀著受傷的下腹問他。
「你們也看到啦,吸血鬼。那並不會讓他妻子復活,咒語解除後,他們的靈魂會一起得到救贖。」他皺眉笑著,滿臉洋溢令人不快的勝利感。「哈哈,這可真痛,我願意用靈魂交換一台救護車……」
從昏迷清醒的實習生只能不解地瞪著狼狽不堪的陳傍生和伊莉莎白站在成群醫護人員中爭論不休。
看來該找新地方實習了。
他這麼想,頓時感到口乾舌燥,順手抓抓脖子卻感覺刺痛,似乎是莫名其妙地昏過去時被什麼給咬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