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塔悠閒地坐在鐵屋外乘涼，遠遠就看見奴佛卡因抱著利安走來，「回來啦！」
「費塔爺爺，再做一個新玩具給我玩嘛！」利安開心地從母親的身上跳下，一股腦地衝進有點年紀的費塔懷裡。
「輕點輕點！腰差點就閃到了。」
奴佛卡因難得面有愁容地看著費塔，似乎有事想說又說不出口。
「利安，你先進屋裡休息，看你的臉都被曬得紅通通的。」費塔將愛玩的小鬼趕進屋內，就對她說：「我們去別的地方談好了。」
她點點頭，兩個人就走到較遠的地點。
「費塔，最近我老感到機體不靈活，我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梅雨季快來的關係。」
「我幫妳看看吧！」他替奴佛卡因稍微做了檢修。
十幾年前受損的地方開始出現後遺症了嗎？長年的溼氣把一些重要的零件都弄鏽了，這下糟糕了……。
「費塔，我這機體，還能撐多久呢？」
「我不曉得，總之我先去首都幫妳買些更新的零件吧！」說完，費塔就匆匆地返回住家整理一些行李，這裡通往首都的車，兩個月才一班呢！明天剛好有發車，不趕快準備可不行。
奴佛卡因伸出手心，剝落的底漆，讓自己是機械人的秘密露了餡，她抬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快要開始了，獵戶星的梅雨季節。
她回鐵皮搭蓋得簡易房屋，她將頭靠在門邊，看著利安開心地玩著費塔做的小玩具。
十五年前，我失去了我的世界，五年前，利安進到我空無一物的城堡。這就是人類所害怕的『死亡』嗎？如果我再也動不了了，利安是否就失去了他的世界？
我還有好多事沒敎給他！神哪！我乞求您，別讓我違背我跟兒子的約定！我答應他會一直陪著他，直到您帶走他的生命。
為什麼……為什麼？狄斯主人您要讓我像個『人類』！這樣一來我就可以不必感到傷心，感到痛苦了。
雨開始下了，奴佛卡因的淚也滴落了，各自在地上形成黑色的點。
利安抬起頭，看見母親在哭，他放下手上的玩具，走向前，緊抱著母親的腰部。「媽媽……不要哭。」他一說，自己的鼻頭也發酸了。
隔天，費塔帶著利安一同上了通往城市的車，讓奴佛卡因一個人留在機械墳場。
看著窗外極快飛逝的畫面，雖然這是第一次離開機械墳場到外地，但他放心不下昨天才哭過的母親，卻被費塔爺爺執意帶了出來。
「利安，我必須跟你說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想讓利安了解，雖然機器人擁有無限的生命，但還是需要保養及維修，連狄斯的人形也不例外，畢竟是機器人啊！
「嗯？」
「奴佛卡因是機器人，這已經是無法更改的事實了。利安，你要記好！無論多像『人類』的機器人，他們最終的本質還是機器。你懂我的意思嗎？」這樣說，他的小腦袋瓜能理解嗎？
利安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是需要維修的意思嗎？」
費塔摸摸他的頭。「你很聰明。從今天起，我會盡我知道的所有關於機械的知識通通交給你。」奴佛卡因是否能陪你到永遠，可不能只依賴我，我只是區區的凡人，沒有可以跟機械體匹敵的生命時限。
當他們回到機械墳場時，利安就不再跟別的小孩一起遊戲，一天到晚就跟在費塔爺爺的身邊學習，而奴佛卡因也將關於『人形』的知識，通通教給利安。一年後，利安除了學著畫機械設計圖以外，開始學著如何看設計圖組裝機械。
一個男孩站在蹲在沙地上畫圖的利安身後。「你幹嘛老是一個人在地上亂畫，過來跟我們一起玩嘛！」
「沒興趣。」他冷冷地回答。
男孩看著他，剛剛他在說話時，他有種被矮化的感覺，就像是貴族在跟平民說話時，簡短到不想說話，省得浪費口水。
可是他明明就不是上級社會的人士，憑什麼用這種態度對自己說話！
利安不想玩，也沒時間玩。一年前，費塔爺爺在車上的一席話，讓他覺得恐懼、不安，只有不停地學習機械的知識，才能讓他安心。
這不是壓力，而是為了守護重要的事物所下的決定。
男孩惱怒地將利安辛苦畫的圖用腳給打散。「怪胎！機器人養出來的小孩子果然是怪胎！」
聞言，他突然站起身，毫不客氣地給了挑釁的男孩一拳，爾後，兩個人就在沙地上打了起來，直到其他的小孩前來制止。
被揍的男孩，粗魯地抹去鼻血。「哼！你媽媽也差不多了！直接躺在廢鐵推上算了。好心找你玩還被打，X的！」
說完，男孩就跟著其他小孩走了，等大家都散去了，利安仍站在原地。他垂下眼睫，拍拍自己身上的塵土，默默地走回去，在那之前，得先想好臉上的傷勢怎麼來的。
剛剛那傢伙一句『你媽媽也差不多了』，那句話使利安的恐懼感在無形之中又加深了，他奔跑了起來，一口氣衝到費塔爺爺另外搭的鐵屋裡。
「爺爺！敎我設計媽媽那種型號的人形好嗎？」
費塔被他的言論給嚇到了，有沒有搞錯？『狄斯人形』對皇家學院的高材生來講是很高難度的挑戰，這七歲的小毛頭能做什麼？
「利安，我得先承認你是個對機械很有天份的小孩，但你現在就要學如何設計人形，對你來說太早了。」他拒絕教授利安想學的知識，年齡是個問題，但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費塔不想讓他碰『狄斯人形』，那只會造成更多的悲哀……。
「不教我就算了，我自己來！」說完，利安就像討不到糖吃的小孩，氣沖沖地跑掉了。
他必須學，如果不學的話，媽媽就會提早離開自己！不可以，他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利安落寞地走回家，他看著奴佛卡因做飯的背影，就如同一年前母親看著自己時的模樣。我還想跟她一起活下去，分開的感覺實在太難受了！
夜晚，利安跟母親坐在外頭的鐵條上看星星。
淒冷的晚風，讓奴佛卡因的身軀變得異常冰冷，那是利安怎麼抱緊母親，都無法溫暖的。
「時間過得好快。當時那麼小的小利安，已經這麼大了。」
坐在母親腿上的利安，看著她笑得如此開心，被感染似的也跟著笑了。「我們可以跟星星許願，讓我跟媽媽一輩子都不要分離。」他伸出細瘦的手臂，指著天上發亮的星體。
「今天聽費塔說，你想學『狄斯人形』。」奴佛卡因梳理著他微長的紫髪，然後用粗製的髮圈綁起。「我不要你碰。」
利安激動地說：「費塔爺爺這麼說就算了，為什麼連媽媽都這樣講。如果不去學，媽媽就會提早離開我！」
「我可愛的小利安，你可能不知道，狄斯的人形有多可怕……。他讓我像個人類，擁有人類的所有情緒……但我們畢竟是違反自然所創造出來的『生命體』。」
在還沒失去一切以前，我天真地認為這是主人的好意，那時的我只嚐到人類的喜樂，所以並不覺得哪裡不好。直到上天看不過去了，不受祝福而私自擁有意識的『人形』，是該遭到譴責的。我第一次嚐到『失去』的滋味時，痛苦得受不了！
我原本只是普通的機器人，為何要讓我像個『人類』呢？這些年來我不斷地在心底問狄斯主人，但他始終無法回應我。
人形，再怎麼像人類，說到底，還是由一堆零件所組成的。我們沒辨法變成真正的人類，一開始就註定好了。
奴佛卡因閉上眼，淡色的髪絲輕撓著利安的臉，害他有點想打噴嚏，但他選擇玩弄母親的長髮，任它纏繞著自己的手指。
「利安，你知道嗎？人類的生命雖然短暫，記憶卻是無限的。看過的，不會忘；聽過的，會記得。即使想不起來……但記憶還是在的。我的記憶體還有些許的容量，希望利安能佔滿我的記憶核心。」差不多二十年了，前面的記憶早已出現殘破的現象，對於狄斯主人……對於布尼克……越來越模糊不清了，我不是人類，忘了……就真的忘了。但我不想忘記利安，不想忘記上天給我的唯一救贖。
「我想，狄斯會創造出媽媽來的用意，不是要讓母親像個人類，而是成為真正的人類。」他跳下鐵條堆，「如果只懂得快樂，那就太可悲了。」
原本要拿熱茶給利安暖身子的費塔一聽，下意識地躲在暗處偷聽，他想知道這孩子接下來會說些什麼大道理來。
「不經歷一些傷心的事，是不會知道後來的快樂有多快樂。」利安的大眼睛，展現出非彼尋常的氣度。「這就是人類！所以狄斯他很成功，不是嗎？」
奴佛卡因似乎懂了的點點頭。「是的！」所以當她又得到了，才會那樣的快樂。
這不是上天的懲罰，而是讓她更像個人類的過程。
利安第一次的失去，在他九歲的梅雨季節。
今年的梅雨下得比往年來得還要久，已經連續下了十幾天了，空氣中的溼度每提高一點，他的心情就不安多一些。
利安撐著有破洞的傘到費塔爺爺家去，他將傘收了起來，「費塔爺爺！我來了！」
「聽到啦！上了年紀也還不到重聴的地步。」最近的費塔對自己邁入老化階段的身體感到很不是滋味。「今天你就試著把這機器人組起來看看，要是你可以，那我就告訴你奴佛卡因的身體構造，讓你自己去鑽研。」
老實說，自己只是技師，要他跟人家詳細介紹組裝的機器構造，他是說不出什麼鬼歪理的，所以他一向都是直接示範給利安看，不過年紀大了，人形的構造，有點給他遺忘了。
聽這麼說，利安簡直卯起來組裝，不過他的速度卻比不上衝勁，光是轉一個螺絲釘就轉了數十秒，謹慎過了頭？
他組裝到一半，強烈的預感猛力撞擊他的心口，差點讓他沒法呼吸。
「怎麼啦？」注意到他的不對勁，費塔放下手上的茶杯，關切地問。
利安丟下手上的工具，連傘都沒撐，直接跑進雨中，這讓屋內的費塔感到莫名的慌亂，趕緊追隨他的腳步前去。
利安淋得全身溼答答的，腳上全是泥地上的污泥，他氣喘吁吁地停在家門口，伸出顫抖的手去推開門，希望他等會看到的是母親站在廚房煮東西的背影。
『嘎』 的一長聲，天空閃起了雷電。
今天的雨下得特別大，溼氣也特別的重，母親應該還好吧！她正安靜地坐著休息呢！我該不該去吵醒她呢？
隨後趕來的費塔也淋了一身濕，看到利安佇立在門口，他的心底漾起了不祥的預感。「利安吶。」
他轉過頭來，臉上的透明液體，分不清楚是淚還是雨。「媽媽她在休息，我還是不要吵她好了。」
啊……！費塔點點頭。「嗯，讓她好好休息，不要把她吵醒了。」
果然還是撐不住，其實十五年前的奴佛卡因就已經差不多了，但她還是撐了下來，這也是『人』的意志力所造成的嗎？
妳能支撐這麼久的原因，是為了要在大雨中和利安相遇，在大雨中和利安分離嗎？
『不經歷一些傷心事，是不會知道後來的快樂有多快樂』，利安你也正在體驗這份情感嗎？
等到利安十歲那年，費塔已經沒什麼可以教給利安了。「你去首都求學吧！」
「嗯。」
費塔將一張皇家學院的就學許可證交給利安。「這張我可是跟那女人求了好久才求到的，別浪費爺爺我的一番心意啊！順便跟你說，你最好別靠那女人太近，她身上的香水味可是會薰死人的。」
「嗯。」
「別只會『嗯嗯嗯』回答我，你就沒話跟爺爺我說嗎？」費塔轉過身，試圖遮掩自己的捨不得的表情。
利安揹上背包，「我怕我說了，爺爺會想哭。」
「你這臭小鬼！」費塔從口袋拿出一根棒棒糖。「拿去！車上嘴饞了可以吃！」
「嗯。」拿過棒棒糖，利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奴佛妳看到了嗎？那個老愛黏著妳的小鬼，已經要獨自展開他的旅程了，妳可得好好守護他啊！
一個人走在灼熱的地上，往通往夢想軌道的車站走去，現在很孤單，以後也會很孤單。
也許沒人幫得了自己，也許會惹禍上身，未來有太多的不安定因素，但如果因此而退怯，現在就可以往回走。
地上突然冒出一堆黑點，竟然下雨了，「討厭！」利安不悅地皺起眉頭。自從那一天以後，他就開始厭惡下雨的天氣。
只是當他逐漸靠向車站時，不同於雨聲的微弱呼吸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往聲音的來源走去，發現有個男孩倒在地上，利安趕緊上前查看。「喂！你還好嗎？」他蹲了下來，發現腳邊的雨水都被染紅了。
這一看才發現，這男孩的年紀似乎比自己小。他銀色的頭髮還真好看，好像星星散發出來的光芒。不過，這傢伙全身泥巴，肩膀上還有傷，要不要緊啊？
銀髮男孩不領情地撇過頭。
「你流了好多血！」紫髮男孩將自己皺巴巴的衣服撕出了一條。「我得先幫你包紮傷口才行！你還能走嗎？」
他才剛要將布條放在男孩的肩膀上時，馬上被推了開來，差點害他跌入水漥裡。「不要碰我！當心我宰了你！」他像隻負傷的野獸，不願意表現自己的脆弱！他的身體被冰冷的雨水沖得好冷，溫熱的液體卻一直流出體內。「你用不著救一個想死的人……」如果能就這樣靜靜地等天使伸出溫暖的手，其實，還不壞。
利安聽了，不自覺地火大了起來。「我不知道你發生什麼事了！但我要告訴你，活著有無限可能，死了就無法改變。如果你想死就繼續待在這，我也沒時間陪你。要是你回心轉意了，就朝前面一直走。」他指向自己來的方向。「那裡會有人幫你的。」
「……活下去？要怎麼活下去？」
他笑了，溫柔的紫色眼眸彎成了新月。「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不就行了嗎？」他的漾著親切的微笑，將布條綁在他的肩上。「我們都還小，都還沒看清楚這個世界，就這麼死了。你不覺得太可惜了嗎？」利安從口袋拿出一根棒棒糖。「給你！打起精神來。」他站起身。「時間不早了，我先去找爺爺救你！等我一下！」他抓緊背包的肩帶，十萬火急似地跑掉了。
這是什麼？能吃的東西？他疑惑地拆掉包裝紙，將糖含進嘴裡的瞬間，他的淚水從眼眶裡湧出。「好甜……。」
還在捨不得的費塔，被突然其來的叫聲給嚇到了，差點沒將熱水杯打翻。
「費塔爺爺！有人要死掉啦！」利安抓著還搞不清楚狀況的爺爺往事發現場奔去，「快點！快點！」
他不希望有人在自己的眼前死去，即使是個陌生人。因為對利安來說人跟人之間的分離，都是很難受的經驗。
費塔跟利安停在快被沖散的血水灘前。「不見了！」
正當他納悶的時候，費塔瞄了還抓著自己衣袖不放的小傢伙。「利安……列車已經開了吧！」
他趕緊放開手，火速地趕往列車站。
「真是的！」費塔嘆了口氣，雙手擺在後頭，目送他的離去。
轉眼又過了十二年，這些年……我都在做什麼呢？查德問我為何要研究犯法的人形，然後我問自己，來到首都的目的是什麼？在我內心深處的另一個自己這麼回答：我來此的目的，是為了重現狄斯的人形，我來此的目的是再創造出另一個『奴佛卡因』，要不然你是為何而來？
我是為何而來？我是為了實現諾言而來！
這是一種禁忌的想法，我答應『死去』的母親，如果有一天媽媽您不再動了，我會想盡一切辦法讓您『復活』。
是我單方面的一廂情願，奴佛卡因並沒有點頭。
「您說會陪我一直到永遠……全是騙人的！」利安在狄斯的書房大吼。「說謊！妳是個騙子！」
什麼夢想？不過是愚蠢的我的執著，執著不可能改變的既定事實。我不是你們心中所想的人，別把我想得太偉大！
我誰都不是，只是一個棄兒，原本就不該存在的羔羊。
「嗚……嗚，什麼都不是。」利安的額頭靠在地板上，他雙手環抱著自己，任由眼淚不停的氾濫。
意識到自己一到這世上就被拋棄的心理，才是手臂流著血時，不願喊疼的真正原因。
我需要永遠都不會背叛我的家人，然後開心地生活著，直到我生命的盡頭，他們也不會丟下我一個人。
這才是我的夢想……這種感受，我想艾納你是不會了解的。
創作內容
夢想人形_第十五章：執著的思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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